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清走上兩步,向耿萬鐘、王萬仞抱拳道:“耿賢弟、王賢弟,這位師妹膽識過人,勝於須眉,想必是江湖上聞名的寒梅女俠花師妹了。其餘四位師兄,請耿賢弟引見。”耿萬鐘板起了臉,竟不置答,說道:“在這裡遇上石莊主夫婦,那再好也沒有了,省了我們上江南走一遭。”石清見這七人神色頗為不善,初時隻道他們在謝煙客手下栽了筋鬥,深感難堪,但耿萬鐘與自己素來交好,異地相逢,該當歡喜才是,怎麼神氣如此冷漠?他一向稱自己為“石大哥”,又怎麼忽爾改了口?心念一動:“莫非我那寶貝兒子闖了禍?”忙道:“耿賢弟,我那小頑童惹得賢弟生氣了麼?小兄夫婦給你陪禮,來來來,小兄做個東道,請七位到汴梁城裡去喝一杯。”安奉日見石清言詞之中對雪山派弟子十分親熱,而這些雪山派弟子對自己卻大剌剌地,正眼也不瞧上一眼,更不用說通名招呼了,自己站在一旁無人理睬,一來沒趣,二來有氣,心想:“哼,雪山派有甚麼了不起?要如石莊主這般仁義待人,那才真的讓人佩服。”向石清、閔柔抱拳道:“石莊主、石夫人,安某告辭了。”石清拱手道:“安寨主莫怪。犬子石中玉在雪山派封師兄門下學藝,在下詢及犬子,竟對安寨主失了禮數。”安奉日心道:“這倒怪你不得。”說道:“好說,好說!”率領盜夥,轉身而去。耿萬鐘等七人始終一言不發,待安奉日等走遠,仍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流露出既尷尬又為難、既氣惱又鄙夷的神氣,似乎誰都不願先開口說話。石清將兒子送到雪山派大弟子“風火神龍”封萬裡門下學藝,固然另有深意,卻也因此子太過頑劣,閔柔又諸多回護,自己實在難以管教之故,眼看耿萬鐘等的模樣,隻怕兒子這亂子還鬨得當真不小,賠笑道:“白老爺子、白老太太安好,風火神龍封師兄安好。”王萬仞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道:“我師父、師娘沒給你的小……小……小……氣死,總算福份不小。”他本想大罵“小雜種”,但瞥眼間見到閔柔楚楚可憐、擔心關懷的臉色,連說了三個“小”字,終於懸崖勒馬,硬生生將“雜種”二字咽下。但他罵人之言雖然忍住,人人都已知道他的本意,這不罵也等於已破口大罵。閔柔眼圈一紅,說道:“王大哥,我那玉兒確是頑皮得緊,得罪了諸位,我……我……我先給各位賠禮了。”說著盈盈福了下去。雪山派七弟子急忙還禮。王萬仞大聲道:“石大嫂,你生的這小……小……家夥實在太不成話,隻要有半分像你們大哥大嫂兩位,那……那還有甚麼話說?這也不算是得罪了我,再說,得罪了我王萬仞有甚麼打緊?衝著兩位金麵,我最多抓住小子拳打足踢一頓,也就罷了。但他得罪了我師父、師娘,我那白師哥又是這等烈性子。石莊主,不是我吃裡扒外,想來總得通知你一聲,我白師哥要來燒你的玄素莊,你……你兩位可得避避。你這杯酒,我說甚麼不能喝,要是給白師哥知道了,他不跟我翻臉絕交才怪。”他嘮嘮叨叨的一大堆,始終沒說到石中玉到底乾了甚麼錯事。石清、閔柔二人卻越聽越驚,心想我們跟雪山派數代交好,怎地白萬劍居然惱到要來燒玄素莊?不住口的道:“這孽障大膽胡鬨,該死!怎麼連老太爺、老太太也敢得罪了?”耿萬鐘道:“這裡是非之地,多留不便,咱們借一步說話。”當下拔起地下的長劍,道:“石莊主請,石夫人請。”石清點了點頭,與閔柔向西走去,兩匹坐騎緩緩在後跟來。路上耿萬鐘替五個師弟妹引見,五人分彆和石清夫婦說了些久仰的話。一行人行出七八裡地,見大路旁三株栗樹,亭亭如蓋。耿萬鐘道:“石莊主,咱們到那邊說話如何?”石清道:“甚好。”九個人來到樹下,在大石和樹根上分彆坐下。石清夫婦心中極是焦急,卻並不開口詢問。耿萬鐘道:“石莊主,在下和你叨在交好,有一句不中聽的言語,直言莫怪。依在下之見,莊主還是將令郎交給我們帶去,在下竭力向師父、師母及白師兄夫婦求情,未始不能保全令郎的性命。就算是廢了他的武功,也勝於兩家反臉成仇,大動乾戈。”石清奇道:“小兒到了貴派之後,三年來我未見過他一麵,種種情由,在下確是全不知情,還盼耿兄見告,不必隱瞞。”