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外廣場裡,小英子方唱罷一曲,正要複唱一遍,可上闋未完,人群忽然亂了起來。一個破破的嗓子道:“是了,頭兒,就是這兒了。好像這就是你要聽的那個曲子。”條凳上那個戴鬥笠的漢子就一揚眉。人群已被衝開,那破眾而來的兩人甚是衝撞無禮,一圈人不由人人皺眉。隻見那兩人一個是個麻臉漢子,穿著打扮甚是無賴;另一人下頷尖削,凹眼勾鼻,長得也比那麻皮漢子好不到哪兒去。那個一臉麻皮的漢子如入無人之境,一臉諂媚地衝那瘦高的人道:“孫老大,您說的要找的這些天到處唱這曲子的小姑娘就在這兒了。”有當地認識那個“孫老大”的人已不由輕輕一聲驚呼——原來那麻皮漢子口中的“孫老大”不是彆人,卻是“老龍堂”在順風古渡這兒開堂立舵的一個舵主,名頭響當當的一個黑道人物,號稱“險道神”的孫儉。“老龍堂”在長江之上大有聲威,做的是航運生意,等閒百姓沒誰敢輕易開罪他們。他們的堂主就是當年反出“江船九姓”自立一派的錢姓一門的當家人、錢老龍錢綱。那孫老大雖然麵目陰沉,語聲倒還覺靜:“你確定?”那麻皮漢子諂笑道:“我麻三有多大膽子,不打聽清楚了敢在您老人家麵前弄鬼?”那孫老大就把一小塊碎銀子塞在那麻三手中,臉卻衝那著瞎老頭祖孫道:“你兩老小的生意來了,我家老龍頭特意點了,想聽聽你們這曲子。你們跟我走吧。”小姑娘有些驚慌,她爺爺卻不愧是當年在“八字軍”中闖蕩過的角色,輕輕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孫老大見兩人還沒動,便粗聲道:“怎麼?還等我幫你們收拾家夥?”瞎老頭兒吸了口氣,口裡歎道:“馬上就來了。”一時祖孫二人隨了那孫老大向不遠處的一處酒肆行去。那酒肆開臉向街,極為簡陋,隻有條凳木桌。外麵這麼熱鬨,奇的是酒肆中倒沒有什麼人。也是,有孫老大吩咐過了,這酒肆裡還有什麼閒雜人等敢多待一刻?隻見左首一桌上空空落落,隻坐了一個五十開外的老頭兒。那老頭兒頭上光光,滿麵鏽紅,竟是個禿子。看他裝扮似是普通百姓,但一身氣度卻極大方,一望已非常人。瞎老頭和他孫女蹭了進去,那孫老大到了那老頭麵前卻似全沒了威勢,低聲稟道:“老龍頭,人我給您帶來了。”那老頭兒雙眼就向這祖孫二人身上一掃。瞎老頭眼瞎,看不見,但像也能感受到他這刀子般的一掃,身上一顫。座上那老者笑道:“好、好!原來是祖孫兩個。小孫,那老頭有殘疾,年紀也大了,給他看個座。”孫老大應了一聲,拿了個條凳放在正桌前幾尺遠處,招呼道:“瞎子,我們龍頭敬老,你坐。”瞎老頭兒便斜著身子坐下。他才坐定,那老龍頭的頭一句話就讓他祖孫二人身上不由打了個哆嗦。隻聽他很平淡地道:“據我手下說,你們就是困馬集中僥幸躲過緹騎追殺,於尖石渡口北上的那一對祖孫?好像這小姑娘是名叫小英子的——這消息可確實嗎?”這一句話在他口裡平平常常,但聽的人就不同了。那瞎老頭身子一顫,等於已答了他的問話。那老龍頭似很感興味,端起酒來呷了一口:“我隻奇怪,你們看著也像良民,不是什麼膽大妄為之輩,怎麼去了去了,又回來了?當真不怕萬俟家的人再找你們嗎?就是緹騎中人隻怕也放你們不過呢。那日困馬集中與會之人他們是一個也不會放過的。”小英子身上微微一抖。隻聽那老龍頭又道:“回來就回來,你們好像還有意招搖,在建康一帶反複賣唱這同一首曲子。這詞兒極像個舊詞兒,提的又是江湖中轟傳已久的一件大事,分明也不是你們兩個老小能編出來的……”他目光一瞪:“實話說吧,你們這次回來,是受誰之托?要辦什麼事?另外,受到什麼人的保護?還是,要尋找什麼人?”他句句俱問中要害。瞎老頭兒祖孫本不是會撒謊的人,聞言更是一聲也做不得。那小英子心中怕極,卻偏偏咬住了嘴唇,一副抵死不說的樣子。錢老頭臉上就一怒。