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自稱弋斂。這個姓很少見。弋與易同音,沈放也不知他與淮上易斂是什麼關係。隻見他對人雖客客氣氣的,杜淮山與焦泗隱二人對他卻似頗為敬重。一出醉顏閣,他就招來一個年老車夫,叫他送朱妍先回客棧。也許就是為了他語氣中的那份淡定,朱妍與他雖萍水相逢,卻也就信了他。那少年這才與杜淮山、沈放、三娘三人一齊回到焦泗隱一乾人等下榻的客棧。那少年首先見過了王木、金和尚諸人。他的話很少,但態度和悅,讓人不自覺有如沐春風之感。杜淮山手裡現在的鏢車可遠沒有未渡江時秦穩手中的興盛了,隻有兩輛,但價值更多。一輛裝了駱寒送來的金子珠寶;另一輛則是他們沿路所收的銀鞘,一共也有幾萬兩。焦泗隱知道要在這裡交割,所以單租了一座跨院。門口全由鏢行的夥計守著,閒雜人等一概不許入內。王木與金和尚領著眾人把車內之貨一樣一樣卸到屋裡。沈放與三娘也在旁邊看著。沈放一向以為綠林人物,草莽英雄料來都是大碗吃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的人物,哪想這一乾人對銀錢卻甚是鄭重,盤點得也極為仔細。那少年似已聽杜淮山說起沈放是何等樣人,這時向沈放遞過紙筆算盤,笑道:“有勞了。”沈放雖是鎮江名士,但如三娘所說,對錢穀兵革之學一向留心,遠不同一般腐儒——因為他心裡知道,無論如何轟轟烈烈的大事,其生存之道、博弈之基都離不開此。他不大在意家中細務,但論起錙銖計算、賬目往來,他反比一般人都精細。當下也不推辭,有他這江南名手在側,一張交割單自是列得詳詳儘儘、清爽無比。赤金、珠寶、銀鞘各成一欄,連成色都標清楚了。足忙了一個多時辰,才算將將盤點完整。那少年並無喜色,目光中反似有憂煩之味,最後他問:“折算起來的話總共值多少銀子?”沈放已換算完畢,答道:“按市價算的話總值得到三十萬兩以上——這連金子成色都計算進去了。但珠寶之價,難以細估,還要成交時為準。換得好的話,或許能換得三十二、三萬兩的樣子。”那少年低下頭,雙眉如蹙,籌算起來。杜淮山在一旁問道:“還不夠?”那少年輕聲一歎:“我手裡還有個近十萬之數,總欠數目我也不知道多少,但一總算下來,總有個四五十萬兩之數,所以隻怕還有個七、八萬兩銀子的差距。唉,千算萬算,沒有料到六合門老門主瞿老英雄會在此時過世。”他輕輕拊了下掌:“真是天不假年、天不佑我啊!”杜淮山也歎了口氣,開口道:“其實,他那兒,公子隻要不去,你和他之間的這段賬目,隻怕也無人知道。”那少年雙眉一軒,麵上雖淡淡的,卻振出一派英朗之氣:“他與我忘年論交。這些年,代我承擔之責本已夠多。如今他去世了,後繼無人,家事零亂,我又怎能不去?就是再難些,我也當代他梳理乾淨,好讓他走得心安。”杜淮山知他性格如此,也難再勸。卻聽那少年語氣轉和,淡淡道:“易先生說:這筆銀子能到,真是有勞二位了。彆的也就不用多說了,但眼下還有要事:他剛在巢湖定下了三十萬斤糧草,停在肥西鎮,還請杜老帶兩個人趕過去,急送到河南梁興處,他那兒正告急,三千多人,已快斷糧了。這趟送去,怎麼也好支持三四個月。另外,請焦老把臨安鏢局來的小夥兒與金和尚幾人帶去淮上,那邊也頗吃緊,人手調度不開。”他話淡淡的,但說出來自有一種讓人心服的威儀,杜淮山似乎無從推拒,口中道:“那公子呢?”弋斂道:“我與沈兄……”側身向沈放與三娘一笑,微露歉意的樣子,“及荊女俠明日一早即趕到六安府去。車我帶著,另有要事請沈兄夫婦幫忙。”他為人和氣,似是對這麼決定彆人的行程有所不安,側過臉衝沈放夫婦微笑道:“小可唐突,賢伉儷勿怪。如果彆無要事,便請同行如何?”沈放見杜淮山都對他如此恭敬,知道他攜自己同行必有深意。看了三娘一眼,應聲道:“公子說哪裡話,我夫婦落難之人,托庇於公子,得攜同行,是我夫婦幸事。”弋斂笑道:“當此之世,以沈兄夫婦之識量,不落難倒是怪了。而淮上得沈兄相助,才真正是莫大幸事。”這話他說得頗為誠懇,說時雙目直視著沈放。沈放也是頭一次見人這麼坦坦蕩蕩地望向自己,不由也向那弋斂看去,卻見他的目光如曉雪晨晴。他一直未曾注意到這少年的相貌,這時一眼望去,依然無法細看似的,隻覺那種絕世殊才,濁流獨逸的氣度卻是自己平生所未見的。不知怎麼,弋斂的口氣本也甚謙和,但每句話都有種板上釘釘的味道。沈放與三娘一路漂泊,正不知何處落腳,雖得杜淮山應允加入淮上共事,卻也不如這少年的一句相邀更讓人心定。沈放側目看看三娘,有一種終於安定、此生安定、事業已定的感覺。雖知此後的生活未必不苦,未必不驚險萬狀,但大丈夫能從自己所樂從之業,能事自己所樂事之人,雖千難萬險,又苦從何來?三娘明他所想,不由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卻聽杜淮山道:“隻是,公子身邊不也缺人嗎?就不留一個人以應傳喚?把王木留下吧,那孩子雖不愛說話,但處事穩重,當得大用。”弋斂卻笑道:“他是乾大事的人,怎能屈在我身邊乾這些瑣事。有他在,金和尚與臨安鏢局那些小夥子雖初來乍到,你和焦老也就都放心了。我去六安府也沒什麼大事,一個人足矣。再說還有沈兄夫婦,你們又何必擔心——難道,我現在已讓人不放心到如此程度了嗎?”他最後一句自是玩笑,但杜淮山聽了臉上隻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沈放也能理解他的擔憂,這趟鏢車,自出福建,到這皖南舒城,一路上不知經過了多少腥風血雨,又有多少人為它喋血殺身。耿蒼懷之被緹騎追殺,秦穩之忍辱護貨,袁老二之名敗身殘,無不有關與此,他卻淡淡說不是什麼大事,真要一個人與自己和三娘押車到六安府去。沈放望向杜淮山一眼。隻聽弋斂又道:“唉,杜老,這一路上也辛苦你了。你最好歇歇,明日一早,又要折騰去肥西呢。唉,這麼大年紀,還勞你奔波勞累。也是我們年輕人沒用。你不用管我,我還想和沈兄談上一會兒。”杜淮山應聲退去,心中雖為弋斂擔心,但還是心定了很多。不知怎麼,他每見那少年一次,心中就會這麼靜很久,濁世滔滔,橫流無數,但隻要見到他的眼,杜淮山覺得自己仿佛就又可以淡定與有尊嚴地活上一段時日了。第二天一早,沈放、三娘與弋斂三人壓著兩輛車就上了路。車夫用的還是杜淮山召來的人,似也是義軍中的人物。分彆時沈放覺著,大家雖沒說什麼,但無論杜、焦二老,還是王木、金和尚幾人,對那少年都頗有依依之意。本都是男子,加上那少年神色恒定,所以眾人麵上都未帶出。沈放一路上就在想:這弋斂究竟是什麼人,金和尚本不識他,想來王木昨夜和他說了什麼,今天才會換上這副神情。沈放與杜、焦二老及金和尚等人也自另有一番惜彆之意。動蕩相逢、同舟共濟,一朝忽又萍蹤浪跡、各奔前程,當此時勢能不感懷?但大家也說不出什麼,還是焦泗隱說了一句:“保重,淮上相聚。”這一句似說出了大家心聲。二十幾人都伸出手,疊在一起,用力拍了一拍,然後散開。三娘在一旁看著,沒有加入,嘴角卻含著笑:她心裡又一次有了終於看到了一群男人的感覺。那種感覺真好,作為一個女人,一直以來,她擔得太多,活得也太累了。這時,她回過頭,卻見弋斂並不在那圈內,已先上了車。