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訪舊(1 / 1)

杯雪 小椴 9081 字 1個月前

耿蒼懷與小六兒離開了於寡婦的活魚酒家,走了六七日,才逶迤來到蕪湖城畔。蕪湖也就在長江邊上,冬季水枯,更顯出沙灘寬廣,江水清瘦,極動人寥落之思。最近這幾天倒是耿蒼懷連月以來難得的清靜日子。自從兩月之前,他路過江西後,就遭到緹騎圍堵,糾纏不休。後來因為在李若揭手中救人,也大耗心力。但李若揭例不出京,所以倒也少了不少麻煩。如今緹騎也不找他了,都全力對付駱寒去了,耿蒼懷身畔難得一靜。正好有小六兒在側,休息旅途之間,便教小六兒武功打發時間。他自身武功本極高明,幾近於可以開山立派的地步。但生性嚴謹,加之一向忙碌,也就從未收過門徒。難得小六兒聰明穎慧,他父親許敬和武功雖不高,卻從小給他打下了很好的根基。耿蒼懷這一路武功本以平實見長,所以那小六兒上手極快。亡友有後如此,耿蒼懷也極感欣慰。這日到得蕪湖城邊,耿蒼懷與小六兒一笑:“六兒,你怕不怕冷?”小六兒肩頭一縮。他薄衣薄衫的,衣服下麵凸起兩塊肩胛,小臉兒上卻笑道:“不怕。”耿蒼懷衝他一眨眼:“那你敢不敢到江邊洗澡?”那沙灘邊上長了幾株老樹,此時秋深,枯枝橫出,小六兒看一眼都覺得冷。但還是把小胸脯一挺:“敢!”耿蒼懷笑著拍拍他的肩,拉著他找了個空曠無人遠離官道的地方解了衣裳,就著那冬日江水洗淨征塵。小六兒雖凍得一直在抖,卻也還挺得住,不肯叫冷,怕被他耿伯伯看輕。兩人浴後抖淨衣衫重新穿上,都覺渾身一爽。耿蒼懷平時一向很少照鏡,這時卻撫撫雙鬢,向江水中照了一照。他今年四十有二,奔走風塵,精神雖還勇銳,麵相看來卻已頗顯蒼老。他自己也覺得自己這些年慢慢離那些少年心性更是遠了、久了、陌生了。耿蒼懷想著心下不由一歎:少年子弟江湖老,如不回想,他自己都不再能記起年少時的容顏。——之所以又想起這些,是因為又到了蕪城。耿蒼懷年輕時曾經客居蕪城。那時他還有一個戀人,名喚聘娘。可惜耿蒼懷行走江湖,蹤跡不定,聘娘父母便做主讓女兒嫁給了耿蒼懷一位昔日好友。當日聽到這個消息時,耿蒼懷真的痛徹心肺,痛得他此生不曾再娶。——一生隻愛一個人,這一點耿蒼懷做到了,但當日他以為自己永遠不會重返蕪湖、永遠不會與好友聘娘夫婦見麵,這簡單的想法卻錯了。人都是很難決絕的。他明知這種會麵形同飲鴆,但還是忍不住一次一次飲了。雖然每一次見麵都讓他比上一次傷得更深。後來他才明白這是一種自虐式的快感——就是想看看那一個傷口最深能傷到多深。這滋味他嘗到了,但他並不恨這痛,因為這痛讓他成熟。也終於明白:原來痛到深處是麻木。麻木後是傷口的愈合、結疤。疤愈結愈厚,讓你不再覺得痛。但有的夜晚,你渴望從風塵勞頓、世事擾攘中清醒,還是會忍不住又一次親手剝開那個疤痕,很疼的,將從前的那些前塵舊愛想起,重新將之感受。近十年前,好友去世了,聘娘成了一位孀婦。因為要對她幫助,而且兩人的見麵已不會再帶來第三人的多心或痛苦,兩人的會麵稍多了起來。卻也不過是一年三四次。聘娘是個好女人,在她的平淡下,這十年下來,耿蒼懷心中的疤也漸漸脫落了。時間真的可以改變很多,有時他自捫心口,才驚覺心口甚至已平滑如初。隻是在某些深切的夜,耿蒼懷才會想起心口那幾乎不再被注意的彎月形的傷口,印證著曾有一點鋸齒形的愛割切在那裡。順著城西的輔德巷一直走到深處便是聘娘的家了。那是一個普通小樓,門前有株大榆樹。耿蒼懷在榆樹下叩門,丫環伴姐兒來開的門。這麼多年了,伴姐兒已認得他就是這裡的耿舅爺。耿蒼懷又拍拍小六兒的衣服,去去塵土才帶他上了樓。風塵日久,當年的情懷留給耿蒼懷的,隻是每次見聘娘之前都忍不住整整衣冠的動作。這是一個平常的住家。樓上簡樸乾淨,西窗開著,為了透光,此外樓頭一室空蕩。樓上房間正中擺了個繡架,這是聘娘每日的功課,她以此彌補家用。聘娘不在,繡架上繃了一副淡黃的絹,上麵勾描有字跡,已用黑線繡出了大半。其間筆跡勾轉如意,足見繡工的高妙。耿蒼懷看去,卻是首七律,原來是自己舊年在中州時寄與聘娘的一首舊作。詩不太好,隻算一時感歎,字體卻還是自己的字:“百尺樓台大好春,容華如謝雨如盆。”“幾耕阡陌恒無獲,曆經風雪略識荊。”“回首蒼茫無舊路,仰笑雲無渺前塵。”“我為成名卿為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字跡橫豎聳亂,耿蒼懷看了一眼,不由自慚——覺得那繡工遠比自己字跡要強過百倍,用來繡自己的字真是未免太糟蹋了。這時卻聽身後步履細碎,一回頭,聘娘已走了上來。她中等身材,裝束極淡。容長的臉兒,青眉素麵,眼角也細細有些皺紋了。每次見到她,耿蒼懷都有一種欣喜的感覺,總覺得她依舊清爽如故。他卻不知道,聘娘始終能這麼清潔淡素,沒有於夫死孀居後神容散亂,實在也為耿蒼懷還在之故。她自覺此生頗愧負於耿蒼懷,心中自有她的一番意思在——想我這一生可能已無任何方式可以回報你於萬一,可以做的也隻是讓你不至後悔於當年對我的青目吧。這在她也許是無奈後的堅持,但她並不知道——在耿蒼懷心裡,也等於有人給了他一個愛一個人以一生的機會,讓他於世俗利欲、紛擾萬相中始終有一份可以洗心相對、不改初衷的初歡。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機會的。也許這就是他忘不了聘娘的原因。她是他的超拔與救贖。兩人見麵總是淡淡的。聘娘話不多,耿蒼懷也從來不用塵俗繁雜來煩擾她。隻見聘娘輕輕扯過小六兒,笑道:“這孩子好機靈的,怎麼會和你在一起?”耿蒼懷答道:“他父親是我結義兄弟,名叫許敬和,如今全家已為刺秦一案而死。我把他從天牢裡救了出來,這次來找你就是為了他。想來你會好好待他的。他年紀太小,和我行走江湖大是不便。