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凰飛在空中,像一團烏雲,她已經不是從前的女妖。回想三年前,她在妖族中間仍然知名,仍然擁有驚人的美貌,審美觀截然不同的人類與妖族都承認這一點,可是在一番奉承與客氣之後,他們的目光總是會不經意地轉向裙角,尋找那隻斷腳。長裙能遮掩一切,連鞋尖都露不出來,可所有目光都像是具有了穿透力,就算是最強大的妖術也無法阻止斷肢的暴露。黑凰避開一些目光,殺死一些目光,在浪跡天涯一年之後,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成為喪家之犬:望山魔族對一隻殘疾女妖不屑一顧,舍身國王族對她倒是很感興趣,每次見麵都或明或暗地建議她可以進宮當妖姬,爭得舍身王的歡心也能安身立命。黑凰寧可再斷一條腿也不想成為舍身王的玩物,當美貌隻是實力點綴的時候,她能坦然接受所有貪婪的目光,當美貌比實力還受關注的時候,她感到無法忍受了。一開始她不太明白,自己隻是少了一隻腳而已,妖力並沒有因此減弱,為什麼不再被當成大妖看待,慢慢地她醒悟過來,斷腳其實並不是問題的關鍵,是這個世界變了。道統退隱,魔族重現,從前的力量均衡已經不複存在,大批新強者崛起,舍身國王族得到了魔種和全新的法門,一群幸運兒獲得魔種的青睞在極短的時間內成為半魔,而她還是黑凰,孿影之術已經不能讓她在妖族當中獨樹一幟。巨妖王手下愛將之一,正成為無關緊要的流浪女妖。黑凰來找元騎鯨,想當年,正是她親自出馬邀請這位大妖加入巨妖王的軍隊,卻遭到婉拒,兩妖的關係卻沒有因此破裂。反而互相敬重,黑凰來見他不隻是為了尋找一個棲身之地,也是為了尋求指點。他們喝了很多酒,元騎鯨沒將她當成豔麗女妖或是殘疾者看待,待之以故友之禮,黑凰感受到久違的放鬆,也得以敞開胸懷吐露心中的諸多疑惑。“我不知道這是妖族的沒落還是崛起,我手裡的錢一分沒少,可是環顧周圍,才發現錢已經不值錢了。我該怎麼辦?是守著這點錢躲起來?還是投入血本再拚一次?”黑凰有著能與獸妖一比的酒量。身邊已經傾倒了三隻酒壇。“哈,我剛剛結束隱居,不是因為妖功已成,無需接著修煉,而是因為我知道這世上已經沒有淨土,人類的皇朝岌岌可危,舍身國建立了強大的水軍,正準備翻江倒海,你無處可躲。”元騎鯨喝酒比較文雅。一口一口地細品,入肚的酒卻一點也不少,身邊同樣擺著三隻空酒壇。“無處可躲,真是無處可躲。”黑凰不自覺地流露出柔媚的目光。“我曾經認真考慮過給舍身王當妖姬,以色侍主也是一種本事,我有這種本事。可我還是拒絕了,不是因為舍身王太老。他就算老到隻剩骨頭渣我也不在乎。”黑凰喝下一大碗酒,看著元騎鯨給她斟滿,“一位拓王子對我說。在舍身王麵前得露腿,獨腳妖姬會更受喜愛。他說得沒有這麼直白,可也差不多,他還想提前檢驗一下。哈哈,從前我會殺死他,當時卻隻能笑,然後偷偷地跑了。‘獨腳妖姬’差一點就是我的新名字。”他們在一座小島上席地而坐,海浪聲悠揚如音樂,元騎鯨大笑,“獨腳妖姬,在舍身國看來,苟延殘喘都是一種選擇了嗎?”“魔族不需要朋友,隻需要奴隸,所以連他們的奴隸也不需要朋友。”黑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想起了慕行秋,歎息一聲,仰麵躺下,望著藍天白雲,心想自己其實也不需要朋友,她要的是一條活路。元騎鯨挪開目光,輕輕搖晃手中的酒碗,神情漸漸嚴肅,“每年冬天都有大批鳥類從北方飛來南海過冬。”“所以你才能請我吃烤鳥肉?”“哈哈。我想說的是,大部分鳥都有固定路線,可是總有個彆的鳥飛錯了方向,永遠也無法到達目的地,或者死在了海上,或者落在錯誤的島上,沒有同類與食物,還是會死。”“它們是笨鳥。”“有一些是笨鳥,有一些隻是運氣不好。”“我也是飛來避冬的鳥,路線是對是錯?我是笨鳥還是運氣不好?”“聽我說完。南海並非永遠風平浪靜,百年之內總會有地動海嘯這類的大災難,引發巨大的改變,於是舊島消失、新島升起,那些聰明的鳥、循著正常路線飛來的鳥,突然發現自己無處可落,而少數飛錯方向的鳥卻得以幸存,甚至成為挽救整個鳥群的英雄。”