她叫曾拂。她獨自住在皇宮附近的一座僻靜小院裡,每日裡忙忙碌碌,將這個小家收拾得乾乾淨淨,眼裡容不下一粒可見的灰塵,因為這過度的潔癖,她極少朋友,除了偶爾進一趟皇宮,幾乎足不出戶,食物和日常用物都由皇家定時供給,她更不用與外界接觸了。因此,當外麵傳來敲門聲時,曾拂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將抹布疊好放在專用的盤子裡,重新洗手擦乾,這才邁步出屋去開門。外麵的客人倒也不急,就那麼靜靜地等著。慕行秋是在龍魔的建議下前來拜訪曾拂的,秦先生跟在身後,臉上茫然若失,似乎還在回味之前嗅到的香氣,又像是在思考什麼難題。曾拂推開門,看著那張幾乎沒有變化的麵孔,微微一愣,然後笑著說:“你怎麼打扮成這個樣子?現在種地也能修行內丹了嗎?快進來,這位老先生……小毛驢兒能留在外麵嗎?它好像在掉毛……”曾拂的家頗有幾分老祖峰台院的風格,一塵不染,裝飾簡潔,幾乎看不到多餘的東西,桌椅隻塗著薄薄一層清漆,待客的飲品是清涼的井水,食物是素淨的點心,屋子裡擺放著一些銅器,都很普通,沒有加持法術。待客之禮雖然簡單,曾拂卻前前後後忙了一會,眼瞅著慕行秋和老先生飲水吃點心並露出滿意的神情之後,她才再次展露微笑,“真是想不到啊,一直有傳言說你死了呢。”曾拂沒有道根,無法修行,性格卻很像道士,淡看生死,在普通人中間生活了二十來年也沒改過來。“差點就死了。還好,逃過一劫,左流英也逃過了。”慕行秋打量曾拂,她老了,眼角儘是皺紋,笑起來的時候皺紋更多,可她仍然愛笑。“左流英活得夠久了,你若是死了才叫遺憾……他跑到哪玩去了?”曾拂消息閉塞,對野林鎮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他去找小蒿要自己的原身。”“那他現在用的是什麼身體?算了,彆跟我說。我聽不懂,也想象不出來,反正他本事大,怎麼折騰都行。”曾拂擺擺手,好像這樣一個動作就能將左流英攆走,“你的小跟班禿子呢?這些年來,我想他最多……算了,也不用說了,唉。可憐的小家夥。”慕行秋隻是垂下目光,曾拂就猜中了結果,為禿子歎息數聲,然後又笑著說:“讓我猜猜。你來找我肯定不是敘舊,看來你已經聽說皇京的變故了。”變故發生在辛幼陶和小青桃身上——如今這個名字已經很少有人叫了,她是聖符皇朝修士軍團的首領,被稱為“裴帥”或是“修帥”。這支軍團與洪修會關係密切,卻互不相屬——最初的原因非常簡單,甚至有點兒戲。源於一場爭論:在望山之戰中,符籙師與修士誰的功勞更大一些。爭論原本無傷大雅,慘勝之後的聖符皇朝願意給予任何幸存者獎賞,誰也沒有預料到,事隔十年,差不多就是新皇京建成的那一年,爭論變得不可收拾,甚至造成了一場大分裂。沒人知道爭論是如何演變到這一步的,諸多小事積累到一起,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有道理,都認為自己受到了委屈,心中的怒意越來越盛,最終不得不公開發泄出來。大概從七八年前開始,符籙師與修士的關係再也無法維持平衡,明爭暗鬥頻繁發生,甚至發生過傷亡事件,表麵上都是私人恩怨,骨子裡卻是在爭功。對於符籙師來說,龍賓會乃是曆代人類皇朝的立國之本,無論是在望山之戰還是在曆次戰役中,都發揮了最重要的作用,而修士——私下裡,符籙師仍稱他們為“散修”——為皇朝效力滿打滿算也不過二十年,在這之前,他們通常是法外之徒,甚至與妖族來往密切,是龍賓會來抓捕的對象。對符籙師們心中的看法,修士們一清二楚,在他們看來,這就像一場陰謀:先是欺騙他們加入戰爭保衛聖符皇朝,等到戰爭勝利之後,再來一個趕儘殺絕,他們為此警惕而憤怒,因為他們認為自己當初是有選擇餘地的,如果散修都投靠舍身國或是望山半魔,此時對人類發號施令的就不是龍賓會了。辛幼陶和小青桃分彆是龍賓會和修士團的首領,一開始他們儘力控製己方的抱怨,慷慨地論功行賞,希望能夠息事寧人,但兩人失敗了,等到符籙師與修士公開決裂,他們之間也產生了裂痕,傳言說夫妻二人已經多年不住在一起了。