場麵一時一滯,忽聽門外有人拍巴掌道:“呀,老龍堂的大龍頭錢老居然也有如此興致,金山那麼清閒的地方不待,今天特意跑到這破渡口來聽小曲了。我兄弟幾個路過,不知可否湊席共聽?”小英子身子一顫,不知自己這平平常常的祖孫倆兒隻唱了這麼一支小曲,為什麼會給這麼多人盯上了。隻見那老龍頭一雙老眼眯了起來,嘿然道:“沒想端木兄好興致,竟也來趕廟會了。你身邊是誰,噢——是王兄,當真幸會。身邊幾個俱是江湖少年才俊吧,恕老朽眼拙,倒不能一一識得了。”來人一共六個。除兩個年長的外,剩下都是年輕人。當前一人正是端州端木家的端木沁陽,他身邊大漢卻是海上巨寇王饒。他二人俱是當日曾與會於寡婦酒肆“江南武林峰會”的人。隻聽端木沁陽斯文一笑,衝身邊幾個少年道:“你們可認清楚了,這位前輩就是江船九姓中的一位卓越人物,江湖口號‘宗室雙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中九姓錢家的人物。他可是這兩句口號中的下一句內的第一高手,也就是九姓中的第一姓錢姓——橫行長江水道的老龍堂堂主錢綱錢老爺子了。”那四個年輕人唯唯點頭。那錢老龍哈哈一笑,知對方意存譏刺,言辭中也就針鋒相對:“端木兄與王兄好久沒有露麵了,一向窩在家中醇酒婦人。沒想,這江南局勢,自姓駱的小哥兒一劍西來後,大家都添了膽色,敢來外麵行走了。”他話裡譏刺味道更重。原來自袁老大勢壓江南之後,江湖六世家並一乾草莽豪雄大都被迫隱居靜養,能在袁老大眼皮子底下活動的,當真也隻有“老龍堂”這一股水上堂口了。老龍堂做的大多是本分生意,長江水道航運、貨物堆棧上都有他們不少本錢。而這錢綱於當年南渡之時與當今太後結下過一段淵源。所以連袁辰龍也不好輕易動他。他自視甚高,手下功夫也足以令他自傲。老龍堂總舵開舵於金山之上,其建築大堂名為“一言堂”,堂前楹聯鑲有這麼兩句話:“恩仇三更報”“天下一言決”敢用這副口氣說話的,自然不是等閒角色。端木沁陽哈哈一笑:“風起江南,嗬嗬,風起江南。我輩自然要出來試試風色了。”店內忽有人“哼”了一聲,卻是不知何時這小茶館裡櫃台前已多了個伏在桌上的軍士。他似對端木等六人意存不屑。端木沁陽望了他一眼,眼中不知怎麼就滿是怨毒。那個開始和那祖孫一起在榆樹下賣藝的戴鬥笠的漢子這時也已靜靜跟到茶館裡來。他遠比那瞎老頭祖孫鎮定,自找了張偏僻的桌子坐定。端木六人入座後,一時小小茶館裡,倒也有了三四桌茶客。隻聽錢綱嘿嘿一笑,冷睨了端木沁陽一眼,笑道:“奇怪,傳聞端州端木世家持家之道一向端方,嚴禁子弟聽什麼俚詞小曲兒,一向也禁絕歌舞,端木兄怎麼會對一隻小曲起了興致?”端木沁陽貌似閒雅地用杯子蓋扇了扇麵前蓋碗:“兄弟感興趣處隻怕和錢老不謀而合。因為它聽著耳熟。好像這曲子有年頭沒聽人提起了。”錢老龍冷冷一笑。隻聽端木沁陽繼續慢條斯理地道:“這個小詞,怕不什麼是新詞吧?十年之前,駱寒以垂髫之齡與江船九姓中出色人物鬥劍於南昌滕王閣,兄弟雖未與會,後來卻也聽聞,據說,那次鬥劍,倒也不是毫無由來。隻為九姓中的王姓中人不知何故硬要逼迫一個姓易的少年。那駱寒代為出手,痛懲王姓。王姓中人受辱之後,遍邀錢、孟、石、柴、劉、陳六姓中好手與他放對滕王閣。此後閣中一戰,駱寒名動江湖。嘿嘿,聽說,當時九姓中王家人最倚仗的高手就是錢老的本家侄兒錢必華了。”他手指輕輕一彈,彈去茶上漂浮的一片茶葉。——錢老龍心中一痛,侄兒必華本是他最疼愛之人,也是錢姓後代中的佼佼者。但自那次鬥劍輸後,必華侄兒就一直鬱鬱寡歡,閉門不出,幾近十年矣。如果不是為了這個侄兒,他也不會再去找這瞎老頭兒祖孫來。端木沁陽已知觸到此老痛處,心中得意,暗自一笑,算報了他適才譏刺之仇。但他也不敢再深說,深知錢綱是天下少有的高手,文昭公親口品題過的江湖人物中,他可算是一號。