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必然,一切也都是偶然:千裡之堤的崩塌是必然的,造成最後一條裂縫的蟻穴卻是偶然的;天乾物燥火災增多是必然的,火星落在誰家屋頂上卻是偶然的;殺死神樹是必然的,由誰來做這件事卻是偶然的。道統三十七代祖師大都是服日芒境界,隻有三位服月芒,其中一位就是當代祖師方尋墨,他覺得服日芒祖師能將“殺神”這件事解釋得更清楚、更合理,或許他們就不需要解釋,隻需站在那裡,就能用“服日芒”三個字說服所有人。方尋墨卻要借助於語言,聽眾是一名餐霞女道士和一顆茫然的頭顱,楊清音在努力傾聽努力理解,禿子卻覺得這是一個奇怪的故事,本來應該很有意思的,卻被講得晦澀難懂,他對祖師的講故事水平評價不高。方尋墨說,神樹就像是一團火,為人類帶來溫暖與光亮,也帶來災難與黑暗,火不分貴賤、彼此、親疏,討好它與憎惡它,結果都是一樣,用火者卻總是希望能夠馴服火、能夠讓火為己所有而不造成傷害。神樹擁有強大的力量,並且隨意散播,可得到力量的生物,卻總是想獨吞力量,這些生物就是自私的嗎?也不儘然。魔族內部互通有無,道統也將法術儘可能傳播給更多人,對自己這一方他們都是無私的,隻不過人類與魔族卻存在著你死我活的競爭關係。方尋墨講起十三萬多年前的道魔大戰,雙方都以為神樹會站在自己一邊。所以一致同意將決戰之地選在神樹附近。道統從一截燃燒的樹根那裡得到道火,當然以為自己執行的是神意。魔族一直在鑽研毀樹之法,可是在他們看來。毀樹並非“殺神”,而是將神的力量轉移給魔族,讓神樹以另一種形態永存,既然神樹從來沒有表示過反對,那麼魔族的一切行為當然也符合神意。可這世上根本沒有神意,甚至沒有神,隻有一棵樹。它湊巧擁有了力量,就像火,湊巧能夠烤熟食物。湊巧也能將房屋燒成灰。道魔大戰開始之前,魔族已經想出毀樹之法,他們希望用一粒魔種腐蝕樹的內部,然後利用道士的道火燒掉外部的枝乾。可是樹雖然沒有“神意”。卻有自保的本能:在遭到腐蝕之力的同時。它將所有魔族體內的魔種也都腐蝕了。這就是魔族戰敗的根本原因,他們是被自己的腐蝕之力打敗的,始作俑者是魔族,散播者是那棵樹。道統親眼目睹魔族的慘敗,由此明白了一件事,魔族與樹、道統與樹存在著密不可分的聯係,樹能夠將魔蝕之力傳播給所有魔族,有朝一日也會破壞所有道士的內丹。禿子就在這裡產生了深深的疑惑。忍不住開口問:“魔族想要毀樹才遭到報複,這是他們活該。道統彆招惹樹不就好了?”方尋墨沒因為問題來自一顆頭顱而忽略過去,很仔細地解釋了其中的原因。魔族也不是一開始就決定毀樹的,最初提出這個想法的魔族遭到了嘲笑與懲罰,可這個念頭沒有消失,畢竟樹是力量的來源,崇敬之心總會漸漸消散,貪婪之意卻會慢慢長大。越來越多的魔族覺得自己是世上的頂尖存在,將樹的力量占而奪之,不僅不是“殺神”,反而是對神的一種敬仰。初代三祖了解魔族的曆史,他們共同施展大神通,遙望尚未發生的未來,預見到道統的衰落與變化,他們知道,隻要樹還是力量之源,隻要道士知曉樹的存在,道統早晚會跟魔族一樣產生“殺神”之念。三祖未雨綢繆,在戰敗魔族的那一天點燃了道火,提前開始“殺神”之業。三祖很清楚,隻憑道統的力量不可能完成魔族未競的事業,道火殺不死樹,他們其實是在用道火隱藏樹的存在,這件事必須立刻就做,因為第一代、第二代道士親眼見到樹的強大與魔族的毀滅,能夠理解此舉的重要性,第三、四代以後的道士就未必了。禿子隱約有些理解了,“這就像我娘知道我愛吃糖,就算我對天發誓絕不偷吃,她也會將糖事先藏起來,讓我以為家裡根本沒有糖。”在方尋墨看來,樹與糖都能引起渴望,隻是強度天差地彆,道士們終生都在摒除七情六欲,可是對修行本身的渴望是無法消除的,這種渴望早晚都會將道士引向神樹。三祖也料到了這一點,隱瞞樹的存在隻對低等道士有效,總有個彆實力強大的高等道士會猜出或看破真相,有人不在意,有人卻會受到吸引,他們最初可能隻是想來看看樹的模樣,一步步走下去,最終會產生跟魔族一樣的貪婪。三祖於是設置了止步邦幻境,所有進入其中的道士都會通過種種跡象感受到神意,等他們發現這神意與樹無關,其實來自道統的時候,一切皆晚,無論是試圖滅火,還是按照三祖的意思自燃內丹,結果都是一樣的:成為道火的一部分。