“唉,辛王子和小青桃在打一場注定失敗的戰爭。”曾拂對他們還用舊稱,多年來她一直冷眼旁觀,對具體的事情所知甚少,對大局反而看得更清,“符籙師和修士的爭鬥就像這屋子裡的灰塵,這一點那一點,粗看上去似乎乾乾淨淨,仔細一瞧到處都有,你得一刻不停地擦擦抹抹,可是誰有這麼多的時間?隻要稍不注意,灰塵就在悄悄積累,等你發現的時候,那裡已經變臟了。”曾拂盯著慕行秋的草帽,帽沿上有一小塊碎屑正搖搖欲墜,像是一名不懷好意的斥候,隨時都可能引來成片的敵人。普通人對這場越來越嚴重的分裂了解得不多,當事雙方則各執己見,曾拂是一名難得的中立知情者,龍魔建議慕行秋向她打聽事態,又一次證明她獨具慧眼。不用問,這場愈演愈烈的爭論肯定與魔種的挑唆有關,慕行秋還是納悶那件事:為什麼有三成左右的符籙師沒有入魔。這個問題曾拂回答不了,她根本不知道魔種還存在,與普通的平民百生一樣,她還以為望山之戰已經徹底解決了魔族的威脅。“我在城裡很少見到修士,他們去哪了?”慕行秋問。“都在城外的五行營裡,那是小青桃按照金木水火土建造的五座軍營,修士與符籙師互不信任,見麵說不上幾句話就會動手,所以雙方劃定了各自的勢力範圍,很少越界。城內是符籙師的地盤,據說東北城有一塊區域屬於修士,我從來沒有去過,了解得不多。”曾拂太久沒說過這麼多的話了,覺得嗓子有些乾澀,喝了一點水,長出一口氣,“你來了就好了。”“恐怕我現在也沒有辦法阻止這場爭鬥,辛幼陶和小青桃……可能會有一些變化。”慕行秋在斷流城沒能去除洪修會諸人的魔念,在皇京更不會成功,秦先生直到現在也沒有找出將內丹提升到服日芒境界的好辦法,他隻能等待。“當然會有變化。”曾拂睜大眼睛,略顯驚訝,也顯得年輕了一些,“不是誰都像你和左流英一樣長生不老,辛王子和小青桃肩上的擔子很重,而且他們是大人物,心境自然與當道士不一樣。我坐在家裡還有變化,何況他們呢?但是再怎麼變化,他們還是會聽你的話,你是慕行秋,用幻術……那麼一弄,所有人就都聽話了。”慕行秋笑著搖搖頭,“我沒有那麼大的本事。”“是嗎?我對你的印象一直很好,我還以為你對我施法了呢。”慕行秋笑得更大聲了,然後他問:“慈皇和熏皇後呢?他們怎麼做的?”曾拂微微皺眉想了一會,“慈皇還是老樣子,在一切事情上都保持不偏不倚,很少直接插手,熏皇後……怎麼說好呢,她的變化比任何人都要明顯。”“是嗎?”慕行秋有點意外,他記憶中的熏皇後目標明顯、意誌堅定,應該是變化最小的人。“我每個月會進宮見她一麵,跟她聊聊天,她現在不怎麼管事,不,應該說根本不管事,她自己沒有生育,專心撫養幾名嬪妃的孩子,除此之外就是寫寫字、作作畫。我跟她說起過符籙師和修士的紛爭,她一點都不感興趣,說什麼要‘順其自然’,語氣跟道士倒是很像。”慕行秋難以想象辛幼熏心灰意冷的樣子。“戰爭對她傷害很大。”曾拂替熏皇後辯解,“我想她再也承受不住自己一聲令千萬人喪命的場景,畢竟她不是真正的道士。”慕行秋想了想,“你有楊清音他們的消息嗎?”“沒有,據說,隻是據說,她跟聖符皇朝的關係不是很好,發生過一些糾紛,已經很久沒來往了。”慕行秋料想到會是這樣,他又想了一會,分析皇京的形勢,發現法術在這裡的用處更小,除非秦先生能立刻教他安全去除魔念的方法,否則的話,貿然乾涉隻會令分裂更加嚴重。“我想見熏皇後一麵。”他說。曾拂又一次睜大眼睛,然後慢慢露出笑容,“好啊,三天後我會按慣例進宮,我問一下熏皇後的意見——你還是相信她,覺得她能扭轉乾坤,對嗎?”慕行秋點點頭,出於多年前的印象和某種直覺,他在千頭萬緒當中還是選擇從熏皇後這裡著手。“我希望你是正確的,但你也要做好準備,不要太失望,熏皇後的變化真的很大。”帽沿上的碎屑終於掉在了桌麵上,曾拂抓在手裡,不給它破壞潔淨的機會,“我替你傳話,你也替我傳句話吧,告訴左流英……我很想他,但我不希望他來看我,女兒已老,父親還是那麼年輕,終歸是一件尷尬的事情,我會忍不住嫉妒的。”曾拂露出燦爛的笑容,既是對蒼老的屈服,也是對它的抵抗。(求推薦求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