她看了他在車裡的身影一眼,覺出——他是寂寞的。裝金子的那輛車太滿,他們三人就坐在裝銀鞘的那輛車裡。這車卻換成了那少年的自備的車,想來常用,構造很合理,銀子都放在了車底,所以車廂很空。雖簡易,但舒適。沈放昨日與那少年談的也不算久,主要是弋斂向他請教分類記賬的問題,看來淮上果然缺的就是這方麵的人才。這時,沈放忽想到另一個問題,問弋斂道:“我記得金朝出使之人一向張狂,予取予求,怎的昨日那完顏晟會那麼乖乖地被杜老一句話就給嚇走?”弋斂含笑道:“那句話是淮上義軍的一句切口。淮上之地隻怕少有人不知道。金使在江南可能要張狂一些,因為有趙官家護著,在江北卻一向收斂一點。前幾次完顏晟也曾出使,一路張狂,禍害百姓,壞事乾了無數。淮上義軍憤恨,因不願與金朝輕啟戰端,擾民受苦,也不便殺他。於是隻能示警要挾,讓他在前次出使途中,從商丘到安慶這段路上,一共接到了十三次留刀示警,最後一次甚至都留在了他的枕邊,那完顏晟才知懼怕。最後在安慶,是‘十年五更’中人物‘三更’顧雨出麵,見了完顏晟一次,問了他一句:‘如果想取你首級,你該已死了多少次?’“那完顏晟麵色灰敗,答不出來。顧雨大笑了幾聲,一刀出手如電,割斷了他一名通譯的頭發,從此他再出使時在淮上及江北之地也就收斂很多了。”沈放聽著心裡痛快,也覺出淮上之地果與江南不同,原來儘多有真英雄好漢子,不由笑道:“那不是誰念那麼一句口訣都可以嚇唬金人了?哈哈——‘江湖夜雨十年更’,這倒成了一句咒語,句中指的就是弋公子所說的‘十年’‘五更’?”弋斂含笑不語。三娘見丈夫對江湖上事顯得未免太過天真,不由笑道:“還要有那麵小旗呢!那可是表證。你以為誰念那麼兩句完顏晟都會信呀?再說,那句話隨便誰口裡說出來都能有杜淮山口裡那份氣勢嗎?”一路果然車行無事,沈放也微覺奇怪。這趟鏢可以說自出福建,就沒這麼平靜過。就算到了江北,在杜、焦手中從滁州運到舒城這一段,雖然也無事故,但眾人那股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小心勁兒還是讓沈放記憶猶新。一開始上路時,他本還一直擔心,見那弋斂那麼淡定,漸漸也就忘了。路上吃飯時,他和三娘私笑道:“那位弋兄妙識琴曲,溫文爾雅,想來也和我一樣,都是彬彬君子,不會什麼功夫的。這趟鏢又這麼大。荊女俠英姿颯爽,現在我們二人加上這一車鏢貨就全仗荊女俠照應了。”荊三娘心中也自疑惑,臉上卻不由被沈放逗笑了,特意板起臉來一本正經答道:“誇獎、誇獎,好說、好說。”不提他夫婦戲謔——第四天,車行到了六安城。六安是座舊城,本來頗有規模,可惜當時受兵災困擾,城牆許多在戰火中遺下的殘破之處到現在也隻是勉強補好。三娘當年行走江湖曾來過這兒,還有印象,便與沈放道:“這六安城出名的除了茶葉之外,記得還有一個‘六合門’。此門在江湖中大大有名,是江北之地第一大俗家門派。當年瞿老爺子瞿百齡一手六合拳與六合槍打遍大江南北,少逢對手。說起來可是個一派宗師,比杜淮山與焦泗隱隻怕還高出不止一籌。”沈放知她見聞廣博,故意打趣道:“六合,是哪六合?”皺著眉,搬起手指,認真數道:“可是君與臣和,父與子和、夫與妻和?”三娘見他模樣,就知他在玩笑。聽他說出“夫與妻和”,還是不由臉上一紅,掠掠鬢笑道:“我的道德先生,那六合指的是‘心與意合、形與神合、精與氣合’,這才是六合門的不二法門,你都是在胡說些什麼?以為還是在考國子監呢?”沈放笑道:“噢,原來這樣。這個又有誰不知,怎麼能算秘訣?”三娘笑道:“這其中自還有它的委曲之論。道理人人知道,但說到體會,及至具體怎麼用,那就是學問了,非個中人不足與道也。”二人正說笑著,出去探探形勢的弋斂回來了,卻也沒說什麼。隻是指使車夫去向。車子一時又向城北行去,城北是個古木蕭森的所在。車子走著走著,隻見窗外漸趨荒涼。從這裡北望可以望見城北的青山,當真是“蒼茫古木連窮巷,寥落寒山對虛牖”。沈放與三娘不覺就感到身上一冷。車子停在個小巷裡,巷中隻有一戶人家。弋斂扣了半天門門也沒開,最後還是一伸手,門吱呀地開了。門內是個小小池園。池中荷花早已枯了,滿地落葉,一派蕭索。院內廊軒寂寞,竟沒有一個人。弋斂歎道:“大家都去永濟堂趕熱灶去了,這主人沒了才幾天,這裡竟已空空如許。”沈放聽他話內意思,這裡似就是瞿百齡生前住所。弋斂喊車夫把車趕進門來安頓了,他三人自進了內室,車就停在正房東廊與西廊之間圍成的空場上,一有動靜,窗內必聞。那屋內隻剩下些粗笨的木椅木床,其餘一應細軟俱無,連被子也隻得一床。弋斂把它讓給沈放夫婦用了,他自己在園中徘徊了一會兒,神色頗為淒涼。沈放不知那瞿老英雄是何等人物,但聽三娘說來,生前必曾極為煊赫,沒想死後竟如此淒涼。那一夜,他與三娘孤榻寒衾,窗迎北風,一夜都沒曾安穩。回思這一路逃難行程,現住在這麼個亡者園林,不能不起些人生須臾,霎息百年之感。從二更起,就聽得園中落葉作響,細聽,原來是弋斂攜琴步入園中踩出的聲音——他竟在園中彈了一整夜的琴。侵晨,沈放起來透窗望了一次,黑影中,隻見他在一池枯荷邊靜坐著,蕭蕭索索,寂寂離離,其人風概,不可揣測。第二天一早,三娘起身時說道:“這位弋公子必為奇人,也是性情中人。”歎了一下,又道:“我昨晚聽到他在園內低吟,說:‘瞿老爺子,你與我忘年論交,你最喜聽我撫琴。但活在世上時,繁雜種種,總無空閒。又有多少煩難,都承你一力擔待了。如今你已過世,我能報你的也隻是這一宿不眠,竟夜撫琴了。唉,曲在人亡,人間何幻!’”三娘望向沈放,說:“他此言此行,頗有你平時所說的魏晉風味吧?”用過早飯,三人隨車向六安城中最熱鬨的鼓樓大街行去。沈放問道:“弋公子,今日我們去何處?”弋斂笑道:“永濟堂。”頓了一頓,似覺有解釋的必要:“永濟堂就是皖南六合門的總堂口,建築頗壯麗。六合門源出自隋朝楊素,其武技則起源於漢末五鬥米道。至唐時,天下群雄並起,六合門中多有從軍人物,至此武技一變,開一派堂皇風氣。到有宋之初,六合拳與六合槍俱曾風行於一時,至今皖南鄂東一帶,凡是尚武的村子,大多還在流傳連幾歲孩子都使得像模像樣的六合拳。可惜後來承平日久,天下習拳之人漸漸把六合拳的精義失了,隻餘強身健體之效,而乏衝殺搏鬥之功。到瞿老爺子時,他矢誌振奮,重開六合門一派風氣。他在六合拳與六合槍上造詣極深,曾親身從八字軍抗金。一杆長槍於軍前陣上十蕩十決,素有‘六合槍王’的美譽。至今其門首上還懸有‘八字軍’頭領王通題的十六個字的匾:‘拳平內寇,槍禦外侮,惟我瞿門,六合義首。’”他似是對“六合門”所知甚多,頓了下繼續道:“瞿老英雄晚年仍是老驥伏櫪,壯心未已,對淮上義軍支持極大。據他言,六合門在他之下已分為六堂,有內三堂‘天、地、人’,外三堂‘福、祿、喜’。曾有人問他為何獨缺一個‘壽’字堂。他曾撫然言道:‘當此亂世,家國坼裂;習武之人,必遇不平。如享永壽,那不是榮,反而是恥了。’“所以三年前,他七十大壽之時,我也曾遣人前來祝賀。據說他自感高齡,特自嘲一聯書於梁上,道是‘恥逢七十瞿百齡’,一時傳為江湖軼事。”說著微微一笑,想起其人風貌,心中似感慰藉。口中卻廢然歎道:“可惜如今也是乘鶴西去了。瞿老英雄沒有子息,他這一走,據說門下已亂成一鍋粥。咱們這一行,怕還有得麻煩呢。”車子已行到鼓樓大街。