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老人過去的確有些恩怨,這個恩怨,在當時看來還挺大的,可時過境遷,眼下久彆重逢,故友之間再糾結那些舊事,就沒必要了。當再見到彼此時,兩位老人都紅了眼眶,紀南崢較為主動,他先走過去,在舊友忐忑的目光中,爽朗的一拍他的肩膀,道:“沒成想,當初一彆,這輩子,竟還能相見,問鬆,你也老了。”很普通的一句話,再平淡不過的一句寒暄,卻讓立在門口的祝問鬆,當即紅了眼眶。他上前一步,哽咽的喊:“紀大哥!”兩人初次見麵,是在數十年前。那是紀南崢飄至仙燕國,定居安住,甚至入朝為官的第十年,那年出現了兩樁大事,其一,是安江以南,雷平國內發生了暴亂。那年,雷平國君遇刺身亡,國中四皇子勾結藩王,聯手作亂,欲逼宮太子,太子無奈之下,為求自保,主動派出譴使,抵仙燕求助,承諾若仙燕出兵,替他鏟除亂黨,他願於事成之後,割三座城池,以表盟勞。仙燕國君與其一拍即合,當即調兵遣將,派出六萬精兵,入雷平相助太子,可在渡過安江時,發生海難,仙燕國近萬將士在一場龍卷風中葬身大海,雖最終,剩餘五萬精兵,依照承諾,替雷平國太子平定國亂,仙燕國也獲取了雷平國三座城池,但仙燕國亦損失慘重,皇上大哀,特派太傅紀南崢,於安江之中,唱念聖上親手寫下的悼文,已慰海難死者生息。紀南崢便是在尊崇皇命,為亡故兵將唱悼哀文後的第三天,從安江之上,救獲了一名青年。那名青年,名叫祝問鬆,不是仙燕國人,是來自大海之外的另一國度,叫做青雲國。那是獨在異鄉十年間,紀南崢第一次見到從故土而來的活人,他再三確認,確定了那個叫祝問鬆的青年,是與其師一同出海,路徑魔鬼海域時遭遇海難,才流落至此的。紀南崢視此為轉機,他不斷的追問對方,是否知曉如何回去,他說自己也是青雲國人,他的家人,他的女兒,都在青雲國,他想去找她們,想回去見她們,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祝問鬆自己也是懵懵懂懂的,他與師父失散,也想儘快回去,但要回去,並不是那麼簡單,尤其是,他並不知道方法。於是兩人便開始籌謀,總結了兩人各自流落仙燕國的過程,最後得出一個的結論,龍卷風。還有另一個結論,海底。他們皆是被沉入海底,再醒來時,便飄蕩在這片陌生海域。龍卷風是天災,可遇不可求,但海底,若是能潛入深海探查,或許他們真能發現這片海洋與魔鬼海之間有什麼聯係?兩人興致勃勃,索性住在了海上,日日鑽研海洋奧秘。後來悼念亡士的任務完成,有關人士都被下令即日啟程回京,紀南崢不惜違抗聖命,繼續留了下來。一開始他們住在船上,後來水師回京,獨紀南崢一人留下,自然,便不會有人特地給他準備一條船住。在海中住不下去,兩人便到了與之最近的臨江小縣安居,甚至長期雇傭了一批漁民,在他們需要的時候,送他們出海。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半年,直到,京中皇上立位太子,昭太傅紀南崢回京,任太子太傅,不得違令。紀南崢是個有始有終的人,他哪怕已經決定要與祝問鬆一道鑽研回國之途,但按規矩,他也應該回京一趟,正式告官也好,交接手頭上事物也好,總之,他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於是他回去了,在京中鬨出極大的風波,引多方人士挽留,最終他毅然決然,告官致仕,再度長途跋涉,來到這個離安江最近的邊陲小縣。這個小縣叫做西進縣,他雇傭的一批漁民,是紅家村村民,但是當他再次回來,漁民卻告訴他,您的朋友在半個月前進過一次深海,至此,再未歸來。祝問鬆不見了。明明說好了兩人一起回去,但他不知死活的消失了。能體會那種感覺嗎,十年等待,一朝希望,可還未來得及擁抱希望,希望卻破滅了。