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行秋醒過來了。他不覺得自己在睡覺,那種感覺更像是在無儘的深淵中向上攀爬,周圍寒冷徹骨,上方看不到一丁點光亮,突然之間,毫無預兆地眼前一片光明,亮得他什麼都看不見。先是聲音傳入耳中,尖利的慘叫、憤怒的咆哮,好像身邊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戰鬥,可是他不在意。接著是景象,一片紅色,像是鮮血、像是烈焰,難道自己被送了熔爐?他仍然不在意。最後才是切身感受,血液重新流動、經脈再次運轉,記憶雨後春筍般在腦子裡冒出來,他想起了自己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可他仍然不在意。一切都那麼的枯燥,與己無關,慕行秋隻想離開這裡,因為他感到呼吸困難。眼前的確在進行一場戰鬥,一方是脖子血紅的麒麟,一方是二三百名妖族。那是跳蚤,慕行秋想起了這個名字,卻沒有產生任何相應的感情,甚至覺得這個名字又怪又難聽,難以想象是自己幾年前給起的名字。跳蚤不分敵我地亂衝亂殺,刀劍擊在它身上如同砍中最精良的鋼鐵,發出清脆的響起,連道疤痕都沒留下,各種各樣的妖術圍著它旋轉,卻都像是用石子投擲水裡的遊魚,連邊都挨不著就飛過頭了。跳蚤挑起一隻妖族,將他拋入高空火海之中,慘叫聲戛然而止,整隻妖還不夠潛龍之火和劇毒白汽塞牙縫的。耳邊有什麼東西在大叫大嚷,慕行秋扭頭看去,隻見禿子正驚慌不安地叫喊跳蚤的名字——真是聒噪,他想,邁步想離遠一點,這才發現自己依靠在一具厚重的身軀上,一條粗壯多毛的胳膊穿過腋下。箍在他的胸上。咆哮聲在頭頂響起,跟禿子的叫聲混在一起,一粗一脆,加倍令人心煩,慕行秋用力一掙,擺脫了束縛,踉踉蹌蹌地向前走去,他還沒有恢複對身體的控製,兩條腿走得彆彆扭扭。地上躺著幾個人,辛幼陶、小蒿、孟詡、殷不沉和高伏威。他都能叫出名字,卻隻覺得他們擋住了去路,努力高抬腿,才避開他們——或許他們都死了,慕行秋心裡仍然波瀾不驚。“慕行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慕行秋猶豫了一下才轉過頭去,因為他對這個名字毫無感情,那是楊清音,一手握著霜魂劍。一手握著老君魔掌施法,魔掌指尖抵在小青桃的額上,空中有一大團奇怪的火,似乎正是它阻擋住了四麵八方的潛龍之火。他不覺得自己跟楊清音有什麼話好說。連霜魂劍都無法引起他的興趣,他隻想讓兩條腿聽話,於是繼續往前蹣跚而行。前方有個瘋子在擋路,他想了一會才記起名字。漆野茫,沒錯,就是那個狼王。他們沒有正式見過麵,他是通過一隻小魂妖看到漆野茫的,當時狼王殺死了另一隻狼妖。現在,漆野茫似乎在殺死自己,高舉雙臂,不停地原地轉圈,跟慕行秋一樣步履蹣跚,背上插著一柄刀,血流到刀身上,然後變成一線升到空中,在十餘丈的空中擴散成傘狀。又是古怪而殘忍的妖術,跟眼下的場景倒是頗為吻合。“慕行秋。”楊清音又叫了一聲,聲音裡多了幾分疑惑不解。嬌縱高傲的道門之女,叫誰誰都得立刻回答,他對此感到厭倦,對叫聲聽而不聞,拚儘全身力氣試圖恢複對兩腿的操控,這比一連串的無聊呼喚重要,比近在眼前的生死存亡還重要。“你,狼妖的大敵,應該死在我的前麵!”漆野茫張開雙臂擋住去路,頭頂的血傘像是一座巨大的華蓋。“你要巡視領地嗎?弄這麼大一把傘。”慕行秋希望狼王能讓開,心裡也不覺得自己是對方的大敵,抬起手臂跟邁步一樣艱難,他最終還是伸出右臂晃了兩下。漆野茫沒有避開,前方又多了一名攔路者,是禿子,孤零零的頭顱,臉上閃現著巨大的喜悅,“小秋哥!小秋哥!你終於醒了,快阻止跳蚤,它好像不認識我了。”“認識你有什麼好處嗎?”慕行秋冷淡地說,心中的厭倦越來越強烈。禿子愣住了,被撥在一邊也沒有反抗,呆呆地看著慕行秋,好像當頭被澆了一盆涼水。漆野茫被妖術束縛在一個狹小的範圍內,所以很高興慕行秋直奔自己走來,兩眼惡狠狠地盯著狼妖的大敵。慕行秋被攔住了,他不知道該怎麼改變方向,隻能伸手去推前方的障礙。四條手臂交織在一起,好像兩隻笨拙的黑熊在嬉鬨。慕行秋的力量更大,他都不明白自己的力量從何而來,漆野茫的胳膊就像草棍一樣脆弱,隨手一碰就斷為兩截。“彆殺死狼王,他還有用!”身後一個聲音叫道,聽去上有點熟悉,仔細想的話應該能記起來,可慕行秋對此不興趣,他隻想前進,隻想重新掌控這具不聽話的身體。