文昭公曾道“江船九姓,惟餘一錢”。真把他惹翻了,可不是自己與王饒能兜得住的。想到這兒,他語音微微一頓,繼續道:“據聞鬥劍之後,閣中闃寂。那晚月華甚好,駱小哥兒以茶洗劍,留言與那姓易的少年訂了次年之約。次年,易姓少年果然攜琴而來,與駱寒一劍相會,當時那易姓少年就操琴為駱小哥兒唱了一支曲子,據說就是一首《南鄉子》。詞兒裡好像也有一句什麼‘秋水長天折翼飛’的。嗬嗬,想不到,十年之後,此曲會再次在這裡聽到。”他眉毛一擰,看向那瞎老頭祖孫:“兄弟所聞不錯的話,這祖孫該也是從淮上而來。嗬嗬——若到淮邊驚夜冷,披衣——淮上那姓易的人也驚覺天寒地凍了嗎?”王饒大概不知此中底細,聞言到此,才心下明了——原來繞了半天,要聽這曲子,實是為還有這麼一段江湖故典。隻聽端木沁陽道:“那易姓少年,後來北去,似乎就是今日名傳淮上的易杯酒。誰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萬裡人——斯人風概,當日情懷,成此一曲,實為難得的一段江湖軼事。有這麼一段大典故在,兄弟既聞得此曲重做新聲,怎會不特意趕來與聞焉?”那小姑娘英子一直怔怔地聽著他們說話,彆的她沒留意也不感興趣,用心細聽隻為那段話又涉及了一個人的名字——駱寒。她想象著滕王閣中駱寒的稚齡豪氣,孤身弧劍的樣子,心中就不由有石火微微一亮。這些人猜得都沒錯,她與爺爺這次冒險折返,重入緹騎網羅,實是為了傳唱這一支曲子的。當日杜淮山本派人要把她祖孫倆兒送去淮上,他們走得慢,沒想行至商城的途中,她眼尖,看到了前麵一行人——卻是又碰到了沈放與荊三娘子。小英子對那日雨驛中的人個個印象深刻,何況荊三娘還和她有一段贈釵前緣。和他們同行的還有一個穿著一身舊白衣裳的年輕人。小英子看著那個年輕人,不知怎麼,卻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好像是在哪兒見過似的。那晚,那年輕人挑燈夜坐,久久無話——他們當時是錯過了宿頭,歇在郊外。幾人俱在車邊歇著。她就聽三娘問道:“易先生,為何沉默不語?可是在擔心袁老大提師鎮江,有問罪之意嗎?”那易先生半晌沒有說話,良久才道:“江南之亂,怕自今日始了。”小英子當然不能明白這個淮上之人到底說的什麼。但她也知道什麼袁老大就是當日幾乎圍殺她們祖孫二人於困馬集的緹騎的頭領,想來心下還不由驚怕。然後她見易杯酒從懷裡摸出了一個舊木頭杯子,低聲道:“淮上目下是再受不了緹騎的催逼了。唉,本不該再煩他出手,但——也隻有這樣了。”說著,他猶豫良久,才把小英子叫到身前來,笑道:“小妹妹,我現在也沒人可托,想求你一件事,不知……可不可以?”小英子一愣。她見沈放與三娘子對那年輕人都那麼敬重,心裡就知他是好人。但他一定是個大有能為的人,怎麼還會有什麼事求到自己這麼個小姑娘身上?她疑惑地抬起頭。隻見那人的神情微現苦滯,喃喃道:“照說也不該請你去。可是,目下淮上吃緊,沈兄和荊女俠目標又太大,彆的人都是粗爽男兒,未見得會唱歌。而且,也隻有你,見過阿寒,認得他的容貌。他一向不大肯信托人的……總要熟識的才好,我也是隻有此法了。——你能不能拿著這個杯子,去江南幫我找一個人?至於你們的安危,我會托人相助一臂之力。”小英子一直怕怕的。及至聽到他說起“阿寒”兩字,先沒懂,接著胸口就似被什麼撞了一下,有一股讓她自己也吃驚的熱情噴湧出來。她心裡本還是怕的,那一刻卻覺得刀山火海也不怕了——隻要能見到他,隻要是去找他——小英子心頭一熱,就是刀山火海她也情願的!她靜靜地望著那個少年——而他說的“阿寒”,是不是就是那個在她這些日子裡隻敢在夢中夢到的那個——駱寒?——他是他的朋友?——他原來是他的朋友!而他的朋友居然有托於她。她心裡不知怎麼竟有一種幸福的感覺。