用這種方式,道統既隱瞞了樹的存在,又剔除了心誌動搖的高等道士——這些人留在道統內部有可能會造成更大的危害——可謂是一舉兩得。最初受到誘惑的都是服日芒道士,最近幾萬年才有服月芒和注神道士偷偷進入止步邦,他們的法力更弱一些,引起的幻境微晃,都被止步邦記錄下來。楊清音一直在安靜地傾聽,禿子卻是有疑問就提出來,“三祖就不怕後代的祖師也受到誘惑嗎?比如說你,你什麼都知道,你要是悄悄進入止步邦,肯定不會被困住。”第七代祖師是最後一個了解全部真相的人。他發明了根本隱遁之法,令道士的三田更加牢固,對記憶的防護前所未有的嚴密。即使是低等道士也很難被人奪念,在他死後,真相跟樹一樣被隱藏起來。三祖的計劃自然進行,不需要任何人的推動與維持,幻境就是幻境,火樹王與臣民們的一切行為與思想都已被規劃好,不會像真實的人類與妖族一樣產生無謂的野心。更不會進行出乎意料的冒險。方尋墨擔任第三十七代祖師千有餘年,直到一百年前才知曉止步邦的秘密,並不是因為他比前代祖師更聰明更好奇。而是因為時間到了。道火不熄,那是因為代代有傳承,燒樹的道火終有結束的一刻,火以樹為柴。樹以火為養料。到了最後,火與樹將成為一體,火樹的種子則會衝出止步邦,遍布天下,它們或許無意複仇,可天性卻讓它們能夠點燃道士的內丹,那將是道統的滅亡。於是,道統的秘密向當代祖師顯露了。其中詳情方尋墨一語帶過,那涉及到另一些不足為低等道士所了解的秘密。這是三祖整個計劃最難以預料的一刻。他們在十三萬多年前無從判斷這一代祖師是否會受到誘惑,方尋墨是道統實力最弱的三名祖師之一,卻要由他做出最為重要的決定。方尋墨沒有絲毫猶豫,道士之心沒有因為知曉真相和更強者的存在而發生絲毫的波瀾,他一絲不苟地執行三祖早已製定的計劃:在道統內部尋找最後一名前往止步邦的道士,同時試探魔種的意圖,希望得到虛空中的支持。魔種被自己的力量所腐蝕,對樹的恨意早已消失殆儘,可他們知道,隻要樹還存在,就是一個巨大的威脅,於是經過近百年的試探與談判,魔種同意交出毀樹之法,條件是道統移開鎮魔鐘。方尋墨同意了,事實上這也是三祖定下的談判條件,他們預料到道士的境界會越來越難提升,法器的力量卻會越來越強,道統的整體力量還是會遠遠強於第一次道魔大戰的時代,放出魔種再進行一次決戰是可以接受的。在道統內部尋找人選的工作進行得也很順利,方尋墨是祖師,可以指定任何一名道士去執行這件有去無回的任務,但這不是道統的行為方式,他默默觀察,如果有高等道士恰好在這期間自行看破真相並受到樹的誘惑,那麼他隻需要順其自然就行了。這個人在幾十年前出現了,就是左流英。楊清音第一次提出疑問:“左流英?他知道止步邦的秘密,卻將任務推給了慕行秋?”這就是方尋墨感覺到解釋困難的原因,低等道士不了解高等道士,以至於產生了不應該有的疑惑。“到目前為止左流英一無所知,但他觸發了真幻,心中有劫,甚至願意打破虛空直接與魔種決戰,這樣的道士,必定也會受到樹的誘惑。”可是十三萬多年前的三祖和今天的祖師方尋墨,都不可能預料到左流英的全部行為,這位注神道士居然兩次吐丹,失去了進入止步邦的實力。必然之中有偶然,道統迫切地需要一位左流英的替代者,根本不在計劃之中的慕行秋參與進來,他甚至沒有受到樹的誘惑,卻陰差陽錯地走進止步邦。“進入止步邦的道士都不能再出來,這是三祖製定的戒律,萬一慕行秋不肯或不能執行任務,那我就得不得指派一名道士進去,或許就是我自己。”方尋墨在揭露秘密的同時,也在觀察止步邦內部的情況,隻有他的法術還能穿越禁製進入止步邦。“我想我不用進去了。”方尋墨以必然的目光看待眼前的偶然之事,所以不會發出感慨,他隻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慕行秋有一個期望,他會將期望注入幻境之中,我不認為他的期望能夠實現,但我願意給予他一切可能的幫助。”方尋墨停頓片刻,從寬袖裡取出一隻巴掌大小的銅鐘,“但我不能留在這裡,所以,向慕行秋提供幫助的得是你們兩個。”銅鐘迎風而長,與此同時,北方的巨浪停止不動,成為一堵頂天立地的水牆。(求推薦求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