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傳安的入魔在許多人看來是有跡可循的,當初他不顧母親的哀求和同年師兄弟的勸告,毅然決然地接受了首座左流英的招請,成為禁秘科弟子,他說:“最強者注定要站在巔峰之上,隻求再往上邁出一步,縱然因此入魔墜滅,我也絕不後悔。”數年之後,認識梅傳安的人都說,他那狂傲的宣言就已經有了魔意。禁秘這一科最易入魔,之所以仍能吸引出類拔萃的弟子加入,因為禁秘科的確走在九大道統的最前麵,隻有他們被允許接觸那些模棱兩可、帶有妖魔特征的法術,可以翻閱最古老、最高深、最玄奧的書籍。作為禁秘科弟子,最大的榮耀就是能創造一門極具威力的新法術,許多人皓首窮經卻一無所得,另一些人則中途迷失墜入魔途,隻有極個彆人能夠做出成績,從此在道統傳承上名垂千古。十年前梅傳安就聲稱自己悟出一道全新的法術,狂妄地要求九大道統的宗師齊聚一堂,他要當眾演示,禁秘科首座左流英對這名得意弟子觀察已久,毫不猶豫地動用法器對他進行細致的檢查——對於法力高強者來說,魔念可能隱藏得極深。檢查結果證實,梅傳安入魔了。宗師寧七衛和其他首座又做了一次檢查,結論與左流英一樣,還好發現及時,梅傳安的魔念才剛剛產生,尚未吸引到魔種,否則後果將不堪設想:一位大有能力的龐山弟子,哪怕被最微弱的魔種侵襲,也會造成難以估量的破壞。修道者的魔念就像是吸引貓兒的魚腥,哪怕隻有一丁點味道,也逃不過魔種的侵襲,這種侵襲甚至能夠跨越時空的隔絕,最強大的法術也難以完全禁止。梅傳安就這樣在頃刻間失去了一切。神智儘失的梅傳安還是很狂,每當稍微清醒的時候都會喋喋不休地的自稱悟出了新法術,如果有聽眾,他會更加興奮,當然大多數時候,他的聽眾隻有母親一個人,村民們在領教過瘋弟子的破壞力之後,很快就對他避而遠之。梅婆婆因此感到非常過意不去,對小秋和芳芳小聲說:“他總這樣,你們不用放在心上,他從‘虛空中采摘的珍寶’,誰也沒見過,隻是說說而已。”“可是他說今晚就要……就要‘自由’。”小秋有不祥之感。“也該差不多了。”梅婆婆擦去眼淚,“他這幾天一直在說類似的話。唉,十年,是時候了。謝謝你們,你們可以走了,讓我一個人聽他胡說吧。”“我不急,我們也沒有彆的事情。”小秋說,他正在細心觀察,想找到左流英控製梅傳安的證據,目前尚一無所得。梅婆婆感激地點點頭,“我去拿點水果。”梅傳安早已與真實的世界脫離,他甚至感覺不到係在腰上的粗草繩,身軀筆直,在母親與客人說話的時候,一直仰頭望夜空,似乎在等天意的指示,或是傾聽虛空中的命令。過了一會,他重新開口,語速一開始很慢,字斟句酌,然後逐漸加快,越來越快,好像時間不夠用似的。“大道之初,始生三祖,三祖傳火,分為九祖,是為九大道統之立。彼時道火初燃,法術不過三百,祖師立誓,不滿十萬此身不動,於是道門興盛,弟子眾多,可與魔族一戰。魔族暴虐,戕害生靈,生吞人骨,活飲人血,奪人之產,滅人之族。我祖師親率三千弟子下山,凡五戰,終滅魔族,毀其形體,斬其退路,逐入虛空,禁封其門。經此五戰,道火大衰,祖師棄世,十萬法術百不遺一……”梅婆婆搬來小凳小桌和數盤杏梨,用極低的聲音說:“如果你們能提些問題,他會更高興。”“問題……”小秋撓了撓頭,“梅道士,道火……為什麼要叫道火?”梅傳安指著小秋連連點頭,“道之火,其妙不可言,其用不可知,非有道根者不傳,非有際遇者不燃。此火非凡間自然之火,亦非道門五行之火,此乃奧義之火、智慧之火,減之又減不為少,增之又增不為多,天地因之小,塵芥因之大……”小秋望向芳芳,希望她能想出其它問題來。“禁秘科是專門尋找那些失傳法術的嗎?”芳芳開口。“重建古老法術隻是一方麵。”梅傳安換了一種語氣,沒那麼快,用語也沒那麼深奧,“最重要的是新建更強大的法術,早在第十一代祖師在世的時候,九大道統已經擁有二十萬法術,此後日益月累,迄今已達百萬之多。”“百萬法術。”小秋發出驚歎,“那得多長時間才能全學會啊?”“法術雖多,可用者卻不多,常用者不過數千,至極者寥寥百餘,餘皆不足為道。”“那你悟出的法術肯定是最強的了?”小秋剛問完就後悔了,這是在觸人家的痛處,梅婆婆之前說過,梅傳安從“虛空中采摘的珍寶”隻是說說而已。