我想把他寄養在你在這兒,隻有你這裡我最放心。這孩子很有靈性兒,我打算把一身功夫都傳給他,但畢竟不能讓他這麼小就行走風塵。放在你這兒,該讀的書也就可以讀幾年,最好多認識幾個字,不至於像我這樣粗陋無識。就隻是這孩子乾連甚大,隻怕還有人在察訪,你萬萬不可和人提起他的來曆。”聘娘隻微微一笑:“好。”然後輕輕一歎:“不提難道就沒有人知道了嗎?”耿蒼懷一笑道:“不錯,這世上怕還沒人知道我在蕪湖還有一個好友,更不會有人想到我會把一個小欽犯藏到這裡來。”他生性嚴謹,這一句話也就算是玩笑了。聘娘卻在看著耿蒼懷,沒有說話,唇角卻隱隱現出一絲苦笑。她不即刻開口似隻是不想驚破這江湖漢子難得的一刻平靜心情。隻是隨口笑道:“快中午了,你們肯定也餓了,快吃飯吧。”近兩月來,不管耿蒼懷還是小六兒,隻有這頓飯吃得最香。因為都是家常菜,但難得的就是這“家常”兩個字。吃完飯,耿蒼懷看著聘娘忙碌的身影,心中苦苦一笑——“家常”兩字好溫馨,自己是不是也該靜下來了,在這個江城小巷中,置一處薄產,好好住下來,操上一份平常的活計,過上一段居家的生活。碌碌江湖大半生,耿蒼懷有時細細回想,隻覺自己這一生真的一事無成。他知自己的心太軟,道義感太強,不可為、不忍為與不屑為之事太多。有時他回想起二十出頭熱血沸騰,以天下事為己任的年紀,不由會澀澀地想:這二十餘年,自己究竟乾了些什麼?威不如袁老大之令行天下;壯不如易杯酒之獨撐淮上;勢不如楚將軍;勇不如梁小哥兒;陰險卑鄙更不如李若揭之護衛九重。甚至後生小子如畢結,也可糾結起一派人馬弄得個風生水起。這些人無論善惡,但畢竟都是可以以一己之力乾預天下大勢的英雄,自己卻算是什麼?“婦人之仁”——耿蒼懷對自己有這麼一句近於否定的評語。年過四十後,他才終於苦澀地發覺:自己是不適合做大事的。他為此苦澀,但如畢結所倡的“倒袁之盟”該是大事吧?耿蒼懷卻無論如何也不能以道義相妥協。他明知欲成大事,必善妥協。連袁老大的功成名就也是以無數次妥協退讓換來的——起碼荒唐如馮小胖子、靡費如尉遲恭之輩得以名列緹騎,就不會是袁老大的初衷。可耿蒼懷雖為人仁惻,生活中可以退讓處他往往主動謙退,但他無法像很多“豪傑”那樣以彆人的性命來妥協,那會是他最不能接受的道義上的妥協。可不妥協又如何呢?這二十年來,寸功未成,枉負聲名。所成也不過就隻是這一身功力還算日益深湛吧?可以毫不自慚地列入江湖絕頂高手之名場。“通臂拳”爐火純青,“塊磊真氣”已達一嶄新之境,而自己所精研的“振臂一呼,千峰回響”的“響應神掌”也已臻於神妙。想到這兒,耿蒼懷心中還略有安慰。——但縱是功力再深,不能乾預世事,不能福延天下又有何用?這個念頭一直是耿蒼懷心中之痛。也許就是為了這個,他才會年複一年地在江湖風塵中勞碌奔走。但他這一生都花在了“小事”上:救一個投井的被欺孀婦,懲罰一個亂發淫威的鄉間小吏……這些事,對於他並不比拯萬民於水火,殺高官惡吏於廟堂大殿為小。也許,這就是他成不了“大事”的原因。又也許,還有一個原因:他知自己不能靜下來,如果自己一靜下來,他不知該怎樣麵對聘娘,也不知該給她和給自己一個怎樣的結果。他總是不自覺地在聘娘的小樓裡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事想起,宛如自浴、宛如洗心。出神良久,他才發現聘娘正在自己身前三尺處站著,一雙眼微微哀傷,有些關切地望著自己,手裡拿著一封質地粗糙但沒有題簽的信封。耿蒼懷一愕驚覺,不好意思地笑道:“站了多久了?不好意思,我好像睡著了。”聘娘淡淡一笑,說:“這兒有封信是給你的。”耿蒼懷一愣,這兒怎麼會有信給自己?難道是聘娘有什麼不好當麵說的話?但這不似她平素為人。他接過信封,心中疑惑重重,頓了下才把裡麵的信瓤抽出。隻見一張八行箋上,力透紙背地寫著幾個字:“耿蒼懷兄:”“近日舍弟與閣下困馬集一晤,得益良多。”“聞另有駱兄在座,年少高拔,劍氣凜人,故愚下甚渴一見,以聆清教。煩耿兄代為傳言,以求一晤如何?”“冒昧相擾,不勝惶恐之至。切切。”耿蒼懷一下從椅上彈起,疾聲問:“這信你是怎麼收到的?”聘娘道:“三天前,我一早起來,下去吃飯。那期間,我和伴姐兒都沒上來過,就守著樓梯口。等上來時這信就有了,放在那個繡架上。我真不知他們是怎麼進來的。”說著,她歎了一口氣:“看來,他們是一早就料到你會來了。”她撫了撫小六兒的頭:“你還說他們不會猜到。”她的語意淺淺帶笑,但其實已隱約感覺其中潛藏的殺機無限。耿蒼懷卻一握拳。然後,就發覺窗外有人。他不動聲色,緹騎——今日他總算明白了緹騎到底是如何的無孔不入。他看著信箋上那個“袁”字,想起一個瘦削的中年男人的臉,那就是袁老大。十年之前,自己與他也曾數度相會。對袁老大的武功修為、果決善斷,耿蒼懷口中不說心中也是佩服的。但袁老大——你就能一直都這麼耳目靈敏,洞燭先機嗎?那袁老大信中的語意若淩厲、若溫和,陰陽難測,耿蒼懷也不知其用心所在。窗外那人還在,耿蒼懷於呼吸之間已聽出那不過是個小角色。暗想:看來,袁老大也不想太過張揚,大概也料到了有人會借駱寒出現之機大做文章。所以希望自己傳話,與駱寒暗中一見,單打獨挑,將事情解決,而不想鬨得轟傳江湖。耿蒼懷正自沉思,窗外人忽道:“耿大俠,請放心,貴紅顏知己和小六兒我們都不會碰,也不會知會李若揭——那是他的案子,不關緹騎的事。但我們袁老大所煩請之事,務請用心。蕪湖城東正有武林大會,閣下何不前去一看,也算湊個熱鬨。”話未說完,那人人影已杳。耿蒼懷並未追出。他知那人不過是個小角色,所知不多,追上也無益。他似甚信任袁老大這個承諾。有了這話,心下略安。歎了口氣:看來自己就算想避讓,也避讓不開這場江湖風雨了。耿蒼懷一直腰,振起精神——隻不知他們叫自己去城東是何用意?武林大會?