隻聽易斂道:“小妹子,你會哼《南鄉子》這個小調兒吧?”小英子點點頭。易斂便道:“那我一會兒要教你唱首小詞,你一定要記得,彆記錯了。我想請你和你爺爺再到江南去一次,這次是去建康一帶。從江寧過去,到了建康後,如果幸運,你能碰到他,他該還就在左近。隻是你找他不容易,讓他找你卻好辦。你就和爺爺在人最多最熱鬨的地方多唱唱這支曲子,隻要他聽到了,不管千難萬險,他都會趕來的。”說到這兒,易斂臉上難得的一笑。三娘也驚異他這種難得的笑,那一笑如冰河乍破、春暖花開。小英子也是這時才明白為什麼她看到那少年會有一種親切之感了。隻聽易斂道:“你一見到他,就把這個杯子交給他,說我想托他辦一件事。”他的目光凝重起來,似也覺這事太大,對小英子,對朋友,都不太公平。但現在他隻有這樣了。他手裡還在把玩著那個木杯。……杯子是個普通的陳年木杯——小英子就他手裡看著——上麵帶著些細微的木紋與光澤,像是人世間那些小小的癡迷與眷戀,不忍釋手的、卻又是如此可憐的快樂與留連……易斂的目光膠在那杯子上好一會兒,才又道:“你們的安危,雖然可慮,倒也不是全無法子可想。這裡有一張當年劉老帥送我的逃死令,你們拿了它,過了江就先去江寧城找‘長白飛索’周將軍,請他代為相護。就說我易斂這裡拜托,多謝了。”他麵上有一種悠遠的神情,小英子不知怎麼就覺得不好拒絕他似的。易斂沒再說話,跟駱寒一樣,他也不是個多話的人。第二日小英子就與她爺爺又逶迤折返,過江去江寧。小英子忘不了的是易斂送他祖孫上路時那一臉歉然的神色。還有,爺爺直到與易斂他們相去已遠,才抓著她的手腕說:“英子,這趟差,咱們一定要辦好。易公子是王通大帥臨終前請來坐鎮淮上的人。爺爺雖然老了,但生是八字軍的人,死是八字軍的鬼。咱們就是死了,也不能給八字軍丟臉!”小英子點點頭,她心裡想的卻不是她所不明白的八字軍。她隻在想:她就是死了,也不能給駱寒丟臉的。隻聽場中錢老龍忽振聲而笑道:“端木小子,你說得不錯,就是這個曲子!嘿嘿,我老龍堂的人記得清清楚楚,我侄兒錢必華也記得清清楚楚。”他語音忽滯:“這孩子……”然後麵露淒然,“是個有骨氣的人,頭一年敗後,他與駱寒相約第二年一見。第二年,他整整磨煉了一年,一年之中,幾乎沒有說上三十句話,隻是埋頭苦練,就是為了找回自己當初的傲氣。當時他瞞得我都不知道,後來才聽說,第二年他又獨自去了滕王閣。”他麵上神色恍如一歎:“他既與駱寒有此一約,他的驕傲迫他不能不去。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來。這孩子、有種!”說著,他冷睨向端木沁陽,神色間分明似說他江湖六世家被袁老大欺淩至此還不敢出頭,完全就是無種。然後他麵上紅光大盛:“他要與那駱寒再度比劍。可駱寒那廝,卻隻厭我侄兒礙他聽曲。琴曲聲中,他愴然出劍。一曲未完,他就已再次敗我那必華侄兒於他弧劍之下。這一敗,也就此讓我那好侄兒從此心灰如死——打死他也難信,經過一年苦練,他還會再次挫於那小自己近十歲的少年劍底。而那家夥,說起來隻怕剛滿十五。我侄兒回家之後,便不言不動,三四日水米未進。直到他媳婦請了我去時我才知道。一見我之下,他什麼都不肯說。陪他呆了半天,他才問了我一句:‘伯伯,這天下,當真有天分這兩個字嗎?’”他想來心中大恨,忽揚首向天,引吭高歌道:“……秋水長天折翼飛!”他聲音粗嘎,唱起這句來,滋味可與那小姑娘全然不同。一句唱來,滿座慘然。都是習武之人,自然識得錢必華心中之痛。隻聽錢綱怒道:“天分,什麼叫天分!習武就靠苦練。可恨姓駱那小子,劍不留情。兩次比劍,已誤我侄兒必華一生!我這次聽他敢又來江南,就已發誓,定要把那小子揪出,與他一鬥,看看他弧劍之上到底有多大能為!”說著,他意態似狂,朗聲嘯道:“恩仇三更報,天下一言決!”