街邊果然熱鬨,紙兒鋪、桕鋪、刷牙鋪、頭巾鋪、點心鋪……依次開張。沈放靜靜地望著外麵,他喜歡這種早市,這是城市生活中一天中最有生氣的時光。耳中聽得弋斂忽向荊三娘道:“荊娘子用的可是匕首嗎?”荊三娘點點頭。弋斂沉吟了下:“沉鬱頓挫、豪蕩感激——那是王屋山鬼穀,公孫老人的劍器一派了?”三娘一愕,她知道自己這一門武技在江湖上十分隱僻,自己從出道以來也會過不少武術名家,但從來就無人能道出自己的師承淵源,沒想這少年卻能一語道破,不知他是從何看出。卻聽弋斂道:“公孫老人可好?”三娘一歎:“我隻跟了他三個月,三個月後,就無福再拜見他老人家了。如今也是十幾年沒見,不知他好不好。”一抬頭,問道:“怎麼,弋公子認得家師?”弋斂聽得她前一句不由道了聲:“可惜。”——荊三娘知他是可惜自己與公孫老人緣分太少;及聽得她後一句,隻淡淡道:“算有過一麵之緣了。”忽聽廂外車夫道:“少爺,您說的‘永濟堂’到了。”弋斂伸出頭去看了下,點點頭。他三人便下了車。沈放與三娘看向那門首,果然建築頗壯麗。隻那大門就結構堂皇,氣派不凡,門口一對兗州青石抱子獅子神態威猛,極為活靈活現。門首旗杆上大字招揚著“六合門”三字的繡旗——想來為了瞿老英雄之死,旗已換成了黑色。大門兩邊都是素幃白幔,懸了孝帳。門內卻略無聲息。門兩旁共站著六個白衣大漢,都披著麻布。沈放奇的是那兩扇大門竟都緊緊地閉著,難道就不通慶吊嗎?弋斂卻似並不奇怪,與沈放三人走上前,他不理那六個守門的漢子,自上前去叩門。隻見那六人中有一人咳了一聲,上前阻道:“這位公子,今日我六合門中有事,不開喪吊。各位心意我們主人領了,但人還是請回吧。”沈放一奇。弋斂卻笑道:“我就是為貴門有事才來的——沈姑姑在嗎?郭、劉、楊三老也在?對了,瞿老英雄沒有子息,那他內侄瞿宇也該在的。”那人皺了皺眉,看他對自家人似是甚熟,便不再阻攔。奇的是他也並不開門通報,隻是退回一邊。弋斂也不以為意,繼續叩門。他叩得很有節奏。等了好一時,才見門一開,露出一張怒氣衝衝的臉來,門內堂上有個年輕暴躁的聲音遠遠傳來,問道:“是誰?”開門的那人道:“不認識。”堂上那個聲音就道:“擋出去。”口裡還喃喃著:“怎麼有這麼些人!也不管彆人家有事沒事,隻管前來,就這麼想騙上一頓飯?”開門的小夥兒就要關門。弋斂笑著伸手把門扶住,踏進一隻腳。荊三娘一眼望去。卻見這門內是一麵影壁。她看不見壁後,卻聽得出正堂離這影壁該有一段距離,便低聲對沈放道:“堂上說話那人底氣好足,隔著一道牆,聲音還這麼大,而且不聲嘶力竭,看來功夫不錯。”卻聽屋內這時適時有一個女聲道:“宇少爺,來吊老爺子的客人怎麼好不讓他進來?人家不管怎麼說,也是一片心。四福,放人。”這聲音有些嘶啞,並不高,但很清晰。三娘一愣,暗道:六合門中果有能人!這婦人聽聲音看來也是個高手。那四福似更聽那女人的話,聞言臉上怒氣稍斂。弋斂微笑道:“請小哥兒把側門打開,我們還有女眷,容我們把車子駛入。”三娘心裡一笑:之所以要把車子駛入,需要照護的可不是女眷,而是——銀子。車子就從側門進入。繞過影壁,便是個小廣場。沈放與三娘沒想六合門一個小小影壁後會是這麼寬敞的一個廣場,想來這裡就是六合門的練武場,寬足十丈,長約十五六丈,正對麵台階上大概就是六合門的正堂了,也是議事之所,堂首果然掛著弋斂所說的那個十六字之匾。筆勢遒勁,黑底塗金,上書“拳平內寇,槍禦外侮,惟我瞿門,六合義首”。看來這六合門在江湖上果然氣派不小。弋斂叫車夫把車直接趕到堂首左側的古槐之下停住,叫兩個車夫在外麵看著,自己就與三娘、沈放登堂入室。一進門,沈放就覺得廳好大,還坐滿了人。廳分前後,中間豎了個小影壁,上麵原畫了武聖關老爺的像。這時壁上素紗遮掩,卻換了一幅瞿老英雄身著官服的遺容。遺體想來就在壁後,一座的人穿著不一,站坐各異,卻偏偏都似怒氣衝衝。隻見靈牌左首站著一個中年婦人,身材削瘦,指甲尖利,一身紈素。麵上蒙著半幅玄紗,看不太清麵孔,隱隱透出一分秀麗,隻是臉相怕有些蒼老了。她身邊站了個憨實的小夥兒,陪她守靈。右首則站著個二十八九歲的年輕人,相貌不錯,但臉上頗有些浮狂。雖在孝中,著的衣履皆白,但料子可都是綾羅,身上裝飾,更是漢玉白金,頗為奢侈。弋斂識得,他就是瞿老英雄的侄兒瞿宇,一身功夫,已頗得真傳。再右首一排一溜放了三張椅子,上麵坐了三個老者,想來就是弋斂適才所說的郭、劉、楊三位了。他們是瞿百齡的師弟,分掌“福、祿、禧”外三堂,也是六合門中頗有實力的人物。下首的客位卻黑壓壓地坐了五六十人,團三聚五,各圍著一張小幾。他們似也為聽到六合門中今日有事特意趕來的。內中有“兩湘錢莊”的大掌櫃李伴湘,又有“五行刀”中高手胡七刀等人,可以說頗多出色人物。瞿百齡沒有子息,如今倏忽百年,身後無人,瞿宇是他惟一侄子,又有身不錯的功夫,自然就有接手六合門主的奢念。瞿宇惱的就是來的人過多過雜,他也不知這些人中究竟有多少是瞿老英雄生前真正的好友,隻疑心這批人個個對他不滿,是有意助沈姑姑與郭師叔他們來的。他自己一向生活浮浪,為人驕躁。幼時極得叔叔寵愛,但年長之後,一身毛病卻頗為瞿百齡所不喜。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在外麵名聲不好,怕得不到什麼支持,所以今日家門之事,巴望著來人越少越好,所以早早傳話,命關上大門,吩咐門首值勤的隻說“家有內務,不見外客”。沒想從一早起接連來的儘是些不能攔阻之客,不由心下鬱怒。他一怒,氣色便上了臉,明知道這樣旁人看了要笑話,但為此隻有更怒,出言也更暴躁。這時他見弋斂三人進來,竟是理也不理。弋斂衝那婦人沈姑姑道:“小可與瞿老英雄有過一麵之交,今特來上香為敬。”沈姑姑卻極知禮,謙和道:“未亡人就此代亡者謝過了。”沈放望著弋斂,見他昨夜為瞿百齡竟夜撫琴、存亡相吊,極有季子掛劍之感,這時卻隻淡淡上了一炷香,微微一躬,並不多話,就退向一邊。那邊瞿宇卻接了沈姑姑的話在旁冷哼道:“嘿,未亡人,也不知什麼時候就這麼自己把自己升格了。把瞿門家譜拿來看看,什麼時候許你稱作未亡人了?”看來沈姑姑並非瞿百齡明媒正娶的正室。她身邊那憨厚少年臉上一怒,沈姑姑自己卻隻裝做聽不見。見沈放與三娘也行完禮,她答禮道:“三位請坐,小廝,奉茶。”弋斂就撿東首極偏的一個角落坐下了。沈放與三娘見他不說什麼,便也坐在那兒靜觀其變。瞿宇心中也有算計,他見所來人物愈來愈多,知道不能再等。其實來人豈能儘知瞿百齡後來對他的惡感以及他的所作所為,但他總不免自覺心虛。隻聽他清清嗓子道:“吭,吭,列位,我家伯父過世,諸位能夠遠來,足見高義。正好我瞿門之中今日有些家門之事要商議一下,諸位做個見證也好。”他這邊說著,那邊荊三娘在底下也與沈放低聲道:“這小子心急要奪位。”果然瞿宇接下來就道:“俗話說:蛇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何況我伯父開下如此大一片基業。伯父今日撒手西去,門中不可一日無主。上下子弟,內外三堂,無不憂心於此。所以小可拙見,還是及早選出門主為宜。所以約了門中師長聚此商議。郭師叔、劉師叔、楊師叔,你們覺得小侄說得可有道理?”