紀南崢覺得自己被背叛了,他深受打擊,人也變得喪心病狂起來,他每日出海,有時瓢潑大雨,有時激浪翻湧,無論風吹雨打,他接連三個月,不放棄的在祝問鬆失蹤的那邊海域遊走,但他還是未走出這片海洋。那年深秋,祝問鬆又出現了。他依舊從大海中而來,見到了船上的紀南崢,他激動的衝到他麵前,顧不得渾身濕漉,大喊:“我知道怎麼回去了,紀大哥,我知道怎麼回去了!”他已經回去過了。在紀南崢回京後,他獨自出海時,遇到了雷雨天,船身翻湧,他落海之後,竟再次穿越海底,回到了青雲國,回到了魔鬼海。他原本可以一走了之,但半年相處,他知道紀南崢比他更渴望回家,於是,他在魔鬼海住了下來,尋找下一次回仙燕國的機會,終於,在一個巧妙時機,他又來了。紀南崢那一刻是狂喜的,他振奮的與祝問鬆擁抱,之後,便是講解。他已經摸透了怎麼突破魔鬼海與安江之間的關鍵聯係,他將自己的實踐與紀南崢一一相告。興奮之餘,兩人開始試驗,一次一次,迫不及待,但他們卻怎麼都沒有成功。兩片海洋的大門,似乎已經關閉了。兩人都不願接受,他們不斷的實驗,不斷的出海,甚至還因此,救下了一隻被海商偷運,不幸落水的白色幼狼。終於,在一個深冬的雪日裡,他們親眼見到了大海中央,轉起了一股漩渦。不是龍卷風,就是憑空出現的一股漩渦,就像一扇大門,一扇通往家的大門。老練的漁民告誡他們,不能下水,那是鬼洞,進去就死。但他們都不相信,兩人在這一年,已經被這片大海給折磨瘋了,他們顧不得其他,衝入了海中,亡了命的往那個黑洞裡遊。然後,祝問鬆溺水了。紀南崢遊得更快,他先一步進入了漩渦,但祝問鬆隻是比他晚了半步,卻被風浪甩入了海底,險些窒息,不停求救。祝問鬆不住的呼救,但那種情況,沒人能救他,漁民不敢靠近,他自己越陷越深,眼看著就要溺斃其中,靈台前的最後一絲清明,他看到紀南崢向他遊來。天際電閃雷鳴,搖曳的船隻一片片被掀翻,漁民接連落水,紀南崢拖著半死不活的祝問鬆,拚命的朝與漩渦相反的方向遊。但那漩渦或許真的是個鬼洞,周遭不斷的有魚翻著肚皮飄在海麵,紀南崢是個讀書人,氣力有限,終於,他被浪花衝開了手,他拉不住祝問鬆,看著他,被吸進了漩渦。那天,有好幾名漁民因此喪生,紅家村裡,傳出哭聲。紀南崢愧疚,憔悴,他差使了人去找祝問鬆,卻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他猜測,那個漩渦或許就是回去的路,祝問鬆或許是再次回去了,但為什麼不是他,為什麼回家的,不是他?紅家村不再歡迎他,他若還想再出海,需要另行雇人,但經過這樣的事,他不知自己的堅持到底還有沒有意義,他害死的這幾條人命,他們難道就沒有家人嗎?這天底下,就隻有紀南崢一人的親情可貴?他帶著那隻小白狼,打算另覓地方落腳,他不願走,他還想再試試,但以後,就是他一個人試了,他不會再連累彆人,若是不幸死在水裡,就讓他自己死吧。那年冬天,他在懷山山腳搭了一間小茅屋,在某一個夜晚,他感覺懷中的白狼不見了,尋聲去找時,在山底一個凹洞中,見到了一個灰頭土臉,衣不遮體的小男孩。小男孩是誤中村民的陷阱,掉進了深坑。紀南崢將那個孩子救出來,洗乾淨後,問他:“你叫什麼名字?”小男孩搖搖頭,低著腦袋不說話。“那,你有父母嗎?”小男孩依舊搖頭,不肯開口。那是那年發生的第二件大事,在千裡之外的異國,紀南崢,為自己找了一個親人,他給孩子取名為紀淳冬,因為他是在深冬之日,被他發現的。至於祝問鬆,他的確沒有葬身大海,但他也沒有回到青雲國。那是紀南崢重回京城,位任太子太傅之後的第五年,發生的事。那時紀淳冬已入了軍營,紀南崢收到一封從遠方寄來的書信,信的落款,是祝問鬆,他那一刻激動不已,尋著地址找了過去。然後,他又一次見到了祝問鬆,那時的祝問鬆,隻能用狼狽二字來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