他本來稱他“耿賢弟”,眼見對方怒氣衝衝,這“賢弟”二字再叫出去,隻怕給他頂撞回來,立時碰上個大釘子。耿萬鐘道:“石莊主當真不知?”石清道:“不知!”耿萬鐘素知他為人,以玄素莊主如此響亮的名頭,決不能謊言欺人,他說不知,那便是真的不知了,說道:“原來石莊主全無所悉……”閔柔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頭,問道:“玉兒不在淩霄城嗎?”耿萬鐘點點頭。王萬仞道:“這小……小家夥這會兒若在淩霄城,便有一百條性命,也都不在了。”石清心下暗暗生氣,尋思:“我命玉兒投入你們門下學武,隻因敬重白老爺子和封師兄的為人,看重雪山派的武功。就算玉兒年紀幼小,生性頑劣,犯了你們甚麼門規,衝著我夫婦的臉麵,也不能要殺便殺。就算你雪山派武功高強,人多勢眾,難道江湖上真沒道理講了麼?”他仍是不動聲色,淡淡的道:“貴派門規素嚴,這個在下是早知道的。我送犬子到淩霄城學藝,原是想要他多學一些好規矩。”耿萬鐘臉色微微一沉,道:“石莊主言重了。石中玉這小子如此荒唐無恥,窮凶極惡,卻不是我們雪山派教的。”石清淡淡的道:“諒他小小年紀,這‘荒唐無恥,窮凶極惡’八字考語,卻從何說起?”耿萬鐘轉頭向花萬紫道:“花師妹,請你到四下裡瞧瞧,看有人來沒有?”花萬紫道:“是!”提劍遠遠走開。石清夫婦對望了一眼,均知他將花萬紫打發開去,是為了有些言語不便在婦女之前出口,心下不禁又多了一層憂慮。耿萬鐘歎了口氣,道:“石莊主,石大嫂,我白師哥沒有兒子,隻有一個女兒,你們是知道的。我那師侄女今年還隻一十三歲,聰明伶俐,天真可愛,白師哥固然愛惜之極,我師父、師嫂更是當她心肝肉一般。我這師侄女簡直便是大雪山淩霄城的小公主,我們師兄姊妹們,自然也像鳳凰一般捧著她了。”石清點了點頭,道:“我那不肖的兒子得罪了這位小公主啦,是不是?”耿萬鐘道:“‘得罪’二字,卻是忒也輕了。他……他……他委實膽大妄為,竟將我們師侄女綁住了手足,將她剝得一絲不掛,想要強奸。”石清和閔柔“啊”的一聲,一齊站起身來。閔柔臉色慘白。石清說道:“哪……哪有此事?中玉還隻一十五歲,這中間必有誤會。”耿萬鐘道:“咱們也說實在太過荒唐。可是此事千真萬確,服侍我那小侄女的兩個丫鬟聽到爭鬨掙紮之聲,趕進房來,便即呼救,一個給他斬了一條手臂,一個給他砍去了一條大腿,都暈了過去。幸好這麼一來,這小子受了驚,沒敢再侵犯我小侄女,就此逃了。”武林之中,向以色戒為重,黑道上的好漢打家劫舍、殺人放火視為家常便飯,但若犯了這個“淫”字,便為同道眾所不齒。強奸婦女之事,連綠林盜賊也不敢輕犯,何況是俠義道的人物。閔柔隻急得花容失色,拉著丈夫的衣袖道:“師哥,那……那便如何是好?”石清乍聞噩耗,也是心緒煩亂。倘若他聽到兒子殺人闖禍犯了事,再大的難題也要接將下來,但這樣的事卻不知如何處理才是。他定了定神,說道:“如此說來,老天爺保佑,白小姑娘還是冰清玉潔之身,沒讓我那不肖的孽子玷汙了?”耿萬鐘搖頭道:“沒有!雖然如此,那也沒多大分彆。我師父他老人家的脾氣你是知道的,立即命人追尋這小子,吩咐是誰見到,立即殺了,不用留活口。”王萬仞接口道:“我師父言道:他老人家跟你交情不淺,倘若將這小子抓了來,他老人家衝著你的麵子,倒不便取他性命,不如在外麵一劍殺了,乾乾淨淨。”耿萬鐘橫了他一眼,似嫌他多口。王萬仞道:“師父確是這般吩咐的,難道我說錯了麼?”耿萬鐘不去理他,續道:“倘若隻傷了兩個丫鬟,本來也不是甚麼大事,可是我們那小侄女年紀雖小,性子卻十分剛烈,不幸遭此羞辱,自覺從此無麵目見人,哭了兩天,第三天晚上,竟悄悄從後窗縱了出去,跳下了萬丈深穀。”石清與閔柔又是“啊”的一聲。石清顫聲道:“可……可救轉了沒有?”耿萬鐘道:“我們淩霄城外的深穀,石莊主是知道的,彆說是人,就是一塊石子掉了下去,也跌成了石粉。這樣嬌嬌嫩嫩的一個小姑娘跳了下去,還不成了一團肉醬?”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雪山派弟子名叫柯萬鈞的說道:“最冤枉的可算是大師哥啦,無端端的給師父砍去了一條右臂。”