那又是什麼勞什子!耿蒼懷卻不知,自那日活魚酒肆中號稱“江南武林峰會”之後,畢結和與會之人就已約定,以徽州莫家、並州李家、吳下顏家、端州端木、以及汝州姚家為中心,回去以後,在各處共開五個當地的武林大會,好聯絡一方豪雄。他們會上將不提反袁,隻是另豎旗幟,以為一方之盟。——在袁老大緹騎治下,江南武林,久已不敢聚會結盟了。一乾名門大派,紛紛封山閉門,約束門徒。不少綠林瓢把子也紛紛洗手,退隱江湖。連世家大族的子弟也多有遠離世事的。這一切隻是因為緹騎不許。袁老大論官職隻是從四品,但一言既出,天下皆震。他最恨的就是地方幫派迭出滋擾生事,還有世家巨族割據一方。按他說——朝廷之積弱、百姓之不安,就是起因於此。所以袁老大曾有一句名言:“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這前一句我不太管得著,後一句,我忝當此責,豈能不辦?”其實前一句緹騎又何嘗不管了?袁老大自己其實也深知,宋室已成積弱之朝廷,如果由著下麵文士新見迭出、武人並起、世族各興異幟,以如此衰弱的朝廷政權、昏君奸相,又如何約束得住?隻要一招失錯,恐怕天下星散。到那時金人南下,就更無一騎可以抗敵之兵了。但天下大勢,本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他雖組建緹騎,網羅天下,可緹騎為害之烈卻也酷甚,這些袁老大也不是不知道。但袁老大本是極有自信之人,他相信那是他不得不做的妥協。而緹騎所有能為害之處,畢竟還在他控製之下。他與耿蒼懷本是舊識,但政見之上,兩人卻素不相能。耿蒼懷雖殺昏官,但心中其實還是忠君的:他衷心地希望朝廷上有個好皇帝;如果不是好皇帝,他寧願殺身成仁以將他改造成一個好皇帝;實在不行,他寧興義兵,擁立一個好皇帝。在政事上,他隻想朝廷之上儘是賢臣,勸出一個好皇帝。那時帝在廟堂,龍行布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整個天下也就太平了。如果賢臣少,奸臣多,那他殺儘奸臣如何?所以他雖處江湖之遠,說到根底,他還是忠君的。袁老大卻不這樣。他雖看似擁護朝廷,但在他心中,並非忠於君上的。他想:皇帝總不過是這樣的,換個人又如何?如果換的代價太大,他情願不換。宋室天下如已病入膏肓,在他看來,大手術是動不得的。他不忠於君,卻忠於事。如果他認為天下還需要這麼一個昏君來做做招牌,那他也就不許任何人動他。袁辰龍是嘗過靖康之難後,天下崩離之苦的。也親眼目睹過眾多的百姓流離。他曾發誓:隻要他在位一日,有力量一天,他就不能容許那種局麵再度發生!耿蒼懷把小六兒寄放在聘娘家後,才匆匆趕來白鷺洲。他知道自己形貌顯眼,江湖中認識自己的一定不少,此時也不欲讓人知道他現身蕪湖——為了聘娘與小六兒的安全,所以特意喬裝改扮了一下。一出了聘娘家,他就溜進了附近一家酒館的廚房,取了些柴灰和水,又和上點兒麵,將臉上皮膚揉得皺皺的,讓膚色看著暗淡了不少。路上又順手買了個舀水的瓢和一套鄉老兒前服,把瓢扣在背後,穿上那鄉老兒的土布衣衫,用一根舊布帶纏住頭,插上根旱煙杆,戴上個鬥笠,勾腰駝背,十足一個鄉老兒的形象了。快到白鷺洲,他向一船家租了一條船。見那戶人家正有人病著,熬的還有膏藥,索性買了一貼貼在臉上,又借了那家的蓑衣披上,自劃了船遙遙地向白鷺洲而來。舟行蕩蕩,將近白鷺洲時,耿蒼懷已看到沙洲中心坐著十幾個人。這十幾人顯然是首腦,坐在洲心一座古台的廢基上。另有百數十人各樣裝束,一群一群散落水邊沙際。那白鷺洲甚大,洲心有個荒廢的台基,耿蒼懷也不知叫何名目,隻記得從前來玩過,好像還是前朝的遺跡。耿蒼懷才把船靠在沙洲邊,就有個漢子過來發問:“老頭兒,你什麼人?沒看見為白鷺洲上今日有事嗎?這麼大年紀,還不長眼,真算白活了。”看來這沙洲上還盤查很嚴。耿蒼懷暗暗好笑,卻也略驚:畢結代表湖州文家這次這麼大張旗鼓,簡直是明目張膽地跟袁老大乾上了,背後必有更深的背景。看來秦相對袁老大的不滿已近於極限。他裝就要裝得很像,“咳”了一聲,不理那漢子,自顧上岸來,然後彎腰拿起個木楔,在沙土上一按就按了下去,把船拴好。那漢子見他用手指隻是輕輕一按,一個一尺餘長的木楔就透過浮沙釘入沙下實地,不由略驚。口中喝道:“你是誰?”耿蒼懷不答,向前就走。那漢子伸手待攔。耿蒼懷如何把他這三腳貓兒似的功夫看在眼裡,隨手架了下,那漢子胳膊就一震,幾乎脫臼。他一激動,就待拔刀,耿蒼懷手指一伸,在他腰刀柄上彈了一下,那漢子的手不由就被刀柄震開。隻聽耿蒼懷嘿嘿笑道:“你是莫家的人吧?老朽姓錢,這蕪湖大會是你家主人莫餘主持的是不?嘿嘿,睜開你的狗眼,跟著我好好走,小老兒可是你家主人請來的貴客。”那漢子已被他的功夫駭服。這時旁邊已有人望來,耿蒼懷隻想暗探,不欲人知,當下就力若不支,伸一隻手扶在那漢子肩上。那漢子隻覺肩上如壓千斤之重。耿蒼懷笑道:“乖孩兒,扶爺爺到沙洲中間去。”那漢子猶有猶豫。耿蒼懷一用力,那漢子如何抗得住?隻有乖乖聽話轉身向沙洲中間行去。旁邊人遠遠問:“孫七兒,你接的是什麼人?”那漢子才待開口求救,忽覺一股陽和的內力由肩井湧入,然後自己喉間就覺一滯,竟發不出聲音了。他雖位分低下,但也身在武林世家,見聞頗廣,心頭一駭,知自己已被製住了啞穴,隻是沒想到還有人可以這麼點穴的。其實這是耿蒼懷“塊磊真氣”的牛刀小試,與點穴功夫大不相同,細論起來倒是彆有一功。但那漢子如何識得!那漢子方覺驚恐,聽耿蒼懷衝他耳邊道:“好好回答。”忽然喉間氣息一通,又可說話了。忙笑應了一聲:“是一位武林前輩。”才應付過去,便又覺喉頭被製。等走過了幾步,耿蒼懷才又鬆開他的禁製。那漢子這時已心服口服,低聲對耿蒼懷討饒道:“老爺子,您下手輕一點兒好不好?”