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清晨,朝陽徐徐升起,薄薄一層燦爛的陽光朝大地投射過來,落在人的身上,便仿佛給她周身籠上一層金光,如此耀眼,如此令人心醉神迷。安慶緒過來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這麼一副情形。不知怎的,他心中便生出幾分欽佩來。這對母女可謂是他見過的最鎮定的母女了。明明是被人從府上強擄過來的,明明現在周身還是虎狼環視,不知哪一日就會出點什麼事了,她們卻毫不在意。鎮日裡除了做自己分內的事情,慕皎皎便是躺在太陽下曬太陽安胎,小娘子則想方設法的為她做各種可口的吃食為她增添營養。母女倆不急不躁,就安安穩穩的過她們的小日子。這濃濃的煙火氣息便叫在戰場上見慣了冰冷的刀劍相加、曆儘了淋淋鮮血的人心中驀地一暖。很快四個藥童發現了他的存在,趕緊過來行禮。慕皎皎也睜開眼,便對他微微一笑:“你來了。”安慶緒點點頭,低聲道:“你的東西我已經叫人送去了,如果運氣好的話他們會撿到。”“他們一定會撿到的。”慕皎皎肯定的道。安慶緒見狀眼神一閃。便要轉身走人。“安家阿兄,你等等!”此時卻見小娘子捧著一隻碗走了過來,“這是我剛熬好的雪梨銀耳羹,最是清嗓潤肺的。你快喝了它,那麼嗓子就不會癢了。”“你怎麼知道我嗓子癢?”安慶緒訝異低問。“因為上次你過來的時候。我聽見你咳嗽了呀!”小娘子笑眯眯的道,“而且你天天在外頭奔波,縱馬奔馳肯定灰塵大,對鼻腔還有嗓子傷害都極大,不及時清理肺葉的話,以後老了可是要越咳越厲害的。”說著,她又轉向慕皎皎,“阿娘,我說得對不對?”“很對。”慕皎皎頷首。小娘子頓時精神大振,趕忙將碗又往安慶緒跟前送了送。安慶緒聞言便結果碗,他本想一飲而儘,小娘子又道:“阿兄你可千萬彆一口倒下去,這對你的胃不好的!你在外行軍打仗的時候狼吞虎咽也就罷了,現在都在家裡了,就還是細嚼慢咽吧!有機會的時候就好好養上一養,能不加重胃的負擔就不要加重。”家裡?這裡是他的家嗎?安慶緒心中一陣冷笑。想想在長安苦守多年、最終還被父親連累慘死的母親,還有稀裡糊塗送了命的阿兄,再看看這裡喜怒無常的父親、驕奢淫逸的段氏母子,他真的一點家的感覺都沒有。要真說家,那也是段氏母子的家,和他沒有多少關係!反倒是來了這裡,在慕皎皎母女的簇擁下,他反倒還能有一點被家人關懷、寵愛的感覺。雖然心裡明白自己一直和她們走得太近是不對的。隻是他想到慕皎皎當初堅持正室立場、為自己母親抱不平的事情,心理上就不由的和她拉攏了距離。再加上這段日子,他從慕皎皎母女這裡得到的藥材、吃食真的數不勝數,還有小娘子看似嘰嘰喳喳、實則對他發自內心的關切,這些真的都讓他不由自主的貪戀上了。反觀安祿山那邊,因為潼關久攻不下,各處軍隊又不停嗷嗷著要軍需要補給,便經常使得父親脾氣暴躁。有幾次連他都打了。段氏母子又還在一旁挑撥離間,非說他和慕皎皎在合謀奪取皇位。自家親人如此冷血,便更反襯得慕皎皎母女倆溫柔可親。他心理的天平不知不覺的便往她們那邊傾斜了過去。當然,他心裡一再的告誡自己,自己隻是過來坐一坐、看一看她們、和她們說說話,隻是為了平和一下心境罷了,自己絕對不會做危害父親、危害大燕國的事。隻是,人一旦踩進泥潭,那就會慢慢越陷越深。等他發現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現在。