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慶祝五十歲生日的沈休明仍然不肯服老,與賓客拚酒時一杯也不錯過,喝到酣處,非拉著鎮裡最強壯的青年摔跤,結果可想而知,他躺在地上,捂著腰直哼哼,青年麵紅耳赤地道歉,後腦勺還要不停地挨老爹的巴掌。“不怪他,不怪他。”沈休明在眾人的攙扶下勉強起身,紅通通的臉上滿是笑容,隻是開口時還有點呲牙咧嘴,“都是我的錯,哎呀,十幾年前打仗時受的傷,當時沒事,現在卻來折騰老子。臭小子,你彆得意,我像你這麼年輕的時候,能打你這樣的十個……”青年傻笑,知道沈老爹又要嘮叨當年的浮海城之戰了,他已經聽過太多次了,於是趁機插口道:“沈老爹,跟我們說說望山吧,聽說那一戰打得更激烈。”沈休明的興奮勁兒一下子消失過半,“唉,彆提了,我在浮海城受傷,其實沒什麼大事,可是上方竟然不允許我再上戰場,結果望山我就沒去成。”青年抬頭看了一眼,覺得“上方”是個很神秘的地方。“慈皇熏後親自頒下的旨意,說沈老爹勞苦功高,傷勢嚴重,不宜再參加戰鬥。”賓客中的同齡人對沈休明的光榮事跡都記得清清楚楚,一塊起哄讓他將收藏的聖旨拿出來。沈休明拗不過眾意,回屋翻箱倒櫃,找出了泛黃的聖旨,雙手捧著,笑嗬嗬地回到庭院裡,十幾桌賓客全都聚過來,無論見過沒見過,全都發出驚歎聲,伸手想摸又不敢摸。“望山之戰死了多少人呐,聽說屍體堆在地上,一眼望不到頭。”一名老者歎息道,淚眼婆娑。他有親人死於那場戰爭。“十天,望山之戰持續了整整十天。”沈休明臉上的醉意消失了,“從十月底一直打到十一月,死的不隻是人類,還有妖族,那是雙方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後一次聯合。多虧了那一戰,冰魁被消滅了,半魔所剩無幾,聖符皇朝奪回了全部領土。還向外擴張了不少,天下又得到十幾年太平,若非如此,咱們也沒辦法重建這野林鎮。”沈休明向四周掃了一眼,院子、房屋都是新的,建成還不到十年,他又回到了野林鎮,卻已找不到年少時的記憶,一切都要在廢墟上重建。沈休明突然間意興闌珊。覺得自己真的老了,“不行了,你們接著喝,我去睡一會。真的不行了,想當年……唉……”沈休明將精心收藏的聖旨交給一位值得信任的老者,轉身回房。賓客們一邊鑒賞聖旨,一邊還在議論十幾年前的望山之戰。因為那一戰充滿了傳奇,對全天下的影響也至為深遠。“聽說人類軍隊差點就戰敗了,最後是慈皇施展**術。將整個望山都給毀掉了,半魔和冰魁才一敗塗地……”“我怎麼聽說摧毀望山的不是慈皇,而是另一個人,叫什麼來著?沈老爹從前常提起他的名字,這幾年不愛說了。”“不管怎樣,又能正常過日子了,不容易啊。”“可妖族還在北方亂躥,半魔也沒有死光,最可怕的是據說逃走一大批魔種,沒準正躲在什麼地方偷著修煉,打算卷土重來呢。”“哎,大喜的日子,說這些乾嘛?天塌了也是上麵頂著,咱們隻管種地、放馬,來來,接著喝。”沈休明躺在床上,初時還能聽見外麵的喧鬨聲,很快就進入夢鄉,他夢見從前的野林鎮:破舊的青石街道、整齊的房屋、無聊而又忙碌的居民,還有林地裡濃鬱的草木芳香,他揮動柳條鞭驅趕牛羊,向遠處的夥伴們叫喊,可他們就像沒聽見一樣,誰也不肯回下頭……五十歲的沈休明感到極大的委屈,幾乎要哭出聲來。他沒哭,而是睜開了雙眼,發現眼角有些濕潤,床邊還有五雙烏溜溜的眼珠在盯著自己。五個小男孩,最大的不到十歲,渾身泥土,並排站在床前,直直地盯著床上的老爹。“乾嘛?”沈休明心中還殘存著夢中的鬱悶,語氣不是太好。孩子們卻無所謂,其中一個大聲說:“我們挖出了這個。”沈休明這才看到枕邊放著一個臟兮兮的木頭匣子,將被褥都弄臟了,他歎了口氣,慢慢坐起,對孩子他總是比較寬容。“在哪挖出來的?”沈休明隨口問道,新野林鎮的麵積隻有舊鎮的一半,另一半仍然荒廢著,成為孩子們的冒險樂園。孩子們睜大眼睛思索,其中一個猶猶豫豫伸手指道:“西、西邊。”沈休明腦子裡回想舊鎮的格局,“西邊,那是沈昊家的舊宅,旁邊挨著學堂……”木匣已經被孩子們打開,裡麵放著一摞紙,破碎陳舊,大致還算完整,沈休明輕輕拂去上麵的灰塵,看到第一塊紙片上麵的字跡,險些哭出聲來。