這十字正是他刻在金山老龍堂口的楹聯。據傳,錢綱此言一旦出口,不論什麼恩仇,縱流血殺身,老龍堂上下三千子弟,也必求一報。而至今以來,江湖上似乎還沒有錢綱手下十字之敵。在他十字斷喝下,無人例外,劍辱身死。這些年,稱得上在緹騎之下,猶敢快意恩仇的,也隻有他了。端木沁陽麵色大變,他與王饒雖背後有文家,卻也不敢與這老人當麵翻臉。隻聽那嘯聲乾雲,直震動整個廟會。店外之人聽得,隻怕人人如聞錢塘江湧、老龍高唱,心驚色變。錢綱一雙赤紅的眼眸已盯向小英子,嘿然道:“嘿,那姓易的小朋友倒是交上了個血性朋友,算他命好。——你說,你是不是碰見了他,他因受緹騎之逼,所以教你此曲,叫你傳唱江南,找那駱寒出來。隻是,他又托他何事?”他這一變臉,已不再是剛才那個禿頭紅麵的平常老朽模樣。小英子隻覺他威風凜凜,神色憤然,如直欲折人而噬。小英子不由牙齒打戰,嚇得渾身發抖。她的爺爺卻站起身,上前一步,護住她,抗聲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那駱小哥兒就是強你百倍。起碼他不是靠欺負我們這些衰翁幼女來抖威風的。”錢綱大怒,就欲一掌向那瞎老頭摑去。但手舉起來又覺不妥,勉強忍住,一身氣勁直欲爆開,找不到對象,鬱懣難言。一刻,隻聽他座下那張條凳“吱呀吱呀”,開始抖動,隻一瞬,便已應聲而裂。好錢老龍,身子竟就成了馬步原地不動,憑一股氣勁把已震裂的凳子硬粘在臀上。端木沁陽大驚,倒不是為了他坐碎板凳這種功夫,卻是為這一碎分明出於無意。錢老龍自顧身份,一揮手,吩咐孫老大道:“小孫,你把這兩老小給我帶回去,送到金山總堂。然後傳話江南,如果駱寒想要見這兩人,就說已被我錢老龍帶走了。他如有膽,叫他金山之上,老龍堂見!”孫老大應了一聲,就向瞎老頭祖孫走去。那邊王饒一動,他們想來也是想擒住這小姑娘帶回去的,好知道易杯酒到底托駱寒何事。他身邊的端木沁陽卻暗暗一把拉住了他。王饒到底是巨寇,魯莽一些。端木沁陽已與他附耳說道:“咱兄弟倆拾掇不下這老小子。”王饒麵上一怒,看了錢老龍一眼。見他神威凜凜,不覺氣勢一泄。他也很自信自己的武功,但讓他獨挑這據傳武功可名列江湖甲榜的錢老大,他可還沒那份魄力。這時就聽一人緩緩開口道:“止步。”那人是衝著正逼向瞎老頭祖孫倆的孫老大說的。孫老大一愕,方待叱喝。可那一聲雖不高,但堂堂正正,震得他耳鼓生痛,分明說話的人是個武學高手。眾人一驚,抬目望去,卻見坐在店角的那個三十餘歲和那祖孫一起進來的一直沒出聲的漢子已一掀鬥笠,露出一張國字臉來。他麵上神威凜然,有一種千軍萬馬中衝撞過來的氣度,讓錢老龍也不敢小覷。端木沁陽“啊”了一聲,已認出他是誰來,不由麵露驚色。錢綱也覺對麵並非凡俗之輩,喝問道:“何人?”隻聽那人沉靜道:“劉錡劉大帥帳下左騎將軍周飛索。”原來他就是“長白飛索”周飛索。要說軍中好漢,能讓江湖上漢子敬服的可並不多。這不多幾人中,他可當真算得上一號。周飛索當年親冒矢石,功成百戰,殊死立勳。提起來,無論婦孺、無人不敬。他手上的大小鎖喉一十九手,名噪三軍內外。強悍如金和尚,當日也不過一招之下,就要折在他的手上。如不是王木拚死相救,今日江湖中已沒有他這號人物。這次易杯酒叫瞎老頭祖孫前來,就叫他們先找到周飛索保護,也算所慮周全。但隻怕他也沒想到,緹騎雖不好與周飛索公然翻臉,但還有錢老龍這橫岔而出的一段梁子在。他托付周飛索就是憑一張“逃死令”。當年劉錡與他相重,曾送他十一道“逃死令”與他。曾雲,“逃死令”一現,軍中將士,帳下家丁,無論天大的事,隻要不乾朝政,不違正道,必當效命而為。當日杜淮山就是憑此一令救了金和尚、王木與張家三兄弟五條性命。周飛索一向甚為欽敬易斂為人,加上他與劉錡的淵源,接了這逃死令,自然答應傾力相護。他是有膽色有擔當的漢子,縱然橫暴當前,也不肯弱了軍中的聲威。