他情知這三人必定不會對他支持,但麵子上又不能不提到,勉強委屈說來,口氣中一種驕慢之態卻無可掩飾。廳中眾人齊齊向大廳右首望去,隻見右首三張花梨木椅上正端坐著三個人。最上首一人麵色紅潤,身高體壯,頗為軒昂。中間一人暗青臉色,雙目似睜似閉,一雙手始終扣在一起。第三人則穿著有些破舊,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熟識的人認得這三人都是瞿百齡的師弟,現掌“外三堂”的堂主。那麵色紅潤的便是“滴福堂”堂主郭千壽,暗青臉色的則是“點祿堂”堂主劉萬乘,最後一人衣衫敝舊,乃是“半禧堂”堂主楊兆基。師兄弟三人和瞿百齡,名字是以百、千、萬、兆為序的。郭千壽性子最暴躁,楊兆基性子則過於陰緩,他三人想是商量好了才來的,所以由性子不急不緩的劉萬乘開口答話:“賢侄所說甚是。”瞿宇似乎也沒想到這三個一向難纏的老頭子今日這麼好說話。這大概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這三人說“賢侄所說甚是”。愣了一愣,才又開口道:“那師叔以為何人妥當呢?我本來不想出頭,無奈近日總有一乾子弟前來勸諭,說瞿門之內,以我一人為嫡親最長,我不出任門主,換誰誰自己也會覺得不合適。小侄雖自知才疏學淺,但也隻有勉為其難,不能推托重任,讓外人說我瞿門無後,伯父無後。——師叔,您說:這個門主,我該不該當呢?”劉萬乘聲色不露,淡然道:“該當,該當,這門主你不當還有誰當?”瞿宇心中一愕,簡直不敢相信一向和自己水火不容的三個師叔今天怎麼這麼好說話了,忍不住心頭狂喜。他雖怕那劉萬乘說的是反話,卻已不禁麵露喜色,問道:“隻不知,郭師叔、楊師叔又是何意見?”他見對方支持自己,話裡帶的尊敬不由就多了幾分。楊兆基並不睜眼,隻鼻子裡“哼”了一聲,點了點頭。瞿宇心頭大喜過望,已顧不得計較他的神色,又轉向郭千壽。郭千壽卻難掩飾心中態度,“哼”聲道:“都認為該你當,當然就是你當了。”瞿宇本以為今日必有一番唇槍舌戰的,弄不好還要動手,已準備好應付一場龍爭虎鬥,沒想會這麼輕易地得到“外三堂”堂主的同意,心中自然喜不自勝,不由得都有點恍恍惚惚。瞿門中“內三堂”堂主本都是瞿百齡的親舊袍澤,他自然更好搞定。而且內三堂人今日到場不多,他自領“利人堂”堂主之職,為“天、地、人”三堂之首。其餘“天、地”二堂堂主一為瞿百齡之徒,一為昔日他八字軍中部下,今日都推故未來,不想卷入門內之爭。瞿宇笑著搓手道:“俗話說,揀日不如撞日,小侄就選今日當著眾人之麵成禮如何?”他適才隻嫌外人多,怕有礙他門中爭鬥。這時又隻嫌人少了——大家夥兒看不到他瞿大少爺光光鮮鮮就任門主的場麵。心中高興無可發泄,一揚手,道:“打開大門。”本想說傳酒席的,一轉念才想起正在伯父喪中,不由有些掃興,隻有罷了。又衝一個親信道:“去內堂順天堂中請出六合門主信物,並請出天堂執法胡長老,我要當著三位師叔與眾人的麵完成這繼任門主之禮。”他一聲呼喚,自有他的親信弟子為他奔跑張羅。——他前麵的話本也無人反對,沒想說至最後一句,劉萬乘忽站起身來阻道:“且慢,請出六合門門主信物卻是為何?”細心的人聽出,他把“六合”兩個字咬得極重。瞿宇一愣,說道:“劉師叔適才不是說我應該繼任門主——且揀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成禮嗎?請出信物自然是為了成禮。”劉萬乘已淡淡道:“你開口瞿門,閉口瞿門,自稱為嫡親諸人之長,所以我和你郭、楊兩位師叔同意你為瞿門之主。那是你瞿門家務之事,你既尊重我們三個老朽,過問我們適宜與否,我們自然要給你麵子,說你該繼任為門主。可說到六合門,六合門的信物表記,豈是一般人可輕易動的?”廳內微微一亂,眾人都是猜知有事才會前來,可也沒想到會看到六合門內訌。瞿宇望著劉萬乘,見他麵上正微微冷笑。知道自己原來被這老狐狸給耍了,他一開口就把“瞿門”與“六合門”清清楚楚分開,反似自己毫無道理一般。他性子本急,這一急,不由氣得麵色紫漲,怒道:“你說什麼?六合門和瞿門不是一家?這六合門中哪一樣不是我伯父親手創立下的?哪一套功夫不是我伯父親手改正後又傳與你們的?他屍骨未寒,你們就開始擯棄他家人了。哼哼,你們真可謂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劉萬乘也無容讓,冷笑道:“伯父?虧你還好意思說這兩個字!當年你在合肥萬花樓出醜,如果不是我們這幾個師叔相勸,你伯父早把你趕出瞿門了,還說什麼六合門!說起來,連這瞿門之首你配不配坐得也未可知。六合門堂堂正正,門主之位難道可以隨便讓給一個嫖宿之徒嗎?”當年“萬花樓”之事本是瞿宇心頭一塊舊病,最恨彆人提及。他聞言刺痛,不由立即反唇相譏:“嘿嘿,你又擺什麼長輩架子,彆讓我說出來。——說你們是‘外三堂’堂主,但這最近幾年來,你們可曾進過‘永濟堂’的大門一步?外三堂早已形同虛設。當年為了我伯父聯絡淮上易先生,及門中財貨經營之事,你們與伯父幾乎反目,一怒遠去。你們當時所說‘同門不同賬’的話難道自己都忘了?這些年還覥臉要我伯父的貼補。你不記得旁人可還記得呢!今日見門中昌盛,我伯父又已去,你們外三堂卻處處衰敝,倒又要回來爭這總門主了。可鄙呀可鄙,可笑啊可笑!”那麵郭千壽性子最急,“啪”地一掌拍下,一張花梨木椅子的右手扶手已被他一掌擊落。隻聽他大怒道:“你,你就這樣態度對待門中師長嗎?由你做門主,門中上下如何得服?”瞿宇也一腔怒火上來,怒道:“顯功夫嗎?憑拍椅子這等入門功夫也來搶門主?嘿嘿,也未免太小瞧我瞿門中無人了。難不成你做了門主門中就有人服了?!”說話之間,他已伸出雙指,也夾在自己所坐之椅上。也不見他蓄力,隻是夾住慢慢一扭,那椅子的把手就已被他二指之力扭斷。廳中人不由一聲輕呼。眾人見瞿宇暴躁驕橫,心中對他不免輕視,以為不過一紈絝子弟。這時一見之下,才知彆的不說,他這手功夫可是真的。光憑這一手,就比郭千壽那一掌高明多了。座中也不乏高手,但僅憑兩指之力扭斷一張兒臂粗細的花梨硬木扶手,卻也無幾人能真正做到。隻見一直沒開口說話的楊兆基這時卻開了口:“做門主也不是光憑功夫就做得了的。如果光憑功夫,咱們不用比,請緹騎袁老大來不就得了?不用我說,在座的一個也及不上他。要光講武功,不如請他坐了天下各門各派的總門主。”他語氣尖利,話卻也似頗有道理,天下各派,選門主往往並不隻看重功夫的。劉萬乘已接口道:“不錯,你楊師叔說得不錯,這門主之位,在德不在能。”瞿宇見他們說來說去,是怕了自己,要用一個德字和眾人的悠悠之口將自己壓服。但他如何肯服,口中冷笑道:“嘿嘿,在德不在能,那你三位哪位最有德呀?哪位最配當門主?”他言下一片譏嘲之意。劉萬乘卻不為所動,淡淡道:“我兄弟三個老天巴地,豈會屍位素餐,在意門主之位,爭這空頭名分,徒惹眾人嘲笑?不過是當此非常之際,不如由我三人暫攝門中事務,門主之職且先虛其位以待。等忙過了師兄大事之後,再找一個不浮浪、不驕躁,懂得尊老護小的良實後輩委以重職。那時六合門才不致變亂,庶幾興盛了。”瞿宇聽得心下更怒,知他雖不露鋒芒,但所謂“不浮浪、不驕躁、懂得尊老護小”幾字全是針對自己而發的。