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餘名妖族首領答應前來符籙客營地聚會,結果隻來了五十幾名,他們感興趣的也不是錦簇和他將要說的話,而是過來尋找食物。符籙客都是那種寧可自己挨餓也要讓客人吃飽的純樸性格,所剩不多的麵餅很快就分發一空,不過妖族首領們自己沒吃,而是小心地收在懷裡,互相怒目而視,提醒對方不要打自己這幾張餅的主意。既然拿到了食物,妖族首領們不好意思馬上就走,於是席地而坐,打算聽聽錦簇要說什麼,將這當成領餅的代價。慕行秋和申尚站在營地邊緣旁觀這一幕,都對錦簇接下來的做法感到好奇。錦簇沒向任何人請教,也沒向慕行秋說出自己的詳細計劃,他要憑自己的本事說服眾妖。他的臉色略有些蒼白,不像一開始那麼堅定了,站在一座地洞的門口,低著頭,像是在認錯,又像是祈禱——他的確需要祈禱,如果不能說服這五十幾名妖族首領,鼓舞全體妖族就是一個笑話,他甚至沒辦法讓分散在各座營地裡的妖族聚在一起。看著那張跟自己一樣的麵孔陰晴不定,慕行秋覺得既可笑又同情,不由自主也跟著緊張起來,臉上雖然不動聲色,十指卻緩緩蠕動,起碼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想好怎麼才能激起這些妖族的士氣。錦簇的對手是一場強大的詛咒,榮譽、利益這些平時最能打動人心的語彙,此時此刻全無意義。錦簇抬起頭,神情立刻恢複堅毅,他很少笑,這時更是嚴肅得像是一頭稱王已久的雄獅。他走到眾妖麵前,也坐在地上,隻是位置稍高。好讓所有妖族都能看到他,然後他開始自我介紹。“我叫錦簇,是一隻靈妖,有幾位妖王昨天見過我,有一些今天是初見。”平淡無奇的開頭,甚至沒有“妖王”抬頭看上一眼——群妖之地部族眾多,隨便一名部族首領都可以被稱為妖王,這個稱呼就像是“大人”一樣,是個沒有多少實際內容的敬詞。“我將要說的話非常簡單,可是在此之前。我希望大家能跟我一起向古神祈禱。”錦簇起身,竟然從懷裡掏出一隻三首神像來,他將神像放在自己剛剛坐過的土堆上,然後順勢跪下。眾妖族首領都顯出幾分困惑,可是等二十多名符籙客麵朝神像跪下,他們也陸續由坐姿改為膝跪。慕行秋和申尚互相看了一眼,都點了一下頭,覺得錦簇這一招做得很巧妙。妖族居住分散,極少有共同目標。除了少數名聲顯赫的妖王,誰也不能將他們變成一個整體,而等到妖王一死,部下立刻分崩離析。錦簇毫無名聲。連妖族身份都有點來路不正,想將眾妖聯合起來,就必須借助於已有的聲望。不是所有妖族都信奉古神教,可是隻要有一半妖族肯向三首神像跪拜。另一半妖族就會從眾。第一步他走對了。營地裡的所有妖族,不分首領還是普通小妖,都麵朝神像跪下。許多妖族從懷裡掏出自己的神像,一手握持另一手摩挲,顯得十分虔誠。錦簇並非信徒,連這隻神像也是臨時向一名符籙客借來的,他也不懂什麼經文,隻是用低沉的聲音說:“古神在上,我等妖民庸庸碌碌,不求聞達於天下,不求征戰於四方,隻求老有所依、幼有所養,家中小子能生長成妖,繼續侍奉古神,此生足願。”申尚轉向慕行秋,用嘴型說:“他讀書。”錦簇的確讀過一些散落的龐山書籍,不過慕行秋懷疑他這番話眾妖能不能聽懂。妖族大都不識字,聽不懂那些文縐縐的話,可錦簇祈禱之後,眾妖卻都低低地和了一聲“此生足願”,他們從聲音中感受到了錦簇的虔誠。錦簇慢慢站起身,又對著神像低聲念誦了幾句,然後才緩緩轉身,從這時起他就保持站立,稍稍側身,像是神像身邊的侍者,對他對麵,眾妖則仍然跪拜。“聽。”錦簇做出側耳傾聆的樣子,四周並無聲音,過了一會才有一個孩子的哭聲遠遠傳來,像是野貓在打架,“妖族的孩子餓了。”錦簇就像一名無師自通的演說家,說完這句話之後,他停頓了一會,讓大家充分理解這句話的含義,然後才繼續說下去,聲音低沉緩慢,完全掩飾了那張年輕麵孔所顯示出來的稚嫩。“我看到你們收起了食物,我知道你們要將食物帶回營地送給自己的孩子。可是就這麼幾張餅,能緩解今天的饑餓,卻解決不了明天、後天的饑餓,更避免不了即將到來的死亡。