梅傳安微微眯起眼睛,“它不是最強,它是與眾不同,它……”梅傳安的呼吸突然沉重起來,右手捂著心口,麵露痛苦之色,梅婆婆忙上去攙扶,他擺擺手,示意母親不必過來。“它是一條信息。”梅傳安的聲音恢複正常,卻沒有了那股激昂慷慨,反而顯出幾分沮喪與茫然,“我還沒有參透,遠遠沒有參透。”“左流英是不是在幫你?。”小秋決定直接詢問了,他來這裡可不是聽什麼新法術的。梅傳安似乎沒聽到這個問題,對左流英三個字毫無反應,深深吸入一口夜晚的空氣,走到石墩前麵,就在地上結跏趺坐,靜靜地整理衣裳,用下擺遮住雙腿,然後他抬起頭,“聽我說——錯或落弱莫。”“什麼?”小秋沒聽清,這一連串相似的發音聽上去實在不順耳,梅傳安偏偏念得極快,瞬間就結束了,好像就隻有一個字。梅婆婆驚愕萬分,“他、他從來沒說過這幾個字,他總對人說悟出了新法術,可是……”老人家激動起來,“他沒騙人,對不對?我兒沒有騙人,龐山宗師錯了,禁秘科首座也錯了,村裡的人都錯了!”“呃……”小秋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梅傳安左手扶膝,右手捏劍訣指天,平淡地說:“道火不熄。”“道火不熄。”小秋和芳芳同時回道,內心裡不由自主生發出一種莊嚴感。梅傳安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此後一動不動。梅婆婆的激動慢慢消散,走到兒子身邊,輕輕摘下他頭頂的長簪,雙手捧著送到小秋和芳芳麵前,“請你們兩位收下這份禮物吧。”“這怎麼可以?我們啥也沒做。”小秋推辭道。“你們能讓我兒開心,這就是最大的恩情。我一個孤老婆子無以為報,這枚簪子是傳安的道果信物,十年前,他二十八歲的時候,就已經達到星落境界,九大道統三百年來屬他最快。”說到最後,梅婆婆的聲音裡也透出一股傲氣,然後她歎息一聲,“現在留著也沒用了,就送給你們當件玩物吧,老婆子祝願二位修道之途一帆風順,早證道果,壽延萬年。”小秋和芳芳互相望了一眼,最後是小秋接過簪子。“我送兩位回館舍。”“不用,我們認得路。”小秋說,梅婆婆還是將兩人送出院門十幾步遠才轉身回家。夜色正深,鏡湖村村民早已休息,四下裡無燈無火,隻有星月照在頭頂,芳芳緊走三步,兩人並肩。“他死了,是嗎?”“嗯,我想是的。”兩人沉默了一會,小秋不想沉浸在悲傷之中,又問:“梅傳安說的真是一條咒語嗎?”“我也不知道,梅婆婆好像很相信。”芳芳頓了一下,小聲念出那幾個字,“錯或落弱莫。”“你竟然能記住?錯落……錯或落弱莫,好像沒什麼用,梅婆婆怕是要空歡喜一場了。”“一般咒語要以法力為根基,咱們還沒開始修煉呢,當然念出來也沒用。”想起梅婆婆說起兒子修為時的一臉驕傲,小秋問道:“芳芳,你天天看書,‘星落境界’是什麼東西?好像很厲害的樣子。”“《九章傳承經》裡有介紹,修道先要開七竅,接著是通三關,奠定基礎之後才能吸氣以凝聚內丹,吸氣之法進展緩慢,更高一等的道士能夠餐霞,然後是吞煙,再往上就是星落境界了,到達這一境界的道士能夠吸取星之精華,內丹就已經非常強大了,更往上則是注神、服月芒、服日芒,共是九等,每一境界又稱道果,書上是這麼說的。”“才九等,聽上去不算太難。”“難著呢,書上說光是吸氣境界就能擋住差不多一半修道之士,許多人雖然身懷道根,終其一生也無法凝成內丹,而且越往上越難,常常萬中無一。”“我瞧張道士肯定沒達到吸氣境界。”小秋掏出那枚簪子。簪子長六七寸,質地堅硬,非木非鐵,上麵隱約刻著什麼,舉在空中,有光一閃而過,顯出簪子上的三顆星星圖案,“這東西有點特彆,芳芳,你收著吧。”“不,這是梅婆婆給你的。”小秋將簪子塞到芳芳手中。兩人一路閒聊,都覺得梅傳安不完全像是瘋子,不知不覺間已走回館舍。“錯或落弱莫。”芳芳在前院對著空中說,怕忘了這幾個字。“錯或落弱莫。”小秋跟著重複一遍,將這當成告彆語。“你們兩個去梅家了?”背後一個聲音問,張靈生從房間裡走出來,麵帶惱怒。小秋和芳芳急忙轉身,就在這一刹那,兩人曾經對著念出咒語的方向,距離地麵四五尺高的一小塊空氣發生輕微的顫動,好像隻是星星眨了一下眼睛,又像是憑空攪動的一陣微風。顫動持續的時間過於短暫,站在院子裡的三個人都沒有注意到。(求收藏求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