漆野茫被推倒了,驚恐而憤怒地看著斷掉的雙臂,咬緊牙關不肯叫出聲,後背的鮮血流得更快了,有一些滴向地麵,而不是升到空中化為血傘。慕行秋抬腿邁過狼王,他覺得好一點了,起碼身體不那麼搖晃,四肢也聽使喚了,他為自己能將一隻腳抬起一尺高感到喜悅與驕傲。前方還有幾隻妖族,沒有攔路,迅速讓開兩邊,慕行秋喜歡這樣的妖。身後安靜下來,楊清音、禿子、老撞……聲音都消失了,隻有一個東西還不肯讓他清靜,麒麟衝了過來,低著頭,用雙角進攻。“小秋哥。”禿子喃喃道,想飛過去幫忙,被楊清音厲聲喝止,“彆過去,禿子,讓他自己應付。”她終於說了一句正確的話,慕行秋心想。抬起雙手,準備迎戰那兩隻分叉的鋒利大角。他擔心自己的速度不夠快,可是當麒麟角衝到身邊的時候,他的雙臂就像是自己有了生命一樣,以閃電般的速度握住了角根部。麒麟發出一聲低沉的吼叫,地麵微晃,空中的太陰之火和血傘劇烈地搖晃萎縮,楊清音急忙增加法力,才重新穩住陣腳。形勢更加危急,小青桃支撐不了多久。漆野茫的血也終有流光的時候,魔掌裡的異史君也不吱聲了,慕行秋終於醒來,卻完全變了一個人,楊清音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慕行秋被麒麟吼震得腦子裡轟轟直響,這讓他憤怒,雙臂更加用力,將麒麟的頭向地麵按去。他隱約記得自己也會法術,可他不願費腦筋思考。覺得這兩膀子力氣夠用了,他喜歡力量從肌肉中源源不斷產生的感覺,甚至崇拜這種感覺。麒麟不停地吼叫,使得太陰之火和血傘風雨飄搖。楊清音小心應對,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異史君。”她在心裡叫道。魔掌裡的異史君終於開口了,“事情恐怕不妙,再滅之法通常會改變受法者的性格。也難怪,死而複生之後總會有一些情感斷裂。一般人變化不大,隻是更自私一些。更在意自己的利益。其實這是好事,道士絕情棄欲的作法就是錯誤的……”異史君說得沒錯,魔侵道士們接受再滅之法以後性格都有些變化,最明顯的就是失去了對道統的深切崇拜,甘知泉、甘知味將兄弟之情看得比一切都重要,對正常道士來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楊清音想聽的不是這些,她關心的是慕行秋。“慕行秋的變化可能更大一些,他一直在為其他人負責,肩上的重任一個接一個,他心裡厭倦,但他堅持不懈,再滅之法恐怕將這種堅持斬斷了。也可能跟他吃過化妖丸有關,漆無上他們將我的法術改得麵目全非,連我也說不準會產生什麼效果。”楊清音沒太聽明白,異史君解釋道:“總而言之,慕行秋從前比所有人都負責,所以受法之後就比所有人都自私。不過還好,他也被困在這裡了,他想救自己,就得救所有人,還有妖族。”楊清音不相信,受法者失去對道統的熱愛,她可以理解,那本來就是修行過程中慢慢形成的性格,可慕行秋不一樣,他在凝氣成丹之前就常常幫助弱者,甚至早在不知道統為何物的時候,就敢縱馬搶親。負責是他的本性,怎麼會被再滅之法毀掉?“人都是複雜的,再滅之法也是複雜的,後果誰也沒法事前想到。”異史君說得很輕鬆,楊清音甚至覺得這隻魂妖更中意現在這種性格的慕行秋。所有妖族都退到楊清音身邊,不安地望著一人一麒麟在較勁。跳蚤吼聲漸弱,慢慢變成了哀鳴,慕行秋猛地增加力量,將麒麟扳倒在地。麒麟的身子翻轉,重重砸在地上,馬上一躍而起,跑到安全地帶的邊緣,一隻前蹄在地麵不停刨動,兩隻眼睛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慕行秋酣暢淋漓,因為他終於恢複了對身體的控製,直到他看到前方不遠處的道士,心情又灰暗下去。道士坐在一塊木板上,身邊遍布碎片,剛才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沒能讓他睜開眼睛。“你好像又年輕了一些。”慕行秋慢慢走近,語氣是他從來沒有過的陰陽怪氣,“左流英啊左流英,永遠都是犧牲彆人成全自己,這次你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左流英總算睜開雙眼,皺紋叢生的臉上,隻有這雙眼睛仍然保持著青春,他盯著慕行秋仔細瞧了一會,“你終於認輸了。”(求推薦求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