耿蒼懷微微一笑,手頭力道略輕。不一時,兩人已走到離那台基數丈遠處,耿蒼懷就此站住。此處已可聽見台上說話。耿蒼懷先看向台上,隻見上首一人是個黃冠羽士,左邊一個則是武舉打扮,右邊還有個長衫方巾的讀書人。旁邊,莫餘先生坐在東首主位,連上他,座中一共十二人。耿蒼懷不知道這十來人的來曆,便再次解開那漢子的禁製,問道:“那台上坐的都是什麼人?”隻聽那漢子籲了口氣,才輕聲道:“那上麵坐的都是我們皖南地麵上大大有名的武林中人。”一指東首清瘦文雅,脖子上長了塊墨跡模樣痣的莫餘:“那就是我家主人。”耿蒼懷點點頭:“他我識得。”那漢子就順著指去。“那坐上首貴賓之位的是黃山派止觀閣當今的首席弟子輕塵子。”那道人高冠危坐,身著黃衫,鼻高目朗,倒頗有些羽士風概。耿蒼懷點點頭,想:名門弟子,果然非同一般。那漢子又一指敬陪末座的另一位散發粗服的道士,竊笑道:“那一個道士卻是九華派的門主顧道人,他出身低賤,有姓無號,真不知他怎麼也混上座了。”他是世家之仆,言下對那顧道人頗為輕蔑。耿蒼懷付之一笑,遙遙看去,覺得那顧道人果然委瑣了點。隻聽那漢子繼續道:“再東邊像個讀書相公的那位就是公書堂的首講曲雲甫曲學士,他與我們老爺交好,曾任過我家西席;對麵那個一臉大胡子的就是馬鞍山昔年巨寇‘半江沉’風烈,當年提起他來,這上下江一帶小孩兒都不敢哭的;再下首那兩個不愛說話的是上遊龍宮湖和龍感湖的湖主王氏兄弟,他們地盤被袁老大削了,還一傷麵頰、一廢左臂,這些年沒聽到有什麼動靜。”耿蒼懷向那兩人望去,見他們果然皮膚上似有一層水鏽,是在水裡討生活的人。看來袁老大這些年也沒閒著,得罪了不少人。隻聽那漢子又道:“靠南首最下坐的是我家主人的世侄——宣州林家的林致,他身邊的三位就是他請來的隱居南漪湖的南漪三居士。”那三位居士羽扇綸巾,個個道貌岸然。那漢子指向最後一人時,卻麵露遲疑:“這個小的沒見過,據說是石台大佛寺的新任掌門弟子石敢當,是林致林少爺帶來的朋友。”耿蒼懷一愣,這名字他也從未聽說過,不由仔細向那人看去。隻見那人神色質若無文,木如禪定,不知修習的是哪一門功夫。耿蒼懷閱人多矣,對方功夫深淺他往往一望便知。但是這人,他卻有些看不透,不由心頭微凜:看不出這裡倒還有個高手!這台基上的會想來也開了有一會兒了,隻見莫餘正在說話。隻聽他道:“……諸位,這江湖大勢,凡我所聞,都已講完。這次弧劍乍現,是在我們皖南地麵,不能不說是你我之幸。據說袁老大的六飛衛至今猶駐紮在銅陵未去。嘿嘿,你我今日之會,無論何等機密,隻怕分駐銅陵的緹騎都尉宮方都已經知道了。——龍門校尉宮方,這些年可也算威風一時了,等這聚會一散,諸位隻怕就有些麻煩。各位這次來赴兄弟的約,隻怕是上了兄弟的當了。俗話說‘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各位就算不入這‘皖南之盟’,隻怕在緹騎麵前也洗脫不開。”他言下對緹騎頗為忿忿。旁邊輕塵子已振眉道:“要說,我皖南武林早就該振作振作了。這些年來,由著些外鄉佬在這裡胡鬨,武林同道早已不忿。莫先生說哪裡話來?你這次倡議我和家師都認為提得好啊。”黃山派原是名門大派,他是黃山派首席弟子,若依以往,在皖南地界起碼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自從緹騎入主,黃山派一行一動俱被捆綁得縛手縛腳。他自幼聽說師傅當年作為黃山首席弟子的風光場麵,心中自是欽慕無限,輪到自己時卻已無這般好事,自然就忿恨於緹騎。何況近來止觀閣數次要擴大廟產,這事卻屢遭緹騎阻攔。所以一聞倒袁盟會,他第一個要趕來。輕塵子爭的還多是虛名意氣,“半江沉”風烈可就不同。他當年是馬鞍山一帶悍匪的老大,目下閒了十幾年,急著要恢複的是地盤。隻聽他敞笑道:“莫先生義旗高舉,我風老大自然雙手讚成。隻是這次,確是文家想動手了嗎?如果是,明日回去我就再嘯聚起往日那班兄弟,大家這些年也閒得口裡淡出鳥來了。隻要莫先生和諸位保證,日後馬鞍山方圓百二十裡內,所有是非諸位不得乾涉,我願做個出頭鳥,與緹騎那幫孫子一戰。”莫餘一擊掌,道了聲:“好!”他要的就是這話,接著望向龍宮、龍感湖的王家二兄弟,問道:“賢昆仲是不是也該回去補補船了?”王氏兄弟卻都麵含恨意:“我兄弟可不隻要補船。莫大先生,以後隻要是有關緹騎的事,你吩咐一聲,我兄弟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也該他們下湖喂喂王八了!”莫餘朗聲一笑,他雖知眾人憤恨緹騎,可也沒想到此次會盟會如此順利。隻聽南漪三居士也在一邊道:“我三人願附莫兄驥尾。”莫餘笑道:“豈敢、豈敢。如果大夥兒都情願,咱們就來個計劃。聽說,六飛衛近日就駐在銅陵未走,估計是為防駱寒。那駱寒駱少俠一劍既出,在咱們皖南地麵鬨了個天翻地覆。可惜卻神龍見首不見尾,這十餘日,就沒再露麵,為咱們皖南地麵留下這一大遺憾。”他一拍腿:“這駱少俠,他怎麼不殺了駐守銅陵的龍門校尉宮胖子再走呢?如果那樣,那才真叫大快人心。但現在他雖走了,他這未竟之事咱們可不能不辦。人貴自立,不能什麼事兒都靠彆人。咱們今天就定定任務——風老大與王氏賢昆仲今日會散後就請各回老家重立旗幟,聲勢要做得大些,要動手就動得鋪張揚厲些,這樣聽起來起碼有些氣勢。各位以為如何?三位回去準備後,估計三日之內,銅陵城內就會傳來風聲。那宮胖子分守一方之責任重大,雖動不得身,但六飛衛在,少不得要出馬,以求肅平三位。三位請撐一撐,有這一段工夫,我和公書堂曲學士,黃山輕塵子道長,九華派吳道兄,加上林家侄兒就可去完成駱少俠未了之事,殺了宮方那狗都尉,取下他人頭來,讓皖南這塊地方重見天日!”“這一戰相當重要,不得馬虎。