古神在上,妖族受的苦難已經夠多了,為什麼咱們的孩子連長大的資格都沒有?”錦簇的眼睛裡冒出了火,這讓他更像靈妖而不是道士慕行秋了。“你們都是一族之長,是你們做出決定離開家鄉前來冰城避難,是你們做出決定留在此地等待死亡降臨,也是你們做出決定令自己的孩子再也不能在群妖之地馳騁。”錦簇在心裡期盼著能有妖族站起來發出憤慨的指責,他需要一點反應,以證明他的話動搖了詛咒的根基。可是沒有妖族起身,恰恰相反,他們的頭垂得更低了,個個羞愧難當,卻不肯開口自辯,這群力能搏獸在自己的部族被視為英雄的妖族,被恐懼和沮喪打敗了,甚至失去了打架的本能。慕行秋和申尚又互相看了一眼,知道這才是最關鍵的時刻,用古神將妖族團結起來並不困難,因為這與詛咒互不乾擾,想要激起妖族內心的怒意,卻是在與強大的詛咒進行正麵對抗,一句話說錯就可能前功儘棄。“回憶一下吧,想一想從前的自己,你們是偉大的妖族,在最寒冷的地區、麵對最險惡的強敵,你們活下來了。當你們還是孩子的時候,是你們的父母用鮮血和刀劍保護你們的安全,為你們提供食物。現在,你們的孩子在喊餓,瞧瞧你們都做了什麼?像一群溫馴的母鹿坐在地洞前麵發呆,我替你們感到羞恥……”“你什麼都不懂!”終於有一隻獸妖站起身,比錦簇高出一頭再加半個胸膛,頭上的雙角像是兩把鋼刀,“根本打不贏,除了讓孩子們在最後幾天儘量吃飽一點,你什麼也做不了。反抗嗎?隻會死得更慘,我不想讓我的孩子受那種苦。”眾妖紛紛點頭,錦簇也在心裡點頭,終於在一片死水上激起了一點浪花,他激動得手心都出汗了,臉上卻露出憤怒的神情。“我不懂?你以為我沒見過遍地的妖族屍體嗎?我從西北方一路趕來,見過幾百座屍坑、數千具妖屍,我見過不少強壯的妖族毫發無傷地死在那裡,他的妻子和孩子就死旁邊,沒錯,屍身完整,臉上看不出一點痛苦,可他們還是死了,那些孩子蜷在母親懷裡,直到死去還以為自己能得到父親的保護……”“彆說了!”另一隻妖騰地站起來。錦簇的確抓住了妖族內心最在意的東西——孩子,昨晚他在各處營地行走,看到沮喪的大人們唯獨對孩子會露出一點表情,今天他們肯來參加聚會,也是為孩子尋找一點食物,這一切都讓他相信,隻有孩子才能動搖詛咒對妖族的影響。“你們以自己的父親為傲,難道就不想將這份驕傲傳給自己的孩子嗎?”錦簇抬高了聲音,他在跟無形的詛咒拔河,他剛剛拉過來一寸,必須繼續用力、更加用力。“你想讓我們怎麼辦?戰鬥嗎?從來沒有妖族打敗過那些怪物,你隻能乖乖等死,或許他們會放過一些還不記事的孩子。你倒是光棍一條,當然不在意這些事。”眾妖你一言我一語,將滿腔憤怒全都宣泄在錦簇身上,靈妖一個不落地回應,盯著對方的眼睛,言辭越來越激烈,非要將對方的怒火徹底點燃不可。慕行秋甚至有點佩服錦簇了,這個小子平時不苟言笑,因為一點小事就會發怒,跟十幾歲的叛逆少年沒什麼區彆,一夜之間,他卻變成了控製情緒的大師,無論眾妖如何憤怒,他卻不為所動。慕行秋隻擔心一件事,錦簇可能會做得過頭,他挑起憤怒以應對恐懼,結果可能會帶來更多的恐懼。申尚一臉沉思,容貌顯得更蒼老了,時不時微微點頭,也不知是被錦簇打動了,還是跟慕行秋有一樣的擔心。禿子聽得津津有味,不停地在慕行秋耳邊說:“對極了。”“就是這樣。”錦簇終於激起眾妖的的憤怒,最近這些天來,冰城和狼原從來沒有過如此大聲的喧鬨,好幾隻妖族甚至晃膀子準備打一架了。錦簇就在這時犯了一個錯誤,他畢竟太年輕,又不會精妙的法術,為了將眾妖怒火燒到一丈高,他自己的激情先要衝起三丈才行。他覺得時機已到,於是抓起三首神像,高高舉起,大聲道:“戰鬥!跟冰魁戰鬥!為你們的孩子爭一條活路,讓他們為父親驕傲!”冰魁兩個字一出,整個營地霎時又變得鴉雀無聲,激憤從妖族的臉上消失,暴起的壯漢慢慢縮了回去,他們一直避免提起這兩個字,現在,詛咒的力量又回來了。錦簇臉色微變,感覺大勢將去,在與詛咒進行的拔河賽中,自己即將一敗塗地。慕行秋知道,必須幫他一下了。(求推薦求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