他心知小娘子說得有理,便果真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起羹湯來。小娘子忙端了一張胡床來給他坐,再配上一碟糕點:“這是我今天剛做的,阿娘說不夠甜,可是我覺得剛剛好啊!阿兄你嘗嘗看!”安慶緒下意識的想拒絕。隻是對上小娘子閃閃發亮的雙眼,他拒絕的話就怎麼都說不出口,便伸手捏了一塊糕點送入口中。“還不錯,有點甜了。”男人本就不愛吃甜點,這樣的甜味對他來說已經有點過了。小娘子便撅起嘴。“這可怎麼辦?三個人三個說法,阿娘覺得不甜,阿兄你又覺得過了,我卻覺得剛剛好,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青春靚麗的小娘子,因為一點小事氣得小嘴都鼓起來了,跟隻小河豚似的。看起來真是可愛得緊。安祿山不由自主的嘴角彎彎,頓時覺得有點甜的糕點滋味似乎也好了許多。他便又拈了一塊放入口中。慕皎皎也是無聊,也撿起一塊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眼看安慶緒碗中的羹湯已經被吃下大半,她才狀似無意地問道:“我看你到現在都眉心緊擰,可是又被你父親罵了?其實潼關天險。本來就易守難攻。當初太祖皇帝選擇定都在此,便是看中了這一點。一直強攻不下,本也不算是你們的責任,你也不用太過自責了。”安慶緒看了她一眼,卻沒有說及此事。而是轉化話題道:“潼關那邊的事情,段氏以及說服阿爹不讓我插手了。今天我心情不好,卻也不是因為這個。”“那是因為什麼?”小娘子連忙便問。她眨巴著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小臉上滿滿都是純真的關切,便叫人都不由自主的把胸腔放開,一股腦的將內心深處的煩惱傾吐出來。“今天我聽到消息,大伯被哥舒翰老兒陷害,如今已經被長安城裡那個老皇帝給賜死了!”慕皎皎便是一驚。最近因為懷孕的緣故暈暈乎乎的,她為數不多的精力都用在了防範這四周圍的豺狼虎豹上,竟然都忘了哥舒翰和安思順之間的矛盾了!這兩個人的矛盾,可比郭子儀和李光弼之間的大多了。而哥舒翰的心胸又遠不及郭子儀寬大,所以現在眼看安思順落入絕境,又因為和安祿山的關係被聖人所忌憚,他便開始羅織證據,編排安思順同叛臣安祿山關係密切等等。愣是忽悠得年老昏聵的聖人將安思順給處死了。想及此,慕皎皎也不由搖頭低歎。“人心的歹毒,真是超乎人的心理想象。”“是啊!”安慶緒也歎息著,但馬上又興奮的叫起來,“不過這樣。不也正好證明他們新唐王朝內部將領已經開始互不信任,而那個老皇帝也著實老得眼睛都看不清了,連誰奸誰忠都分不清了嗎?上次他聽信宦官之言斬殺封長青還有高仙芝的時候,我就已經料到了,現在這事更加印證了我的猜測。如今皇帝老兒居然還遣哥舒翰來據守潼關,我看這就是他們新唐王朝氣數將儘的表現!”一個高興,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然後才反應過來自己說話的對象是誰。安慶緒當即就又收起笑臉,趕忙將碗裡的羹湯喝完,便砰地一聲將碗放下:“我喝完了,多謝你們的羹湯,我走了!”便連忙拔腿走開,仿佛以為這樣就能和他們撇清關係。慕皎皎目送他的身影遠去,才回頭對小娘子使個眼色。小娘子趕緊端起糕點送到四個藥童跟前:“幾位阿兄,你們也嘗嘗我做的糕點,看看好不好吃!”這些日子,他們時常從小娘子手上得到一些吃食。再加上安祿山的病情逐漸好轉,在犒賞慕皎皎母女的同時,安祿山也沒忘了他們。