南漪三位仁兄,你們也彆閒著,要為風老大和王氏昆仲助一把力。否則,光他們隻怕抵擋不了六飛衛。”他單單未提石敢當一人,旁人也沒在意。隻見輕塵子眉毛一振,頗為興奮,吳道人卻在輕輕咳嗽。麵對緹騎,誰也不敢輕忽。座中林致年紀最小,這還是他要麵對的第一次重要的爭鬥,手不由微微發抖。在座的人人麵色整肅——這是他們早就盼望的一天。不知事到臨頭,為什麼心裡卻都有點兒空空的感覺。莫餘卻沒有,隻聽他繼續道:“隻是,這事是咱們代駱少俠行他那未來得及做的事。殺了宮胖子後,大夥兒怕不好居功,就對外說,是弧劍駱寒又殺了一個緹騎都尉如何?這是他欲以一支弧劍單挑袁老大——然後咱們看袁老大還沉得住氣多久?”他這分明是要挑撥二虎相爭,移禍江東之計。眾人都是明眼人,誰聽不懂,不由哄然一笑。風烈一拍大腿道:“還是莫餘先生這招高。我正想怎麼找到那駱寒呢。莫先生此計一出,不怕那駱寒與袁老大不想出來。”“公書堂”曲雲甫淡笑道:“何況這等殺官造反的事,畢竟不合於律,是要滅門的勾當。雖是朝中勢力之爭,也不能做得太過明顯了。那駱寒駱少俠什麼都不在乎,這名聲索性讓給他吧。”眾人更是哈哈大笑。耿蒼懷心頭聽得一寒——這就是江湖,這些人也就是武林中人,還是他的國人。江湖中近年本已有人嘖有煩言,說他耿蒼懷武功雖高,卻做不得大事。連他當日練武的起手師傅嵩山劉免對他也屢有此責,但耿蒼懷聞言至此仍不免心中一憤——如果都是如此之輩,那麼不和他們做那些大事也罷!孔子言:以暴易暴、未見其可。那麼,以文家這些貌似彬彬的奸狡小人,以奸宄狡詐之道來易袁老大的剛愎酷烈,隻怕更是未見其可!隻見莫餘一正容道:“隻是,行此事前,兄弟還在擔心一件事。”風烈笑道:“莫先生還有什麼擔心的事?說出來,有這麼多好朋友在場,大家夥兒替你擺平。”莫餘沉聲道:“諸位可知——那袁老大權傾朝野,威壓一世,據我們的線報,他外麵依仗的是緹騎,可內裡,其實他最可依恃的實力並不在緹騎。”不少人還是頭一次聽說。林致年輕,忍不住搶先問道:“那是什麼?”莫餘沉沉地看了眾人一眼:“轅門。”然後又重重地又重複了一遍:“就是轅門。”不少人還是頭一次聽到這個稱呼,連耿蒼懷久走江湖,也不知道這等江湖秘聞。隻見莫餘說著就負手站起,立在那荒台邊上,看著渡江之雲,朗聲吟道:“雙車縱橫,七馬連環,左相為禦,右士為驂。以此行道,誰可比肩?以此入世,孰可敵焉?”然後他回頭沉聲道:“其實,據武林耆宿文府中文昭公所言,在袁老大入主緹騎之前,已憑一己才智,在江湖中網羅人才。這批人或為他門人弟子,或為他親朋故舊。他也就依此獨創‘轅門’一派。這‘轅門’非同於一般武林門派,也不是平常江湖組織,是為了助袁老大完成他入世之願的。門中人據說對袁老大都非常敬重,都到了托付生死的地步。雖然這轅門之中,人並不多,但俱懷異能。剛才我念的那首口訣,據說就是袁老大轅門中人的切口。轅門一共十一人,共有‘雙車’、‘七馬’、‘一相’、‘一士’。據傳左車尉遲渺、右車常衛,俱是江湖中不可多得的人才。這二人武功鋒銳淩厲,少有敵手。袁老大許多對頭,如當年‘一劍三星’的紫微堂就是他們二人聯手踏平的。連少林、丐幫這等大派,也一向讓他們三分。袁老大與這一門一幫的交道都交由他二人打理。‘七馬’則由鐵騎、狐騎、驃騎、龍騎、飛騎、羽騎、豹騎組成,這七人姓名不詳。但鐵騎主理邊防,狐騎主理情報,驃騎遊騎江湖,龍騎常鎮臨安,飛騎清除異己,羽騎隨侍袁老大,豹騎虎伏湖廣,這種分工我們打聽得還大致不錯。據稱轅門中人已有臥底於各大門派的。其餘左相胡不孤,右士華胄,共為參謀。這十一人,俱為萬人之選,一時之秀,尤其對袁老大極是忠心耿耿。我們打探了近十年,也沒探清這轅門中的詳細情形,其組織嚴密可見一斑。”說著,他一頓。然後猛地高聲道:“可如今,在我們座中,就有一位轅門中人在。我說不放心,就是不放心在這一點!”眾人先已聽愣,此言一出,在座的人不由齊齊一驚。風烈與林致一下跳了起來。輕塵子一臉鐵青,猛地站起,左手回探,看都不看,已“嗖”地抽出背後之劍。劍是好劍,鋒吐青芒,一看便知是百煉之鋼。他劍尖向前微垂,是指向地麵,遙衝著眾人的腳,環指了一圈,冷聲道:“是誰?”他語意如冰,劍鋒上也刹時如凝了一層寒冰,這是黃山絕學“霧冷青鬆”。看來這輕塵子一身修為,足當得上一流高手之境。他痛恨緹騎已到如此程度,一有其人,一得其時,定要殺之而後快。說話間,輕塵子劍尖已停止輕顫,語音也孤直如弦:“給我站出來!”在座的人幾乎都齊聲道:“是誰?”隻有吳道人“嘿嘿”道:“不是我。”眾人不由都互相戒備,齊齊退後兩步,以防不測。莫餘卻盯著一直沒有開口的石敢當道:“石兄,你說是誰?怎麼不站起來?”當真,座中隻有石敢當沒有站起來。林致愕道:“不會吧?他是石台大佛寺龔大佛的高徒呀?我和他認識已六七年了。莫世叔,你不會搞錯了吧?”莫餘冷笑道:“石敢當?龔大佛?嘿嘿!——龔大佛的修為我還不知道!他是龔大佛的徒弟?依我看,龔大佛的修為隻怕還及不上他的一半。林賢侄,你是認識了他六七年。但肯定不知,他也該就是七馬中的狐騎石燃。他最近動向太多了,否則我們也不會知道。這還是轅門中被我們探明身份的第一個人!”然後,他負手向天,陰陰道:“石燃,你站出來吧。倒袁之盟你也敢來,真不愧好膽色。我們此盟今日就以你的血歃血祭劍。”那石燃已聞言而起,大笑道:“不錯,我是石燃。”他知今日一戰已不可免。他本為探聽消息而來,沒想會被認出,當下一掌就向輕塵子劈去。他這一掌居然真就是龔大佛的“大佛掌”。但莫餘說得也不錯,龔大佛自己出掌也沒這般聲勢,修為隻怕還真不到這石燃的一半。輕塵子一掌當麵,須眉皆動,叫了一聲“好”,一劍對準石燃掌心就刺去。石燃改擊為拍,讓過他這一劍,身子一個倒躍,卻是一招“靈狐入洞”,將整個後背向九華吳道人撞去。吳道人見他縮得似個圓球,雖後背賣給自己,不知是否有詐。