錢綱為人雖強橫,但也能敬人勇武。他望向周飛索,沉吟道:“原來是周將軍。”然後他把臉一拉,冷冷道:“可惜你非我敵手。易杯酒這回算料錯形勢了。這老小兩個,我帶定了。”周飛索並不發怒,似也知他所說乃是實情。卻一掀袍褂,腰中就露出一麵銅牌。他摘下銅牌,“啪”地就拍在了桌上,振聲道:“錢老龍頭,駱寒的一劍之利你可以不理,易杯酒的麵子你也可以不買,但這麵牌子,總向你討得下這個人情吧?”眾人向那牌子看去,隻見牌上用陰文鎏金刻了一個“劉”字,上有禦賜字樣。這可是劉錡劉大帥的令牌。端木沁陽不覺一驚——中興四將,家國柱石,劉錡令牌一出,這個麵子可就大了。錢綱低頭想了一會兒,忽揚頭笑道:“你彆用劉老兒的一麵牌子壓我,他要不忿,叫三軍把我老龍堂三千子弟全給滅了去。我錢老龍可不吃這一套。”然後他“嘿”聲道:“家國,什麼叫家國?彆拿中興四將壓我,我不認它。這東南地境,當年又何嘗不是我錢家的私物。”——他這話說的也是,他原是人稱“海龍王”的錢鏐的子孫,五代十國時吳越國就是錢氏所創。隻見他一揚下巴,衝孫老大吼道:“拿人!”那孫老大走上前兩步,一雙大手就向前抓去。手才伸出,耳中就聽周飛索喝道:“慢來。”然後孫老大就見黑影一晃,然後手腕一緊,一條黑索就纏住了自己手腕。然後那長索一抖一沾,向後一甩,孫老大忽忽悠悠地被擲出了門外。周飛索身子一躍,已擋身在瞎老頭祖孫身前,而那條夭矯如蛇的長索已重又縮回入他的袖子裡。錢綱大笑站起。這一站,本已碎裂的板凳再無所粘附,頹然倒地。隻聽錢綱大聲道:“周老弟,我知你功夫不錯。百戰成名,來之不易。但你非我百招之敵,你且三思!”周飛索也知自己對上錢綱這等高手實是有敗無勝之局。隻見他長吸了一口氣,定定心神,冷肅道:“這世上,必敗的仗就不用打了嗎?如都這樣,不是強悍肉食者永遠為王,細碎小民永受淩遲?這江南膏腴之地早該獻給北方強悍之兵了。”他一伸指,雙手互捋,隻聽指節中爆出聲聲脆響。隻聽他鎮定道:“錢老龍頭,你我都是使指掌功夫的,所用功夫又都名稱為‘爪’。今日我這大小鎖喉一十九手倒要會會名動長江兩岸的‘老龍爪’。”說著他已一躍而起,開聲道:“錢老龍頭,請!”“請”字未落,他一手如喙,一手如鉤,上取錢綱喉頭,下擊錢綱小腹,已然出招。錢綱不由也佩服他的膽色。自從自己名成,十多年來,幾乎已沒人敢主動向自己伸手挑鬥。他身形暴起,一雙手上筋脈斑駁,就向周飛索啄來之手罩去。他一出手,一條寬大的衣袖不由就向臂膀上褪去,露出了一條青筋莽莽的手臂。如鬆根虯曲、龍鱗猙獰,當真稱得上“老龍爪”三個字。周飛索一見他出手,心中就“轟”了一聲,知道自己必然不敵。他麵色一凝,以巧打力,以快打慢,大小鎖喉一十九手依次而出。旁邊旁觀的端木沁陽與王饒互看一眼,心中感慨:“盛名之下無虛士,周飛索名動三軍,果然非凡。”但錢綱的老龍爪更見淩厲。隻見滿場之中,都是周飛索的身影,隻偶爾會見到他那鬆根般的老臂。但隻要他爪影一出,批亢搗虛,一下就瓦解了周飛索苦心竭慮的攻擊。端木沁陽與王饒相顧失色,心中暗叫:果然高手!虧得自己適才並沒冒犯,否則……他兩人腦門上冷汗滴滴而下,不敢再想下去。場中轉眼已鬥了數十招,忽見錢綱光頭上汗氣一騰。他喝了一聲,左手一爪就向周飛索右手啄式拿去。他這一下火候掐得極準,全不容周飛索騰挪躲避,一爪就已抓住了周飛索右手。然後,另一手也不閒著,五指一扣,又已抓住周飛索左手,他這一招卻是“左右交征”,口中笑道:“周將軍,你輸了。”周飛索雙手俱已入他掌握,麵色一變,知已掙脫不得。他更知自己內力遠較錢綱苦修多年的“老龍飲水”為弱。但他雖敗不退,反而先發內勁一攻,錢綱一愕,他也不想隨意傷了周飛索,與劉錡帳下結仇。就在他一愕之際,周飛索右袖衣裳忽蠕蠕而動。他雙手被製,虎腰卻一擰,藉著多年勤修不舍的腰功,袖中飛索已一縮而回,從腰間裂縫中擊出,直卷錢老龍胸口。