又知他們這麼道貌岸然,最易感動人心,不由額上青筋暴跳,冷笑道:“好、好、好,隻不知以當下六合門下之處境,南有袁老大虎視於前,東有庾不信不虞之變,北有金兵,西乏援手,身邊還有‘一言堂’數代大仇,幾位師叔這‘德’又該如何厚德以載物?遠的不說,隻要三位師叔憑本身功夫教訓得了師侄,師侄我拍手就走。——這可不是為和師叔爭這門主之位,也不是懷疑師叔道德不夠,實是為求放心。隻要六合門在三位師叔手中不至危如累卵,真可以以‘德’服人,小侄更有何求!”他雖暴躁,這話可卻不笨,眾人交頭接耳,也覺這話有理。那瞿宇明顯地欺他三位師叔不敢動手。卻聽楊兆基在一旁接口道:“比試倒也可以,但六合門中功夫非隻一項,單那一項練得好不代表都好。瞿師侄不妨以六合槍、六合拳、六合真氣與我三人一一印證,看看師叔們當不當得此番重任。”他這一句話看似堂堂皇皇,其實避重就輕。他們深知瞿宇雖脾氣驕躁、年紀又輕,但天資穎慧。何況他伯父就是明師,他那身功夫可是自小在他伯父手下打出來的,非同小可。自己三人雖是師叔,若論起對敵,隻怕都不是他敵手。但瞿宇勝則勝在他年輕識廣,於彆派武功頗有涉獵;自己三人若單論六合拳、六合槍、六合真氣,也頗可與他較量一番。且六合槍是戰陣中物,頗為沉笨,素來為瞿宇所不喜,一向是他弱項,劉萬乘擅長於此,多半可以勝他。再以二師兄郭千壽之六合拳與自己精研多年的六合真氣慢慢與他鬥來,不信不讓他認識到“薑是老的辣”。來吊祭中人誰不愛看熱鬨,雖在靈堂,早有人喝起彩來,弋斂在旁卻不由輕聲一歎。那瞿宇原是自驕自重,自視極高的人,瞧不起三個師叔的年老成精、狡猾怯懦。雖知這麼比給他們占便宜不少,但自視過高,隻求快刀斬亂麻,應聲道:“好!”那邊楊兆基已極快接口道:“那好,就請瞿師侄先與你劉師叔先較量一下六合槍法。——本門原是為殺敵立功,保家衛國而習武強身,與一般江湖門派大有不同,這門功夫可是重中之重,不可輕廢的。然後再與你郭師叔較一較六合拳。你要是應承得下來兩位師叔,咱們爺倆兒少不得還要再比劃比劃六合真氣了。”他這算盤打得好精——六合槍原為瞿宇弱項,他要劉萬乘先以六合槍挫挫瞿宇銳氣,先取一局;然後在他心灰之下再以郭千壽之六合拳與他纏鬥,郭千壽的拳掌功夫可是號稱皖西第一,這一局瞿宇縱勝得,恐怕也是在千招之後,且有一局已輸在前麵,縱使勝了也不過是一個平局;他雖年輕,但連戰兩陣之下,真氣必然駁雜不純,自己再與他相耗內力。說到真氣,畢竟是靠年深日久的浸淫,那時不信自己勝他不得。瞿宇唇角下撇,冷冷一笑,已知他用意,不屑與他爭辯,已應聲道:“好!”他們是武林門派,雖設靈堂,左右兩側的兵器架並未撤去,隻是用白布蒙了。瞿宇一躍就到了右首兵器架前,扯開白布,一伸手就挑了一杆點銀槍。這正堂本就是六合門子弟的練武堂,這槍也是他練熟的,接著一躍而回,在靈桌上一拍,桌上所供瞿百齡生前所用七十八斤重的镔鐵長槍就已一跳而起。他這一拍使的是猛勁,然後並不收手,右肘一抬,一個肘錘已輕輕巧巧撞在槍尾,那槍已迎麵向劉萬乘射去。瞿宇這才叫道:“劉師叔,接槍。”然後雙拳一抱,他那長僅四尺的點銀槍就橫在雙臂臂彎間,人已躍至門前下首處端然執禮。他這兩下鷹飛魚躍,做得極為漂亮,雖然來回兩次均從眾人頭上掠過,頗為無禮,但眾人至此也不由拊掌叫了聲:“好!”卻聽瞿宇叫道:“伯父所遺神槍,弟子不敢僭用。師叔,請教了。”他雙手一分,那一杆點銀槍忽分為兩段,成了兩杆,左右雙手各挽了一個槍花。然後雙槍互換,左手“鳳凰三點頭”,右手“武聖遺宗”,等於向劉萬乘施了個起手禮。然後雙槍一合,又並成一杆,槍花一顫,直往劉萬乘眉間挑去。他這幾手玩得眾人眼花繚亂,果有先聲奪人之勢。原來以瞿宇之傲,怎容自己在本門中有一項技藝遭人輕視?他素來不愛那六合槍法的笨重,想來想去,索性避重就輕,自做了一杆槍,將一杆槍化做兩杆,重量合起來卻比原來的輕了一半。雙槍在手時,隻宛如雙劍。他又在槍招上下了番苦心,不求太實用,隻要招式精巧、駭人耳目。果然這幾招之下,劉萬乘已心頭一虛:才幾月不見,這小子槍法居然進步如此神速!剛才他反應稍慢,見瞿宇把大師兄的镔鐵槍擲來,也就順手接住,這時卻說不出的苦。原來他慣用的槍也不過三四十斤左右,哪比得上瞿百齡內外皆修、天生神力,這杆七十八斤的槍比劉萬乘平時用的足粗了一倍左右,握著已是不順手,何況又沉重這麼多。實話說來——連瞿百齡自己晚年也很少碰這杆沉槍,說是筋骨老朽了,使不開。而且瞿宇一開始就貌似有禮地搶了個下首,自己再要搶過去已不可能,也不合自己身份。但現在自己背對的就是師兄靈位,廳堂雖大,但如此長兵刃,一舉一動、不由得就要特彆小心,生怕砸了師兄靈位,那就犯了大忌。心中不由罵道:“這小賤骨頭原來不光隻猖狂,還有如此滑頭。”他見瞿宇已槍法不停,一招招攻來,隻有擋架還擊。偏對方一杆銀槍時合為一、時分為二,把一套六合槍法實則虛之,虛則實之。雖並不更見厲害,但讓劉萬乘這拆慣正宗槍法的人不由得暗生懊惱,隻覺彆扭。他平時教弟子練槍從來極為嚴格,一招一式馬虎不得,他弟子為此不知吃了多少苦頭。他這槍法也是與弟子拆慣了的,這時見瞿宇將一套槍法改成這樣,不由又是氣憤,又是無奈,一時間隻是拆解不便。但劉萬乘浸淫於槍中少說也有四五十年,其中心血豈是白費的?那瞿宇儘管上下縱跳,左擊右打,把一套槍法使得極為好看。但堪堪三十招將過,他就已知自己雖然機巧,但單憑這槍法,隻怕勝對方不得。正待凝思使巧,忽聽楊兆基在下麵高聲叫道:“六合槍中何所慮,身要方直氣不移。五十六招無首尾,一貫到底不輕徐。”劉萬乘正為瞿宇槍法所迷,聞言一凜,當下氣納丹田,不看瞿宇槍招,先把自己的心一沉,手下就定了很多。此時不管瞿宇如何花巧,他也不再與其爭一時之氣,隻把一套力大招沉、樸實質拙的槍法按式使出。開始幾招似極笨重,但到後來,大開大合,大巧若拙。隻幾招已把瞿宇逼至外圈,遠遠跳鬥。瞿宇心下暗苦,知道這麼戰下來,自己必輸無疑了。忽見劉萬乘一招“鳳點頭”刺來,忙把身子一晃,堪堪避過,就待進手,沒想劉萬乘接下來一招會是“玉帶纏腰”。六合槍中本來絕無這一變化,瞿宇也是拆熟了的,哪想到劉萬乘上麵一招“鳳點頭”下來會接這一招?劉萬乘上一招就是要誘他欺近一步,眼見計成,劉萬乘那槍身忽似軟了一軟,直向瞿宇腰間砸來。瞿宇大驚,不知這正是師叔之深藏秘技“鐵鎖橫江”,實在連伯父也並不知道。他彆無他法,就待棄去雙槍,徒手以一勢“搏浪一擊”輕擊槍杆,人則從槍下鑽出逸走。但這一招要貼地翻滾,未免太過狼狽。而且這雙槍一棄,自己等於認輸了。他腦子一轉,已有一個念頭——當此勝負一線之機,本不容他思前想後,隻是劉萬乘用的非是自己慣用之槍,那槍彎擊之勢也就慢了一慢。隻此一慢,已給了瞿宇一線之機。隻見他已冒險向前躍去,劉萬乘喝了一聲“好”,雙臂一掄,正好把這一槍之勢使圓。隻見好個六合門外三堂堂主,他連人帶槍原地一轉,手裡鐵槍直向瞿宇腰間砸去。那瞿宇卻一躍已躍至瞿百齡靈前,那槍已堪堪砸到,這一槍若擊中,會連人帶槍一齊砸在靈位上,那真成了大鬨靈堂了。瞿宇看似大驚,雙手棄槍,口中叫道:“劉師叔,休毀靈位,小侄認輸了。”劉萬乘一驚,也發覺不好,雙手猛地收力,卻如何收得住?那瞿宇乘勢雙手往他槍尖處一握,人隨勢蕩起,竟在槍尖上玩了兩個大回環,化解開劉萬乘收不住的餘勢。