他生性謹慎,不就還手,反飄然退出三尺。那石燃見狀,一腿順勢就向風烈踹去,風烈雙掌一揮,就去硬接,這下卻是硬對,隻聽兩人俱是“嘿”了一聲,到底臂不及腿,風烈一連退後了三步。他三人這一招之間互有進退,場中就空了一塊。石燃立在正中,眉眼睥睨,雖遭險境,卻全無懼色,朗聲吟道:“雙車縱橫,七馬連環。左相為禦,右士為驂。以此禦敵,誰與比肩。以此入世,孰可敵焉!”他這幾句念得神威凜凜,連耿蒼懷聽得都心中一動。隻聽那石燃道:“不錯,我就是狐騎石燃。小小的一個白鷺洲之會,我會不敢來?嘿,袁老大強過你們百千萬倍。憑你們這朽腐之盟,加上文家一群卑劣小人,就想倒袁?笑話!真是笑話!”說著,他猛地從懷裡搗出一隻信鴿,揮手一擲,那鴿子已被擲入丈許高空,振翅待飛。林致叫道:“不好,他要報信兒求援!”手裡就向石燃出了手,他使的卻是宣州林家家傳的掌法。石燃一一避過,卻不還手,林致怒道:“你怎麼不還手?”石燃笑道:“我與你相交七年,也瞞了你七年。這七年之中,你一直還當我是個朋友,你對我有過這份情義,我自然該禮讓十招為歉。”他口裡說著,腳下避著,手裡可沒閒著——那邊南漪三居士一見他信鴿脫手。他們以暗器名家,當下就齊齊出手,一人一粒鐵菩提就向空中射去。石燃卻一抬袖,“嗖嗖嗖”,以一枝袖箭擊落了三隻鐵菩提。南漪三居士如何肯服?再次出手,鐵菩提、鐵蓮子、鐵三星依次而出,而石燃懷中袖箭似也不少,右臂連揮,將他們暗器一一擊落。他們四個都自負暗器高手,較上了勁兒,都不肯服人,並不互攻,爭的卻是天上那一隻鴿子,鬥的就是信鴿振翅前那瞬息時間。鴿子有知,如知自己生死決於他人之手,不知是否會汗濕白羽?林致已喝道:“你讓得起嗎?”石燃笑道:“不讓讓看怎麼知道讓不讓得起?”他對林致似頗有好感,真的不還手,一邊避讓林家掌法,一邊猶有空踢出一腿,格開風烈擊來之掌。兩人這次又是硬碰硬,碰得“砰”然一響,風老大麵色一青,哼了一聲。這時,卻見輕塵子一彈劍身,“嗡”然一響,口中喝道:“接招了!看劍!”他到底是名家正派,不肯冒偷襲之嫌。黃山劍法素來高絕,石燃一見之下,已知不可輕敵。他此時已無暇與南漪三居士在空中較量暗器,一揮袖,三支袖箭直向他三人射去,逼他們自守。伸指一彈,已彈在輕塵子襲來的劍脊上。他這一招用得極險,稍有不慎,就不免把手指齊根削斷。但敵眾我寡,他也隻有履險,也隻有履險如夷才能更見高明。他擋開輕塵子一劍,不進反退,身子向後疾躍,退的過程中又向曲雲甫發了一招,還有空對林致叫道:“林兄,十招將完,你仔細。再有三招,我可不再多讓了。”然後,他後背就撞上一棵鬆樹。他原是算好的,人一撞上,身子就已順著樹乾直滑了下來。背靠著它麵向眾人,似是知道逃是不好逃了,索性架勢一整,倚鬆一戰。眼中望見鴿子已振翅而起,目光中不由就一喜。卻見莫餘這時展開大袖,忽向天上一揮。他一出手,石燃神色就一變,要發袖箭,卻已不及。隻見那隻鴿子在空中頓了頓。莫餘袖中第二股陰勁兒已到,那鴿子便哀鳴一聲,直墜下來。石燃麵色一冷,知消息難送,援兵已絕。莫餘冷笑道:“上了白鷺洲,你以為還能活著出去嗎?”輕塵子卻不待他答話,已一劍快似一劍,向石燃攻來,把一套黃山劍法使了個招招疾、式式險。那石燃背倚鬆樹,一步不退,見招拆招,見式破式,守也守了個滴水不露。他吃虧就吃虧在時刻要防著旁人助攻這一點,那輕塵子叫道:“今日叫你緹騎也知道知道黃山劍法的厲害。”石燃冷笑道:“厲害?如果你沒有幫手在側,我十招之前就已把你手中之劍折斷。”輕塵子怒道:“胡說八道。”石燃冷笑道:“不是嗎?你十招前以‘迎客三式’中的‘橫出式’接黃山大八式‘鯉魚脊’中的‘蒼波躍變’,自以為機巧,彆出機心,不知已犯了黃山劍法的大忌。三十年前,黃山知機子就已創出這一變招了,可惜,他這招隻用了一次就死在了大佛老人手下。試問,我如果不理你那一式橫出,左手指以‘清平掌’的‘上推手’推你的腰,右手再以‘折衝指’走坎門上襲,是不是已折斷了你的劍?要不是我防著南漪那三個偽君子的暗器襲我右肋,豈還容你攻到現在?”輕塵子臉上不由冷汗浸出。他前年才創出此一變招,黃山上下一派叫好,連師傅也頷首微笑,實沒想到照石燃所言——三十年前已有人想到,而且因為這一招已身死命喪。他本待不信,偏那石燃說來絲絲入扣。三十年前,知機子師伯祖是忽然失蹤不見的。但輕塵子也是剛愎自傲的人,不撞南牆不回頭。冷笑道:“武功之道,說得通行不通之處甚多,你休用話語唬我,有本事使來看!”石燃冷笑道:“小雜毛兒,你少賣乖,我現在防著這批偽君子,可不敢使來。”輕塵子最受不得激,已怒道:“莫先生、南漪三兄、風兄、林兄,幾位但請旁觀,我倒要與這石頭放手一戰,看他幾招能折了我的劍。”武林中原來單打獨鬥的規矩。如果單挑,那就不比仇殺,一旦言明,旁人就不好出手的。輕塵子又是黃山派大弟子,在江湖中極有分量,他如此說,自是要依單挑的規矩了。眾人也要看這難得一見的一戰,都應聲道:“是。”莫餘更笑道:“那好,莫某就等著為輕塵道長彈劍相賀了。”石燃麵色一喜,他已估準輕塵子牛脾氣,要的就是這個。他知武林中人最重然諾,話一出口,雖死無悔。輕塵子一言既出,就隻能以一搏一,哪怕為此劍折命損,眾人也不便出手,以損黃山劍派清名。當下笑道:“小道士,你倒硬紮,不信,你重新試上一遍。”他手下一緩,輕塵子果然是個牛脾氣,劍轉回旋,又轉入“迎客三式”。這三式變化繁多,依次使來,也用了一會兒的功夫。忽然他見有機可乘,“橫出式”既出,馬上轉“滄波躍變”。他這次加意使出,更是轉得又疾又快。那石燃大喝一聲“好”,左手果以“上推手”擊他腰間,右手一式“黑虎搗心”直擊輕塵子心口。輕塵子當時做此招時遍想了各大門派精妙招術,俱有應付之道,知其不可破自己這式新招,卻萬沒想到還有人用這至粗至淺的市井流氓式的招式與自己對戰。