錢綱一驚,含胸一避,也沒想到他還有這招。沒想那索子真意並不是攻他,接著就向那瞎老頭祖孫二人卷去。那索長丈許,登時卷住瞎老頭與小英子之腰。——好周飛索,雙手被抓,卻藉著腰勁兒一擺,口裡喝了聲:“走!”那瞎老頭祖孫已被他這一甩送出了門外。端木沁陽倒吸了一口冷氣,實沒想他還有此一著奇兵。錢綱眼中一怒,手下用力,隻聽“咯”地一聲,周飛索尾指已斷,張口幾欲吐出一口肺血——這一招,不隻傷他手指,實已攻入他手太陰肺經。錢綱拔步就欲向門外追去。那長索這時卻已卷回周飛索腰際。他左手一扯,已抓住索把,索頭一抖,直擊錢綱麵門。錢綱含怒一避,喝道:“周將軍,彆不知進退。”周飛索衝店外喝道:“你們先走!”然後長吸一口氣,人已穩穩停停地立在門口要衝,冷冷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將是敵不過錢老龍頭如此淩厲的老龍爪。但周某承諾之事,雖身死名裂,也必須辦妥。”錢綱怒道:“外麵都是我老龍堂的人,你以為攔住老夫,他一個瞎子一個小丫頭就跑得了嗎?”周飛索不管,穩穩擋在錢綱麵前,口角帶血,卻不退一步。端木沁陽見他二人對峙,自以為得機,要撿這便宜。衝身邊四個年輕人一使眼色,隻見那四人悄悄起身,就向店外潛去。錢綱一張圓臉忽然漲紅,大笑道:“哈哈,我錢老龍十餘年未出手,大家都不把我當回事了。——都給我站住!”他最後兩字是“咄”地一聲喝出,隻見落在最後麵的那三個年輕人心神受震,身形俱一停,當場阻住。卻有一個身量較高功夫不錯的,自恃藝高膽大,心頭雖震,反加勢向門外撲去。錢綱一聲怒喝,遙遙一爪就向那小子抓去。端木沁陽與王饒齊叫聲“不好”,同時出手,無暇救人,先攻敵所必救。可錢綱已動狂怒,一爪轉向後揮出,迫退他二人,另一腿再出,踢在一塊碎木上——正是適才他所坐碎的條凳上的一塊木楔。然後就聽門口一聲慘叫,卻是他踢出的一根木楔已貫穿那年輕人後腦。他隨手擊開端木沁陽與王饒攻勢,大喝道:“都不許出去。”門外忽傳來兩聲馬嘶。周飛索麵上稍安,原來他帶來的還有手下。否則明知外麵俱是老龍堂的人,他也不會把瞎老頭祖孫輕易送入虎口。他外麵的兩個手下似甚了得,隻聽孫老大一聲痛呼,他們已搶得那祖孫上馬。錢綱大怒,喝道:“擋我者死!”他這一喝,當真有千軍辟易之威。端木沁陽與王饒雖與他之間已添了一段血仇,在這一喝之威下,不由自主縮身退了半步。然後對視一眼,臉上登時漲紅。要待進擊,卻無膽色。心中愧於自己的懦弱,更是鬱怒。那錢綱身形怒長,就欲向店外撲去。周飛索的眼中忽添了絲寂寞的神色。他不退,獨當錢老龍之威,手一抖,飛索就向錢綱纏去。這一下,他已用上全力。錢綱也不得不一頓一避,但是他凶性已被迫出,口裡喝道:“恩——”端木沁陽大驚,知道錢老龍凶性已動,已運起了他的“十字殺人”之法——“恩仇三更報,天下一言決”!據傳至今還沒有人能逃得出他這十字斷喝下的淩厲出手。周飛索此時要避還來得及。錢老龍喝出第一字時,手下還給他留得有餘地。死生當前,周飛索雙目中的蒼寂之色反而一閃不見,留下的隻有陣前軍中十蕩十決後的機警與果勇。他左爪右索,欺身而上,左手大小鎖喉十九手霹靂而出,而右手長索如龍如蛇,如卷如騰,酣暢淩厲地向錢老龍傾力卷去,竟使出了他畢生未使出過的好招。錢老龍麵色一沉,喝道:“仇!”喝聲中,隻見他一向不大動的身形忽然展起,一雙鬆根老臂在索影中或拍或打,或擊或抓,滿天的爪影登時衝破了索影。然後他口裡一字一頓,叫道:“三、更、報!”三字之中,他爪影如山,滿廳滿堂都是兩個高手的忘死出招。兩人的身形往複進退,卻均越拔越高,漸漸是於空中酣戰。眾人屏息看去,隻見滿天爪影中,已分不清哪個是周飛索,哪個又是錢老龍。隻見龍文鞭影,尖銳淩厲。