然後,雙手握著槍頭穩穩站在瞿百齡靈前,含笑道:“這一陣算小侄輸了如何?”劉萬乘見沒砸到靈位,釀成大亂,本鬆了口氣。但聽了瞿宇這話,一口氣堵在胸口,再也出不來。郭、楊二人在下麵雖料得這一陣劉萬乘必勝,卻沒想到竟是這麼勝出的,更沒想到瞿宇這個驕躁小子也有心機,輸得這般討巧光彩,倒似為護伯父靈位才違心認輸了一般。兩人當下臉色不由一黑。那劉萬乘更是氣得“哼”了一聲,站在當地是站也不是,退開也不是,最後一跺腳,雙手一鬆槍把,回了座位。瞿宇自將槍在靈台上放好。郭千壽已然站起。他倆人雖為師侄,這時卻形同陌路,更不答話,雙拳一合,已動上了手。這一回動手與適才不同,雙方動了真氣,也都是真功夫。在瞿宇,這一陣是絕不能再輸,在郭千壽,則是但求不敗,隻要耗掉他四、五層內力就心願足矣。這一鬥鬥了近百招,兩人在場中翻翻滾滾,眾人才算見識了六合拳的精奧。瞿宇眼見已鬥了小半個時辰,自己縱勝,若費力過多,下麵還有一個楊兆基等著,局勢未免不妙。心下著急,當下手下加緊,口裡喝了一聲:“著!”左手虛虛引開郭千壽左掌,他這招用的是粘勁,瞿百齡當年與郭千壽拆至此招時就是這般模樣。郭千壽顯然吃過虧,一見此招,心下一驚,右拳馬上擊出。沒想瞿宇滴溜溜一轉,來了個“脫袍讓位”。這一著本來隻是誘敵深入,那四個字空取其義,沒想他右手果然在袖子裡一縮,僅用一隻空袖就纏住郭千壽右手。郭千壽大驚,待要掙脫,瞿宇右拳卻從自己右襟內擊出,一擊就擊在郭千壽胸口。其實他這招上討了巧,因為他聽伯父說過當年與師弟拆招時曾在這招上勝過他,知郭千壽心中必有陰影,一試之下,果然不錯。他猜郭千壽生性暴烈,若僅隻敗他,他隻怕會纏鬥不休,這一式就使上了六成力。隻見郭千壽張口一噴,一口血已吐了出來。瞿宇已全身一退,拱手道:“郭師叔,承讓了。”他們動手極快,旁邊的一般看客眼睛哪裡有那麼快?隻見他兩人雙手都已膠住,怎知瞿宇自胸口還會伸出“第三隻手”來,齊齊一驚。那邊楊兆基已拍椅怒道:“你!”見郭千壽已傷,他騰躍而起,雙手直向瞿宇拿去。這一著看似含忿出手,其實是要趁瞿宇調息未定,一上手好占個上風,還可免去偷襲之譏。瞿宇胸口真是一口真氣未定,當此情景,也隻有叫了聲“好”,雙手已向楊兆基迎去。他們要較的是六合真氣,一個是軒昂少年,一個是瘦小老人,兩人雙手就這麼膠在了一起。瞿宇氣息未定,無暇調理,索性就奮起餘勢,內力如長江大河直向那楊兆基猛攻而去。眾人隻見他臉青了一青、又紅了一紅,然後又青了一青、紅了一紅,最後再青了一青、紅了一紅,如此往複三次,才轉為正常臉色。了解六合門武功的就知道這小子確實把六合真氣已練到強悍無比。那楊兆基撲來之勢雖怒,出手卻極為謹慎,內力如吞如縮,如一股棉花糖般把瞿宇攻來內力緊緊粘住,不許它脫身喘息。旁人隻見兩人一時都靜了,四手相握、四目相對,如不是一個麵色青紅,一個目光深銳,真如情深意切的一對叔侄一般。乍見之下,怎麼也看不出這二人其實是在一決生死。兩人明知這真氣較量是有生死之虞的,即使勝的一方隻怕也要付出極大代價,三五月內,極難恢複。瞿宇道:“楊師叔,你一定要比?戰不如和,你如不服我作六合門主,自可把外堂分出去。六合門從此沒有外三堂。”哪知他為人驕慢,楊兆基性子比他更為深狹,不動手則罷,一動手不決勝負不肯休手。隻聽他道:“哈哈,憑你這話,就不配為六合門之主。六合門從來內三外三,共有六堂。我們外三堂退出可以,隻是你從此也不可稱為六合門,隻叫三合門主吧!”他口中說的是為六合門大事。其實廢了瞿宇,報複當年大師哥對他冷淡才是他真正的意思。下麵人早哄然一笑,有人道:“要我說,索性你們來個內三合、外三合,都是門主。”旁邊人又道:“外三合有三位門主,不知誰大誰小?那時六合門就一共有四位門主了,這不是六合門,竟是雜合門了。”瞿宇聞言怎能不怒,亢聲道:“那好,師叔既有意考量,咱師叔侄兩個今日不分勝負就不死不休。我要是輸了,退出永濟堂,永世不踏入六安城一步。”他這話極重,楊兆基冷笑道:“那也不必,城北你伯父那枯荷園你儘可居住。”瞿宇一恨,反問道:“你輸了呢?”楊兆基看了受傷的郭千壽、忿然的劉萬乘一眼:“那我師兄弟三個退出外堂,永不動這永濟堂一草一木。”然後兩個人便再沒有說話。時間一滴一滴溜過,隻見兩個人一個頭上青筋直暴,一個雙手微微顫動。旁觀的人此時已沒有了看戲的心境,想此等同門相殘,實為人間慘劇。有人待要相勸,但自量身份,也就不好開口。大家都屏息靜氣。這種真氣較量,旁人也不知兩人內裡情況究竟如何。屋內氣氛一時極為壓抑,當真靜得針尖落地都聽得見。眼見兩人已到了緊要關頭,瞿宇自知內力隻怕不如楊兆基持久,但遠較他強壯,故奮起餘力,要衝垮楊兆基於少陽脈關寸處所築堤壩。楊兆基也知這一關如果抗得過,那瞿宇就隻有束手就擒了,當下咬牙抵禦。可這小子內力真是充實豐沛,難以抵禦得很。楊兆基的臉色便一綠。郭、劉二位與他兄弟關心,這時明顯緊張起來,緊握椅子扶手,似是勉力控製才沒讓自己站起來。瞿宇卻於這時“哈、哈、哈”笑了三聲,真氣運行時本不宜開聲,他這時以聲助勢,分明不惜傷身毀氣也要以逞一勝。楊兆基提氣抵擋,攔得更凶。眾人已知到了生死關口,一個個張大了嘴卻沒一人出聲。卻聽堂上這時輕輕響起了三下擊掌。這三聲極怪,似有音樂節奏般,讓人聽了極為舒服。瞿宇與楊兆基卻麵色一變,然後冷汗大出。原來兩人正都加劇提氣運力,瞿宇正精守玉枕、氣走泥丸,那三聲適時而出,分彆打在瞿宇氣行泥丸、意守淵腋、神離枕骨的關口。瞿宇一驚,一口氣上不來,登時心如死灰,心想:楊兆基哪裡請來這麼高明的幫手!分明深諳六合真氣,我命休矣!但他一驚之下,楊兆基的內力卻並沒乘虛襲來。瞿宇注目向楊兆基望去,隻見他臉上驚詫之色隻有比自己更甚。原來楊兆基正氣走督脈,將至尾閭時,就聽到一響。他心頭一震,忙凝神紫府,可精氣將聚未聚時,偏偏又是一響。他體內真氣驕躁,直欲控製不製,四處亂竄。他已顧不得傷人,大驚之下,先求自保,忙各處收斂,於四肢百骸之中全力安撫那狂逸的真氣,隻求能意守丹田,精還離舍。他此念雖動,也不知收不收得住,但卻在這時聽到第三聲響,然後,四肢百脈的氣息聞聲一順,如涓滴入海,轉眼還納丹田。他兩人一驚之甚,已強過對彼此的敵視之心,都無心對戰,運息內檢了一番,發覺無異,便雙雙躍開,向堂中東首道:“你是誰?”眾人隻見廳堂東南角站起個身穿舊白衣裳的少年。他不答二人問話,卻泠然吟道:“六合一粟,誰稼誰種?藏之滄海,誰舍誰收?出自泥丸、行經函穀,反吐紫府、外照額顱。三裡何為?六奚奚適?帶脈之下,如流如注……”隻聽他口中不停,念出一大段歌訣來。廳中旁人不覺,但瞿宇與楊兆基、連同郭千壽與劉萬乘,卻齊齊麵色大變。隻聽那少年朗吟了好一刻才止住,淡淡道:“你們要爭這六合門武功的門主嗎?我看你們也不必爭了,這《六問》你們全都見過,如果答得出,這武技上的門主爭不爭都是你的。如果答不出,爭得了也不過是得了個虛名而已,又有誰服?”這《六問》原是六合門中一位前輩高手就本門武功做出的六項疑問,針砭所至,令所有精習本門武功的人不由都一閱之下,心空手冷。那六問問得實在太厲害了,直動搖本門武功的基礎。眾人隻知那位前輩武功極高,但為人怪僻。