要是一般的“黑虎搗心”也罷了,但石燃這招傾力而出,又快又狠。輕塵子心叫一聲“不好”,不及傷敵,先求自保,左手回招相應,要全力接下這式“黑虎搗心”。大變突來,猝然難防,他右手勁力一虛,石燃左手果以一招“折衝指”輕巧巧地就捏住了他的劍,隻要一使勁,他這鬆紋古劍、黃山派大弟子的聲名、連同派中聲譽,不免一齊折斷。輕塵子一閉眼,石燃耳中卻忽聞風聲。他暗罵一聲“卑鄙”。他這裡螳螂捕蟬,萬沒想到還有黃雀在後。他本以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對方人物為顧及武林規矩,此時斷不會出手。沒想對方算計的也就是他這一刻,南漪湖三居士一人一顆暗器——鐵蓮子、鐵菩提、鐵三星,“嗖、嗖、嗖”地向他左肋襲來,這一招有個名目,叫做“三星當戶”。好在石燃反應快,左手一攀鬆樹,人已悠地一下蕩到了樹後。哪想這招敵人也已料到,南漪三居士又是三顆暗器飛來,石燃衣袖一拂,將暗器接過,這時“公書院”首講曲雲甫一招摺扇也已向他後心點來。石燃本可以以一招“鞍馬式”避過,但他知敵人處心積慮,要的就是這個機會,好逼他使出一招“鞍馬式”。那時自己先機已失,隻怕再也難求萬全。心知此時再不出奇招,必蹈死地,當下仗著腰功硬紮,向後猛倒。眾人萬萬沒料到他此時還能使出這麼一招“鐵板橋”。隻見石燃腰身如折,向後仰去,避過曲雲甫那一招,張口就向曲雲甫下陰咬去。這招更是匪夷所思,世上本絕無此一招,曲雲甫大驚,連忙後避,卻見石燃一張口,“脫”地一口痰向他麵上吐來。這一吐勢道雖勁,卻不能傷人。但出於好潔本能,曲雲甫一張摺扇,護住頭麵。他臉是護住了,石燃卻得此之機,右手直擊他胯下,虎爪一擠,曲雲甫一張臉上五官痛得幾乎也擠到了一起。眾人料不到他腰功如此硬紮,原有打算全被打亂,眼看著曲雲甫一招之下已受重傷,但石燃也沒討好。眾人隻聽“啊”、“嗯”兩聲,一大一小,同時發出。前為慘叫,是曲雲甫;後為痛呼,卻是石燃腿上著了南漪湖三居士一記鐵蓮子。當此之際,他雖重傷曲雲甫,卻已不及再下殺手。右手一揮,傾儘袖中袖箭向南漪三居士射去。他知此時自己鐵板橋在地,最易受到攻擊,一定要逼開敵人,贏得一口氣的時間才好。就在他挺腰欲重新躍起之際,隻見天上一黑,一個人影遮雲蔽日而至,正是莫餘!莫餘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壓箱底的本領“黑手印”。他一招直擊石燃胸口。這一招之重,連耿蒼懷也不由一愣。石燃避已不及,一咬牙,雙足一挺,胸口已是一縮,又往前竄了一竄,讓開胸口,竟以最柔軟的小腹來硬受了莫餘這開山裂石的一擊,左右雙手卻同時也以“絕命虎爪”拿向了莫餘腰肋。他此招算得不錯,若讓胸口挨那一掌,以硬碰硬,隻怕當場他就會胸骨儘碎。莫餘沒想到他反應這麼快,且這麼肯拚命,得手之際,不由也是一聲痛呼。他雖擊中對方小腹,一招得手,幾乎擊垮了對方,但自己也身受重傷。他雙足用力,奮力躍起,掙脫了石燃左右虎爪,隻見雙肋間鮮血淋漓,如一隻受傷大鳥般躍回原地。石燃腰功也真了得,硬受一擊後,肝脾如碎,仍能勉強彈起。左手袖箭也已傾囊而出,這一次使的是連環箭,南漪三居士“呀”地一聲,已傷了兩人。但輕塵子這時已從驚愕中醒了過來,一時羞憤莫名,一招“橫山刺虎”,以指一扳劍尖,那劍登時彎成個弧形,他身子也同時彎成弧形,然後猛地一鬆,借那一彈之力,猛向樹後石燃刺去。他這一招竟不顧有樹,憑著那一彈之力,鬆紋古劍直透樹身,然後刺中石燃。石燃這時方傾儘餘力以暗器傷了南漪三居士,再避不開,隻有讓了讓,但也隻讓開了心口,輕塵子那一劍卻也將他右肩洞穿。這一劍極重,場中都是會家,知道石燃受此一劍,等於就再無還手之力。石燃與輕塵子兩人卻都一靜,就這麼隔著鬆樹麵對著麵。石燃麵色慘然,輕塵子躁怒無名。良久,隻見石燃咯出了一口血,低聲喃喃道:“嘿嘿,名門正派,名門正派!”他口邊竟噙了笑,帶著鮮血,更增慘意。輕塵子隻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中羞惡交爭,知自己已做了武林中人極不齒的一件事。他一向自視甚高,此時雖然得手,但反似受不了這個結局。忽一抽劍,鮮血就從石燃肩上湧出。輕塵子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不及擰蓋,直接用雙指捏碎瓶口,把瓶裡的藥一齊倒在石燃肩上傷口上。那是黃山派治傷靈藥“玉兔散”,然後,輕塵子苦笑一聲:“貧道有愧!”他仰首望望天,似是惶惑無地。這一戰,看結果算是他勝了,但他到底是名門之後,越想越愧。忽然手臂一振,一抖震斷了掌中之劍。莫餘叫道:“輕塵道長。”輕塵子一聲不答,徑直向江邊奔去。他行動狂躁,想來心情極亂,到了江邊,竟不肯停,一躍而起,就向對岸撲去。眾人“啊”地一聲——此時初冬,長江雖然水落,但仍舊寬闊,世上隻怕還無一種輕功可以一躍而過。果然輕塵子躍出不足三丈,人已筆直直向江心落去。眾人又“呀”了一聲。那江水極深,輕塵子轉眼沒頂,眾人都說不出話來。就在這一愕的工夫,隻見水花飛濺,一個人影又從江底飛躍而起,直向前撲,帶起一大片水花。眾人又是一聲“啊”。輕塵子這一躍是躍自水中,水中阻力已消了他不少前撲之力,這一撲隻撲出兩丈,重跌入江心。這次時間略長,想來因為水也深了些,他才重又躍起。這次他卻已無力躍出水麵,而是雙掌猛拍水麵,人才勉強騰起。也就是冬季水枯,加上他狂躁之中發出的潛能,如此六七次,他才得以一身水花飛濺地躍至對麵岸上。冷水數浸,似仍澆不熄他的心中愧悔懊惱。想是自怨自責過甚,這個清華羽士,竟不顧塵土,一身濕漉漉地絕塵而去了!石燃眼看著輕塵子去遠。他用衣襟將輕塵子之藥按在傷口上——瓦罐不離井上破——他已重傷如此,但看到輕塵子之狀,心中還是沒覺欣喜,反感到一分慘淡。