隻是這麼從地上騰起身形不足一丈的短短一刻,眾人已覺其間之驚險刺激,往複得失,猶如一個時辰那麼長。兩人升至丈餘高,錢綱最後一字已喝完,隻聽空中“砰”然巨響,然後兩條人影疾速落地。兩人立定後,才見周飛索的那根長索被震得寸寸碎裂,斷索從空中緩緩而落。周飛索胸骨塌陷——沒有人能從錢老龍“十字殺人”中安然脫身,縱勇奮如他,也是不能。但店外蹄聲疾響,已經奔起。周飛索麵上有一種心安的味道。他不看錢老龍,也不看端木沁陽,卻回首店外。店外人聲依舊。——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裡路雲和月——這是他曾奮鞭策馬保衛過的家國細民呀!周飛索隻覺心中被一種寥落的豪情與感動充滿。死前他隻想到了一件事:那祖孫已安然逃走,他沒負淮上之人所托。這一生,酣暢淋漓,作為一個男人,他沒有白活。店裡適才伏案的那個軍士卻於這時無聲出招,偷襲錢老龍。他卻是轅門中的“鐵騎”常青,本為端木沁陽與王饒追蹤而至。如此情形他本不必出手,但轅門七馬中,要數他的性子最為暴烈。看著周飛索之死,不知怎麼他就有動於心。為此動心,他也要出手一搏。何況他受令而來,對這祖孫倆也勢在必得。適才礙於周飛索,他才沒有出聲。錢老龍一聲斷喝,回掌一擊,已擊退了他。他掌殺周飛索,周飛索死前的豪情隻讓他愕了一愕。但也隻一愕,擊退“鐵騎”常青後,他不顧追擊而至的鐵騎,拔步而出,一步就跨出了店外。店外地上躺著受了傷的孫老大,錢老龍隻看了孫老大一眼,抬目一顧,發足就要向那兩匹快馬奔去。他這一刻腦中隻有自己萎靡不振的侄兒與自己要了的私仇。卻聽空中樹上忽傳來一聲清喝:“錢老龍看招!”那人也當真光明,偷襲之前還加上吆喝。錢老龍一驚,不知還有什麼人敢對他出手。那人雖喝叫在前,但畢竟是偷襲,倒也難說是卑鄙是光明。好錢老龍!聞聲已知是硬敵,沉腰蹲馬,轉腰停步,伸爪就向來掌擊去。這一接勢起倉促,雙方卻均已拚出全力。隻見錢老龍腳下塵土一蓬,爆出一大片黃塵來。黃塵中,那人影借力連翻,直向正奔遠的兩騎追去。他這一下身法極為高妙,借了錢老龍的力,隻幾勢,疾逾奔馬,竟當真追上了那兩匹馬後麵一匹。他一拉馬尾,人已翻身而上,伸手撥落馬上騎者,奪過他手中之鞭,一鞭向前麵一馬上騎者抽去。那人一閃閃不開,已被他抽落馬下。這時才見他唉了一聲,吐了一口淤痰,回首道:“錢老龍呀錢老頭!龍頭九爪,果然不凡!”凝立當地的錢老龍隻覺胸中一陣翻湧,氣血難定。而偷襲他之人看來也好不到哪裡去。說話之間,那人已控住兩匹馬,載著瞎老頭祖孫兩個絕塵而去。錢綱雙目冷冷地望著那雙騎遠去。有一會兒,孫老大方才爬起來,蹭到他身邊。這還是他頭一次看到自己龍頭也有失手的時候,被人算準時機撿了個現成便宜。店內“鐵騎”已退。端木沁陽與王饒已走了出來。王饒望著那人身影悚然驚道:“華胄!是右士華胄。”端木沁陽嘴角一扯,低聲道:“要速報與畢小哥知道。”王饒點點頭,他們幾人惡狠狠地看了錢老龍一眼,抱著那已死的年輕人屍首回身而去。錢老龍卻看都沒看他們,眼裡仍望著華胄去向,雖知對方討巧,自己又是在力戰周飛索之後,於倉促之際出掌,但他也分明感到,這個華胄分明已足有與自己一戰之力!嘿嘿,袁辰龍,袁老大——他到底是什麼人?他轅門之下,隻一右士華胄就已如此厲害。錢老龍抬首看看天,江南已平靜了好久,自駱寒一劍東來,真是說得上的人物一個一個都已冒出來了。——這場爭搏,豈非也越來越好看?錢老龍胸中怒火初涼。他本是個一怒如沸,一靜如磐的人。江船九姓,俱出身帝胄,這麼多年風風雨雨,興興亡亡地走過來,本就有著比他人更透澈的觀局心境,也潛藏著比他人更高揚的布局豪情。錢老龍唇角一抿,於無聲處一張老臉上筋暴色青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