那是他弟弟二良沈休唯的名字以及生辰八字、父母情況。“這是秦先生的東西。”沈休明喃喃道,他記起來了,秦先生每給鎮上的學童起一個名字,就填寫一張紙在放在匣子裡,以備日後婚喪嫁娶時使用。鎮上的居民大都不識字,這個匣子就像是大家共同的記憶。沈休明雙手顫抖,小心翼翼地翻閱碎紙片,看到一個又一個名字,有些極為熟悉,有一些卻很陌生,要根據其它情況才判斷出這是誰的大名。慕行秋、沈昊、慕鬆玄……還有沈休明自己的名字都在其中。孩子們互相看了一眼,覺得自己的選擇是對的。再一次翻閱的時候,沈休明發現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有幾個人姓名中的某個字被畫上顏色淺淡的小圈,要不是他看得仔細,根本不會注意到。他將畫圈的紙片一一取出來,非常巧,這些名字都是他最熟悉不過的。一共十個:沈休明的明,沈休唯的唯,沈昊的昊,沈通幽的幽,慕行秋的行,慕鬆玄的玄,慕飛黃的黃,趙大易的易,管金吾的吾,秦淩霜的淩。沈休明由感慨變成驚訝,畫圈並不特彆,身為教書先生,在字上畫圈幾乎是一種習慣,可是有一點實在是太巧了,這十個人就是當年一塊逃離野林鎮的夥伴。秦先生當天晚上特意找出匣子,在在這十名少年的記錄上畫圈?沈休明覺得不太可能,親生女兒逃婚,一向愛麵子的秦先生哪有這種閒心?是彆人畫的圈?沈休明覺得更不可能,他越想越糊塗,幾次想將這件事放下,當成一件巧合,卻總是做不到,疑惑像爬進耳朵裡的小蟲,越想將它引誘出來,它就向裡麵鑽得越深。“帶我去學堂……你們挖出匣子的地方。”沈休明決定親眼去看看。五個孩子爭先恐後地往外跑,要為沈老爹帶路。沈休明將紙片放回木匣裡,夾在胳膊下麵,走出房門,賓客們正喝得高興,他順著房簷下悄悄溜了出去,沒被任何人發現。新鎮很小,居民也不多,大都在沈老爹家中喝酒,街上幾乎沒什麼人,五個孩子跑在前麵,偶爾停步轉身,等待沈老爹氣喘籲籲地跟上來。鎮上的房屋都是十年內新建的,可是仍然擋不住周圍的衰敗之氣:鎮東部仍有大量廢棄的房屋,早已被茂盛的雜草占據,新居民曾經發起過轟轟烈烈的除草戰役,結果收效甚微,那些雜草就像被施過法術一樣,隔夜就能長出一片。但是人類起碼在這裡站穩了腳跟,修建了房屋與道路,在荒野中開辟了農田,一切還都很脆弱,人類隻要稍一鬆懈,雜草又會悄無聲息地殺回來。沈休明了解任務的艱巨,所以他不肯服老,所以他喜愛甚至放縱孩子們,因為他們是戰勝荒野的希望。學堂的牆壁早已傾圮,能用的磚塊與木料都被拿去建新房子了,但是雜草沒能將這裡完全占據,淘氣的孩子們天天在這一帶探險,挖掘的痕跡處處可見。五個孩子站在一座深坑邊上,個個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笑容,這是他們的傑作,坑深數尺,比其中的幾個孩子還要高一些。沈休明也在笑,心裡卻打定主意事後要將坑填上,孩子們淘氣一些沒有關係,但是不能讓他們受到傷害。坑裡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小東西,都沒什麼價值,沈休明原地轉了一圈,認不出這裡屬於學堂的哪一部分,看樣子這趟是白來了,找不到線索,甚至連疑惑也沒什麼意義。那就是巧合,沈休明想,秦先生當年因為某種莫名的原因隨手畫了幾個圈而已。可他的心還是無法恢複平靜,低頭看了一眼木匣,決定將它留下,以後讓其他人看看。鎮西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沈休明一驚,對五個孩子說:“回家去,彆出門。”說罷撤腿向路上跑去,心中暗暗對自己說:你不老,還能上戰場。正在沈家喝酒的賓客們已經擁到街上,手裡都拿著兵器,嘴裡叫嚷著:“是妖族攻來了嗎?沈老爹人呢?”沈休明喊了一聲,趕上來,帶領鎮上的男子向西邊的小河跑去。廢棄的學堂裡,五個孩子沒有立刻跑回家,而是留在坑邊,眼睛越睜越大。就在沈老爹剛剛轉身離開的時候,坑底生出一團白晃晃的光。(從明天開始,還是上午發稿,8點半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