眾人都是半天沒有說話。半晌,風烈才嘿聲道:“總之,我不管你是石馬狐馬,今天算是逃不走了。”石燃微微一笑道:“你看我想逃嗎?”他一臉譏誚地轉向莫餘:“莫先生,閣下到底不愧是讀書人,南漪三位也到底不愧是隱士,還有那個什麼曲學士——風老大和王家兄弟不及你們多矣。他們就想不到利用剛才之機,在輕塵子與我單挑時對我出手,還是讀了聖賢書的反應快啊!隻是,莫先生,石某臨死之前倒有一事相問。”莫餘痛怒道:“什麼?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他人一受傷,也已顧不得風度,隻想把這小子抓住撕碎。他出身清貴,雖武功高絕,但一向沒受過傷的,這時石燃之傷雖比他重,但他卻遠沒有石燃硬紮。石燃尖聲一笑道:“我想問的是,你有兒子了嗎?如果沒有,被我這絕戶虎爪傷了兩腎,你莫府隻怕從此無後了。這樣,我雖沒殺了你,也和絕了徽州莫家一般。那樣的話,小子豈不罪莫大焉?”莫餘本正擔心於此。他一直苦誌練功,還沒有後人。一聽中的果是絕戶虎爪,心中一痛,幾乎暈去。口裡喝道:“大夥兒上,殺了這小子,還等什麼!”風烈與王家兄弟應了一聲,齊齊攻上。石燃真狠,如此重傷,並不放棄,閃避還擊,拚殺激烈,連耿蒼懷看了也覺場麵之慘,令人不忍目睹。心中暗道:這石燃雖不是正人君子,但觀其所行,倒也頗有豪俠慷慨之處,遠勝於莫餘這一群“君子”。袁老大——袁老大究竟有何能為,竟令屬下之人效命如此?耿蒼懷動念之間,石燃已又挨了兩拐一掌。他傷了一腿,隻有背靠鬆樹,但風烈與王氏兄弟也沒得好,被他掌風襲中,退下去撫胸喘氣。這時,隻見林致忽輕輕舉步向前,和聲道:“石兄,剛才你說讓我十招,不知還剩下幾招?”耿蒼懷一愕,莫餘卻眼中一亮,露出一份殘忍之色。石燃的眼中卻一黯——他早已熟知世道之惡,人心之險,卻也沒有想到……數載深交,夜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啊……但林致此語隻不過讓他加深認識而已。隻聽他靜了靜,乾著嗓子說:“三招!”他不怒,語氣卻不由黯然。林致笑嘻嘻道:“那石兄還讓嗎?”石燃盯著他的臉,這個白皙清瘦的少年。林致一向溫文,出身世家,他的心思也一向細軟——他不懂他現在怎麼會這樣?但石燃雖重傷若此,還是不屑食言,隻冷冷道:“還讓,你放馬過來吧。”彆人都不信,但耿蒼懷聽得出那“讓”字背後是一個人對自己所諾的信守與擔負。好多人可能覺得這樣做很傻,但……但耿蒼懷已很久沒見過這樣的人了。林致已微微一笑,他知石燃傷在腿上,已避無可避,雙掌一式“平開山門”就向石燃擊去。他這一式還不敢用全力,因已見到石燃武功,怕他反擊。隻聽“喀”的一聲,石燃胸間肋骨已折了兩根——他果然是“讓”,避不開也讓!林致一悔,後悔沒用上全力,卻覺石燃雙指已在自己眼上輕輕按了一按。林致一驚。石燃卻沒用力,隻把一雙眼若譏誚若悲憫地看著自己,看得林致先是慚愧卻因愧而怒起來。林致退開一步,唇角一抿,又是一招“風起平地”就向石燃雙腿掃去。他知石燃不能閃,他就要斷其雙腿,報他相欺之恨,攻其所不能避。石燃卻全力一躍而起,一掌抓住樹枝以分擔腿上之力,一掌就按向林致肩頭。他與林致武功相差頗遠,一式之間已按住了林致右肩。他想發力,但忍了忍,一咬牙,還是收回。以他之傷,內力已不能如平日之運轉如意,這欲發還收,胸口不由一窒。他知道林致會下毒手,但不知他為什麼不一招殺了自己,而是要先掃斷自己雙腿,讓自己死得十分淒慘?他隻知道如果他處於同樣的地位,他也許會殺林致,但絕不會如此虐殺,讓一個曾是朋友的人死得如此難堪。這一躍幾乎已用儘他全身的力氣,避開這一招後,他胸裡氣息已亂,心知:第三招他是萬萬避不開了。林致麵上也是陰晴不定,他知道對方為守然諾,已兩次對自己手下留情。他退後幾步,隻見石燃麵色死灰。兩人的麵上都在猶豫,有一刻後,兩人的麵上才都是一靜。林致道:“還一招了,你該還手就還手吧。”石燃搖搖頭,已懶得回話。這一招他不還手一定躲不過去。但,躲不過就躲不過吧,人誰無死呢?反正生太累了,也太委瑣。他目光流眄,望向天上白雲,苦笑了下,口齒輕動。場中人,包括林致,雖離得最近,也沒聽清他念的是什麼。耿蒼懷一豎耳,卻聽他輕聲念的是:“雙車縱橫,七馬連環,左相為禦,右士為驂……”他的聲音是平靜的,耿蒼懷卻心中一慘:這小子臨終前居然還會念起轅門中這句口號,連語氣裡都有那麼一種歸宿感。好像在這輕輕的吟誦中,能獲得一種視死如歸、視生死如從此岸而歸彼岸的率意與安然——袁老大究竟何德何能?!耿蒼懷不滿緹騎,但也覺絕不能眼看這石燃就這樣喪命而袖手不管。隻聽耿蒼懷忽撮唇長嘯,聲振林木,響遏行雲,功力淺的都忍不住捂起耳朵來。眾人仰首一愕,耿蒼懷已在這一愕之間躍起。他飛躍極快,撲至樹下就抓起石燃。石燃用力一掙沒有掙脫,耿蒼懷一拍鬆樹,鬆針飛落如雨,遮住眾人視線,他也就在這鬆雨煙茫中帶著石燃躍起而去。莫餘反應最快,撲起要追。耿蒼懷一擺首,頭上鬥笠已如飛鈸一般向莫餘削去。莫餘一頓,就在他這一頓之際,耿蒼懷已至江邊,他騰身就上了船,然後拔起篙,一點之下,船已劃出一箭。莫餘也已追至江邊,耿蒼懷竹篙再一點,船又竄出,莫餘便知追不上了,提氣問道:“朋友何人?”耿蒼懷肚中一笑,索性跟他們開個玩笑,回道:“老朽姓錢。”然後高聲吟道:“宗室雙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且讓他們去找老龍堂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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