他既想出了這六個問題,心中一定自有答案,但不知為何不一並寫出。這六問難倒前後數代無數人。據說瞿百齡當時觸手這《六問》時,每一問讀下來都令他汗出如漿。他也沒講這《六問》最後他通了沒有。隻說,讀此《六問》,如有所得的話,功夫自會進入另一境界,遠非六合拳、六合槍、六合真氣這些套路俗品可比。眾人雖有些不信,但體察他所成就,也不由不服。在場六合門中高手四人,要以瞿宇武功最高,也最為震動。伯父在世時就曾無數次督促他讀《六問》,但他自作聰明,總認為那是前人做的局——專門難為後人的,所以總是虛聲應付。這也是他以己度人。四人本在名利場中爭殺廝搶,不意被那少年冷冷一篇話說得如一桶涼水當頭澆下,冰寒徹骨。那少年這《六問》還沒問完,他們已恍恍然不知身在何地了。場中無人能答,卻不乏眾口紛紜,一片雜亂。卻聽沈姑姑身邊那個憨實年輕人忽然嘴唇輕動,低聲道:“六合之前,渺不可述;六合之後,才有這六合拳、槍、真氣。所以孔子說‘敬鬼神而遠之’,又說‘子不語怪力亂神’——是為六合門立門處世之法門,也是六合拳、槍的精義所在。那《六問》其實問的是六合之前的事。六合之前,空空茫茫、本無一物,更無精、無氣、無神,也無心、無意、無形,又何來六合?此問無答,又何必發問?”他聲音極低,堂中人交頭接耳,蠅蠅聲起,本易被忽略過。弋斂卻似聽到了。他詫然抬頭望向那憨實小夥兒,似沒想到會有人能答到如此地步。這時卻聽那沈姑姑道:“他們英雄子、男兒漢,爭的自是這武功的門主了。”她本來一直沒有開口,眾人也直到這時才注意到她。她掃了堂中一眼,然後才施施然道:“先夫撒手西去,遺下我這孤寡之人,本已了無生意。但百齡他生前有個遺願,願收我娘家侄兒冷超做他螟蛉義子,以後一派家業都交付與他,隻是不曾當眾說得。他這主意一半是為體惜小婦人的意思,也有一半是出於自感無後。先夫一生德行不用我說諸位也是深知了,他這點遺願,我無論如何也該代他辦到。”說到這兒,她揚聲道:“超兒,過來。”她身後那憨實少年頗為不好意思,上前叫了聲:“姑姑。”他姑姑卻不容他說話,已攜起他手道:“這就是我侄兒冷超,也是百齡所收義子。超兒,你今天才趕到。你義父生前無後,這孝子的位置,須得你充了。今日當著眾人之麵,快快磕個頭。”那冷超似是不願姑姑把他與瞿百齡義父義子的關係公諸於眾,但對那老人卻甚為尊敬,聞言應道:“是。”當下跪下就要磕頭。沈姑姑說話時,瞿宇本愣著,這時才緩過神。他久已防著這位“小伯母”,一直用言語壓製,沒想她果然有鬼,更沒想到她會抓在這個節骨眼開口——冷超這個頭可磕不得,如果磕下去的話學問可就大了。瞿宇雖暴躁,也是深明利害之人,當下用手一抓冷超左肩,說道:“且慢。”冷超一愣,瞿宇已向郭千壽三人道:“三位師叔,這話你們可曾聽說過?”郭千壽、劉萬乘、楊兆基三人齊齊道:“沒有聽過。”他們本爭的就是這六合門,知道沈姑姑出此一策,若應了她,這事必有糾纏,如何肯再多上一個人分這一杯羹。旁觀眾人本已猜不出瞿宇和他三位師叔爭奪門主之事該如何收場,這時卻見又有岔頭出現,不由齊齊興奮。沈姑姑道:“超兒,把你義父的信拿出給他們看看。”那冷超遲疑了下,似極不情願,無奈他姑姑追逼,隻有掏出一信。瞿宇一把搶過,見封皮上正是伯父手跡。他一轉念,就把這信轉交給劉千乘。他想沈姑姑一向心機極深,她既開口,這話多半有點兒影兒,隻是自己堅決不能承認,但和沈姑姑反目之事不妨交給三個老頭來做。劉千乘已抽出信瓤,開口念道:“小超義兒……”一愕抬頭,冷超似已目含濕意,隻是不肯讓眾人看到,忙低了頭下去。隻聽沈姑姑道:“眾位聽見了,這可不是妾身空口白話。小超,你義父靈前,彆人不讓你磕這個頭,難道你就磕不得了嗎?你這模樣,還算什麼男人,還配稱老爺子為義父了嗎?”她這話說到後來,已微帶冷笑。這話果然極為厲害,正擊中冷超心口。隻見他一咬牙,不理瞿宇搭在肩上之手,已向下磕去。瞿宇一驚忙伸手去扳,卻沒有扳住,被他一磕到底。瞿宇見他硬來,不由大怒,見他還要磕第二個頭,當下手上加勁,他這招已用上“虎爪”之力,冷超如果還是硬來,不怕他肩骨不斷。沒想那少年性子極犟,又向下磕去,瞿宇實沒料到他腰肌那麼好,隻憑一腰之勁就可抗拒自己的腕力,身子反被他帶了一晃。冷超這一頭又磕到了底。場中人本望著沈姑姑,這時才注意到冷超。瞿宇從出道至今,有伯父護著,一直順利。連同今日之戰,雖未勝得,但一人連戰三位師叔,傳出去已足以名動江湖。這時卻被一無名小輩削了顏麵,不由臉色一青。他提起六合真氣,直向冷超肩上壓去,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再磕成這第三個頭。場麵一時極靜,那冷超偏偏也是個拗性子,這個頭非磕不可,隻見他這個頭磕得極慢極慢,慢到了如蝸牛踱步,但畢竟還是一點一點地磕了下去。瞿宇一張麵皮已青了又紅、紅了又青。足有一盞茶時候,冷超這個頭終於碰到了棕墊。場中一時聲音雷動。那瞿宇紫漲了臉,鬆手一躍,怒道:“沈姑姑,你這一招算什麼?先前你一口一聲未亡之人,一口一聲先夫,我給你留點麵子,不提也罷了,現在卻居然如此生事!以為我瞿門能容你姑侄橫行?你是哪年哪月,幾時幾刻嫁入瞿家的?八字庚帖何在?大媒何在?六親何在?又是何處拜堂?何處洞房?何處花燭?當時門中長幼誰在?喜錢賞了何人?族譜上可有你名字?你隻要舉出一項明證,我宇少爺二話不說,拔腿就走。”沈姑姑一時噎住,說不出話來。這事本是她心頭隱恨,哪當得人特意提起。那邊劉萬乘也開口冷笑道:“沈姨娘,沒想你還留了這手!”他“沈姨娘”三個字如鞭子一般抽在沈姑姑身上,隻見她身子不由一顫,似想起當年的落拓生涯,沒想今日還要受這般屈辱。她本是要有所爭的,但那三字太狠,狠得她心一時都灰了。這時冷超上前一步護住她。開口道:“我姑姑與義父兩情相悅,原不必得你們世俗小人讚同。”沈姑姑得他一句,似重定了神,有了勇氣,開口說道:“不管怎麼說,你們承認我也好、不承認也罷,我和百齡一起過了這麼些年,端茶倒水,功勞苦勞不論,我總是他眼前的人了。我就算沒明證,他給超兒的親筆信你們可都看到了,他這義兒可不是假的。我們又不和你們爭六合門主,又不爭瞿門門主,你們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又做甚麼。”她這話大得同情。瞿宇與郭、劉、楊三人也沒想她要的隻是個名分,不在意六合門及瞿門事務,靜了一刻,不由臉色大為放緩。郭千壽人最直,乾咳兩聲道:“沈家妹子,你明白事理最好,隻要你們兩不相幫,更不亂摻和,誰不知你是瞿師兄的眼前人。這孩子,是瞿師兄收的義兒?那就算是吧,我們還會不喜瞿師兄有後嗎?拜過之後可以讓他下去了,隻是六合門中事你不要插手,你也不必哭泣了。”沈姑姑這才止住哭泣,衝他一福道:“多謝郭叔叔一語。定這六合門主是大事,也是您三位叔叔與宇少爺之間的事,小婦人何等身份,如何敢越禮插手。”眾人見她溫言軟語,極為知禮,不由心都一軟。郭千壽也還了半禮,道:“看來沈妹子果然明禮。”沈姑姑就望向劉萬乘與楊兆基兩人,道:“二位叔叔怎說?”兩人沒話,也算默認了。沈姑姑才衝瞿宇道:“宇少爺,你就不認這麼個兄弟嗎?”她把兄弟兩字輕輕吐出。瞿宇本頗不忿,此時不由心中一動,想那冷超如果認真是伯父義子,也就算入了瞿門。