能如此暴戾的安祿山手下得到如此厚賞,他們四個人便都成了太醫院裡頭所有人豔羨的對象。他們自然也知道自己得到這些好處靠的是誰。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所以現在,慕皎皎母女倆和安慶緒還有李豬兒私底下做的那些事說的那些話,他們看到聽到了也都跟沒聽到一般。反正,她們也不過是問問外頭的情況,再托安慶緒幫他們去送了一封報平安的信罷了,並沒有什麼太過火的事。他們自然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尋求個安生了。等這四個人將糕點都吃完了,小娘子便笑嘻嘻的回到慕皎皎身邊。“阿娘,我再拿書來念給小阿弟聽啊!”慕皎皎點頭,小娘子便蹬蹬蹬跑回去取了一本書,便大聲念了起來。少女輕柔細軟的聲音鑽進慕皎皎的耳朵裡。也被肚子裡的小家夥給聽了個一清二楚。小家夥明顯極喜歡阿姐的聲音,當即便歡快的翻騰起來。慕皎皎摸著肚子,感受著孩子的活力,心裡卻暗暗想著——還有五個月,孩子就要落地了。可是再過三個月,潼關就要破了。現在這樣的日子不是辦法,她還是得趕緊再想個辦法才是。得趕緊想辦法逃離這個魔窟啊,她可不想真將安祿山給治好了!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安祿山明顯也已經不滿於現狀了。等到慕皎皎母女倆再次過來給他治病時,他便問道:“崔夫人,朕覺得朕身上的瘡癤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你何時開始給朕治好雙眼?”“你的眼睛我已經說過了,是因為體內毒素積累過多,傷及經脈,所以導致的結果。要治好你的眼睛,就必須將經脈裡的毒素儘數拔除。而要拔毒。就得先將瘡癤全都治好,否則隻要瘡癤在還,毒素就會源源不斷的被送到筋脈內,怎麼都拔不乾淨。但你身上瘡癤已經生了這麼久了,許多都是根深蒂固的。短時間內根本就治不好……”“朕不想聽你說這些!朕隻想知道,你到底多久才能將朕的眼睛治好?”安祿山強橫的打斷她的解釋。終於,在隱忍這麼久之後,這個人的耐心已經到了儘頭,連在她跟前都暴躁了起來。如果這次她的回答不能讓他滿意。隻怕這個人可不會顧及她是不是大著肚子。慕皎皎垂眸思索一會。“三個月。”她輕輕吐出一個期限。安祿山急不可耐的站起來。“三個月,你確定?”“我確定。”“好!”有了這個時間,安祿山終於又開心起來,便一收滿身的戾氣,又叫人厚賞慕皎皎,再叫李豬兒送她們回去製藥。母女倆逃過一劫,終於放鬆的長出口氣。“阿娘,三個月真的能治好他嗎?”回到院子裡,小娘子忍不住問。“治得好我也不治。”慕皎皎冷聲道。其實彆說安祿山起疑心,要是換做任何一個曾經被她醫治過的病人,彆人都要起疑心。畢竟安祿山這個毛病並不算什麼太大的問題,她要是用心去治的話,他的眼睛現在應該可以感受到一些光線了。但是她卻將藥量減半再減半,也把療程拖了又拖,才導致安祿山如今症狀雖然有所減輕,但其實恢複得並不快。以她的水準,這樣真的很值得懷疑。安祿山在最初的開心之後,現在展開懷疑是很正確的。但是,三個月後,她依然不想讓他恢複怎麼辦?慕皎皎暗暗握緊拳頭。轉眼,三個月的時間就快到了。這一日,外頭突然熱鬨起來,他們在深宮之中都聽到有人在大喊——“潼關破了!潼關破了!咱們要殺去長安了!”就是這個機會!慕皎皎眼神一暗,連忙拉上女兒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