“你到底想說什麼?”黑凰醉得有些飄飄然。“時運。”元騎鯨隻說了這兩個字,他也醉了,這一醉恰到好處,該說的話已經說說完,他可以暫時不去想未來的困境,也不用接受黑凰的考驗——醉倒的她更添嫵媚,元騎鯨覺得自己的定力快要不夠用了。黑凰睡著了,嘴裡偶爾嘀咕一聲“笨鳥”,海風輕柔,她好久沒有睡得如此香甜深沉,當她醒來的時候,甚至不記得身處何方。元騎鯨已經不辭而彆,空酒壇與殘羹剩炙都已撒走,隻留下席子和三隻完整的烤鳥。黑凰稍稍拽起裙裾,低頭看著斷腳處,她可以變一隻出來,普通人類與妖族一點也看不出破綻,可那沒有什麼用處,她必須抬頭仰望強者,而在強者眼裡一切無可遁形。她已經忘了元騎鯨具體說過什麼,心裡卻做出了決定,縱身躍起,化成一隻鳳凰,向茫茫海洋飛去。兩年來,她再沒有化成人形,甘願做一隻獨腳黑鳥。她到處尋找靈王的下落,直到半年前才如願以償,那時靈王的隊伍剛剛在牙山逃過一劫,躲在南海的一座荒僻小島上養精蓄銳,黑凰通過元騎鯨的幫助得知消息,立刻飛到小島上。她以鳳鳥之形落在靈王麵前,單腳站立,不懼眾多驚奇的目光,“我來投奔靈王,不是作為女妖黑凰,而是一隻單純的異獸。我有黑凰的血統,我的祖先本就是鳳凰,如今我要回歸祖先,永遠不再變成人形,因為人形的我並不可靠。”靈王隻問了一句話,“為什麼來找我?”“因為靈王選擇走一條獨特的道路,您沒有投奔聖符皇朝,或者其它的抗魔力量,他們都歡迎您,但您沒去。在一個相對太平的世界裡,您的做法是愚蠢的,但在越來越混亂的局勢中,您或許找到了唯一正確的道路。我覺得自己與靈王有相似之處。”五個月之後,黑凰以靈王的煉獸之形飛翔在召山島的上空,體長三丈,雙翅展開也接近三丈,全身羽毛皆黑,利喙長達兩尺有餘,兩隻血紅的眼睛仿佛燃燒的寶石。對於這些天來隻聽過她說話聲的妖族來說,她的樣子實在是令人大吃一驚。二品妖術師漆巡天認得黑凰,在舍身國都城與她見過麵,怎麼也想不到她在拒絕充當舍身王寵姬之後竟然心甘情願當一隻異獸。“你、你、你真是黑凰?”漆巡天難以置信地問。黑凰在空中盤旋,長長的尾羽留下墨汁似的飛行痕跡,她不說話。殷不沉更是嚇得瑟瑟發抖,躲在慕行秋身後,就差拽著他的衣角了,這次亮相的黑凰與之前不同,妖氣旺盛,咄咄逼人,完全是十丈大妖的模樣。隻有慕行秋沒抬頭,他的全部驚訝都在楊清音身上。楊清音發生了明顯的變化,道門子弟的高傲變成了冷峻,強橫變成了殺氣,胡鬨變成了冷靜,身上仍穿著道袍,頭發卻沒有梳成高髻,而是束成一捧披在身後,令人驚奇的是,她的美麗不僅沒有失去,反而更加醒目。她美得像一尊雕像,雕刻師在她身上耗費了全部心血,最後給予她一層堅硬的冷峻以作保護。黑凰的人形美得令觀者心生覬覦與邪念,楊清音的美卻讓人心生慚愧,不敢直視,甚至不敢提起“美”這個字。慕行秋的心在亂跳,血在上湧,另一個自己——更像從前的自己、真正的自己——似乎正在複活,“你為什麼覺得我是半魔?”慕行秋壓下了說明真相的衝動,他不能在楊清音麵前暴露真實身份,因為現在的他隻會惹來望山的強大敵人,卻沒有能力保護她。至於洪福天和殷不沉,他們的話沒人會相信,反而能夠成為掩飾真相的迷霧。楊清音已經做好施法的準備,可拓勇的反應令她意外,還有些困惑,“你繞開了我在召山島外設下的禁製,你是拓氏子孫,所以我判斷你已成為半魔,看來我弄錯了。”慕行秋恍然,他的確在靠近召山時避開了諸多禁製,其中一道非常強大,他以為來自某隻大妖,沒想到竟然是楊清音的法術。煉獸之法比他預料得要強大。“我不是你的敵人。”他說。“那又怎樣?”楊清音的話到此為止,她不會讓一陣困惑影響原定的計劃。黑凰從天而降,尖銳的鳴聲響徹雲霄,無數片羽毛如暴風驟雨一般射向地麵。慕行秋沒動,二品妖術師漆巡天舉起了細長的獸角,那本是用來對付半魔的絕招,他發現自己必須提前使用了。(求推薦求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