看他樣子,憨厚可欺,加上功夫不錯,對自己可是個臂助。但他轉臉要比三位師叔慢多了,隻能勉強笑道:“多個弟弟有什麼不好。你們不摻和六合門中事的話,我當然要認。”沈姑姑便衝他一禮,然後衝堂中眾人道:“多承三位叔叔及宇少爺相認,我母子也算有了個名分。他們大人大事,我母子自然也就不敢參與,隻望六合門興旺,瞿門興旺就好。誰做門主,我們姑侄都沒話說,隻是從今日起,永濟堂的前堂後堂卻要分開了。”眾人一愣,卻聽她道:“這永濟堂原為外子所造。前堂為六合門公務會所,後堂卻是外子與妾身的家。前後堂一向相通。如今外子已逝,妾身一個孤寡之人,前後堂如仍相通,未免多有不便。以後無論誰繼任門主,啟靈之後,妾身即請用泥瓦封斷前後之路,妾身就在後堂為先夫守節終老了,不至有擾六合門中事務,妾身也不會被人說閒話了。”她這番話說來娓娓動聽,有理有情。瞿宇與郭、劉、楊三位卻至此才知上了她的當。這六合門家財萬貫,可儘在後堂之中!瞿宇怒道:“嘿嘿,你貪心倒不小,誰不知六合門所有財貨往來,金銀細軟俱在後堂。六合門富甲皖南一方,你一口竟要吃個儘!你,你太貪了吧你!”眾人也至此才明沈姑姑此舉是何意思,也知道正題至此才算提出。暗想,沒想六合門三老、瞿門瞿宇與沈姑姑三幫人沒一個是好惹的。沈姑姑卻一改柔弱,直問到瞿宇臉上:“你說那賬目往來,是以先夫名義還是六合門名義?你去官府查查,哪一項產業不是先夫所創、物主是先夫名字?他生前大度,廣濟天下,以一人養活整個六合門和瞿門也就罷了。難道就注定欠了你們的不曾?我原以為你們爭的是道義大事,武功源流,我婦道人家不敢插口。可是,你既有此一說,我倒要問一句,你們爭的到底是六合門主還是先夫的產業?若是六合門主,與我無乾,我不管。若是先夫產業,嘿嘿,他還自有寡婦義子在,卻也不容他人亂動!”她這一篇話極為厲害,瞿宇與外三堂郭、劉、楊三人一時訥訥愕住。他們四人之爭,一部分為這六合門主,其中一大半還是為瞿百齡生前所創下的這富甲一方的產業,隻是不便明說罷了。隻想:爭得這六合門主之位,產業自然也水到渠成。沒想沈姑姑雖為女流,一張利口卻遠較瞿宇及郭、劉、楊三人鋒銳。四人又先承認了她與冷超的身份,以自己地位,又不能反口否認。場麵一時僵住。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段事真不知如何了結了。卻聽堂中有一人道:“夠了,你們六合門也好、瞿門也好、還是沈姑姑也好,你們家務內訌,能否等到我們外人不在時再說。我們這次前來,可不是為了看你們爭奪家產的。小可錢莊與瞿老英雄生前有些賬目未了,人欠我欠,要清一下賬。郭師父、劉師父、楊師父,瞿少爺,我不管你們誰人主事,待與堂上諸人把賬目清理乾淨後,你們再爭如何?到時錢貨清、兄弟親,你們也好知道自己到底爭的是什麼。眾位,覺得我說得可有道理?”說話的是“兩湘錢莊”的二掌櫃李伴湘。他一言既出,旁邊“五行刀”中的胡七刀,“半金堂”中的吳四,以及種種人等一齊說好。瞿宇、郭、劉、楊與沈姑姑聞聲都一愣,他們雖爭家產,卻也不願名聲外揚,並未請客。開始以為堂上坐的都是對方邀來以助聲勢的朋友,沒想大多卻是和瞿百齡生前有生意來往的朋友。瞿宇與郭、劉、楊正不知如何回應那詞鋒銳利,咄咄逼人的沈姑姑,借此正好有台階下,一齊應“是”,逼沈姑姑把賬目先交出來。心想:等賬目一清,外人散儘,不信你不認軟服輸。沈姑姑本極不情願,但無奈眾人異口同聲,隻有道:“超兒,你去姑夫床頭……”然後貼著冷超耳朵說了幾句,又掏出一串鑰匙,“——把那個小黑鐵箱子搬來。”冷超手腳快,去了一時就搬出個高約兩尺的鐵箱來,沈姑姑撫著鐵箱——老爺子在世時,她從未被允許開過這把鎖,這時摸出老爺子留下的鑰匙,心中也不由感慨係之。遲延了會兒,才開了鎖。隻見裡邊厚厚地一摞一摞全是賬本,可想而知都是六合門這些年的賬目。賬本雖多,但六合門瞿老英雄交遊天下,富甲一方也是眾所周知,也無人吃驚。隻見那鐵箱內還有一個小小鐵匣,匣蓋有個黃紙簽貼著,上麵寫了字。眾人看去,卻是:“餘自知餘日不多矣,十月初三,臨終清賬,筆筆注出,免令後人為難——百齡絕筆。”眾人認得正是瞿老英雄的字。他細心,這盒子還用黃簽封著。這時封條完好,可知絕無人動過。沈姑姑到底伴他二十餘年,看了這字,想起這老人真是一生仔細,眼中淚不由就滾滾而下,一雙眼登時花了。打開鐵匣,隻見裡麵有薄薄的兩個冊子,封麵上注明的有字,一個寫的是“外欠”、一個寫的是“資產”。沈姑姑受不了老爺子字跡,把冊子交給冷超,道:“你念一下,和眾人對一對,看看……對不對得上,你就先念念……外欠吧。”瞿宇與郭、劉、楊三位見那冷超不是作假之輩,也還放心。情知瞿百齡生前,沈姑姑碰不到那箱子,死後又被自己幾人防得緊,無暇搗鬼,所以也不怕她有瞞報的。瞿宇一招手,已叫過一個賬房來,叫他跟著冷超念的一筆筆記下來記清楚。那邊郭、劉、楊三位卻是楊兆基自己拿了筆開記。眾人爭了半天,至此才算觸到真金白銀,瞿宇隻覺喉頭微乾,楊兆基握筆杆的手心裡不由都是汗。隻聽冷超念到:“外欠:一、東門外楊正槐,一千五百三十兩整。”座中就有人就應了一聲,點了點頭,冷超知是對上了。原來座中幾乎都是債主。接著是:“南昌布商龔某五百一十七兩,阜陽馬鞍商人胡某三千兩……”債主多半就在堂上,念到時他都應一聲。眾人心頭越聽是越是驚詫,隻聽得欠債數目是越來越大,直至:“半金堂吳四公子,七萬兩;兩湘錢莊李伴湘,十一萬兩;五行門胡七刀,八萬五千兩……”更是數目驚人。想這瞿老爺子手筆果然大,光這外欠就足有四五十萬兩之巨。他到底有多少資產,究竟能不能還得上這麼多外賬?一本薄薄冊子將將念完,眾人已滿臉冷汗。連瞿宇都覺得手足發冷。記賬的楊兆基更是筆頭直顫,沈姑姑雙目發直,他們都不知老頭子會有這些外欠。這麼說起來,家財再多,隻怕抵起賬來,也剩不下什麼了。下麵債主一向以為以瞿老英雄財雄勢大,可能就是偶然和自己周轉下幾個小錢,也沒料到他外欠如此之巨,不由擔心起六合門還不還得上現錢來。座中郭千壽脾氣最急,這時撲上來,抓起那本寫著“資產”的小冊子,塞到冷超手中,道:“快念念這本!”眾人都豎起耳朵聽,隻聽得:“某某處藥鋪一座,合銀三萬兩,已押於某錢莊,某月某日交割。”然後劃了個叉。再就是“某某處房產,價計八千兩整,某日某日出兌,價銀已得。”又劃個叉。眾人一項項聽去,臉上冷汗越來越多,念的竟都是已出兌的資產——這六合門果然資產甚多,但居然一項一項全賣了!眾人眼看那賬冊已隻剩薄薄兩頁,利益攸關,不由心頭揪緊。暗想:瞿老爺子總不成真的隻剩個空殼了吧?卻聽冷超已快念到最後一項,卻是:“永濟堂、六合門總會所,作價十三萬七千兩正,抵與通濟錢莊。後無錢還付,轉為出讓,定於某死後一月交付。”——他竟連這大本營的房子都賣了,那不是淨欠五十餘萬兩!座中人驚愕之餘,隻聽得“啪”地一聲,然後“砰”地一響。側目望去,“啪”的一聲卻是楊兆基麵色蒼白,控製不住,手中的筆杆“啪”地一聲斷了;“砰”地一響卻是座中一個債主當不住這個片甲不留的現實,頭中一昏,人已“砰”地一聲從椅子上摔下,昏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