說時氣憤之極。石清驚道:“風火神龍?”柯萬鈞道:“可不是麼?我師父痛惜孫女,又捉不到你兒子,在大廳上大發脾氣,罵封師兄管教弟子不嚴,說他淨吃飯不管事,當甚麼狗屁師父,越罵越怒,忽然抽出封師兄腰間佩劍,便砍去了他一條臂膀。我師母出言責備師父,說他不該如此暴躁,遷怒於人。兩位老人家當著弟子之麵吵起嘴來,越說越僵,不知又提到了甚麼舊事,師父竟然出手打了師母一個巴掌。我師母大怒之下,衝出門去,說道再踏進淩霄城一步便不是人。”石清慚愧無地,心想:“我欽佩封萬裡的武功,令獨生兒子拜在他門下,哪知竟累得他成為廢人。封萬裡劍法剛猛迅捷,如狂風,如烈火,這才得了個風火神龍的外號。此人仇家甚多,武功一失,恐怕這一生是一步不敢下大雪山了。唉,當真是愧對良友。”卻聽王萬仞道:“柯師弟,你說大師哥冤枉,難道咱們白師哥便不冤枉嗎?女兒給人害死了,白師嫂卻又發了瘋。”石清、閔柔越聽越驚,隻盼有個地洞,就此鑽了下去,真不知淩霄城經自己兒子這麼一鬨,更有甚麼慘事生了出來。石清硬起頭皮問道:“白夫人又怎地……怎地心神不定了?”王萬仞道:“還不是給你那寶貝兒子氣瘋的?我們小侄女一死,白師哥不免怨責師嫂,怪她為甚麼不好好看住女兒,竟會給她跳出窗去。白師嫂本在自怨自艾,聽丈夫這麼一說,不住口的叫:‘阿繡啊,是娘害死你的啊!阿繡啊,是娘害死你的啊!’從此就神智糊塗了。兩位師姊寸步不離的看住她,隻怕她也跳下了那深穀去。石莊主,我白師哥要來燒玄素莊,你說該是不該?”石清道:“該燒,該燒!我夫婦慚愧無地,便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擒到這孽子,親自送上淩霄城來,在白姑娘靈前淩遲處死……”閔柔聽到這裡,突然“嚶”的一聲,暈了過去,倒在丈夫懷裡。石清連連捏她人中,過了良久,閔柔才悠悠醒轉。王萬仞道:“石莊主,我雪山派還有兩條人命,隻怕也得記在你玄素莊的帳上。”石清驚道:“還有兩條人命?”他一生飽經大風大浪,但遭遇之酷,實以今日為甚,當年次子中堅為仇家所殺,雖然傷心氣惱到了極處,卻不似今日之又是慚愧,又是惶恐,說出話來,不由得聲音也啞了。王萬仞道:“雪山派遭此變故,師父便派了一十八名弟子下山,一路由白師哥率領,是到江南去燒你莊子的,還說……還說要……”說到這裡,吞吞吐吐的說不下去,耿萬鐘連使眼色阻止。石清鑒貌辨色,已猜到王萬仞想說的言語,便道:“那是要擒在下夫婦到大雪山去,給白姑娘抵命了。”耿萬鐘忙道:“石莊主言重了。彆說我們不敢,就算真有這份膽量,憑我們幾手粗淺功夫,又如何請得動莊主夫婦?我師父言道:令郎是無論如何要尋到的,隻是他年紀雖小,人卻機靈得緊,否則淩霄城地勢險峻,又有這許多人追尋,怎會給他走得無影無蹤?”閔柔垂淚道:“玉兒一定死了,一定也摔在穀中死了。”耿萬鐘搖頭道:“不是,他的腳印在雪地裡一路下山,後來山坡上又見到雪橇的印子。說來慚愧,我們這許多大人,竟抓不到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我師父確是想邀請兩位上淩霄城去,商議善後之策。”石清淡淡的道:“說來說去,那是要我給白姑娘抵命了。王師兄說還有兩條人命,卻又是甚麼事?”王萬仞道:“我剛才說一十八名弟子兵分兩路,第一路九個人去江南,另一路由耿師哥率領,在中原各地尋訪你兒子的下落。倒起黴來,也真會禍不單行……”耿萬鐘截住他的話頭,道:“王師弟,不必說下去了,這件事跟石莊主無關。”王萬仞道:“怎麼無關?若不是為了那小子,孫師哥、褚師弟又怎會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再說,到底對頭是誰,咱們也不知道,回到山上,你怎生回稟師父?師父一生氣,恐怕你這條手臂也保不住啦。石莊主夫婦交遊廣闊,跟他二位打聽打聽,有甚麼不可?”耿萬鐘想起封師兄斷臂之慘,自忖這件事確是無法交代,向石清夫婦打聽一下,倒也不失為一條路子,便道:“好罷,你愛說便說。”王萬仞道:“石莊主,三日之前,我們得到訊息,說有個姓吳的人得到了玄鐵令,躲在汴梁城外侯監集上賣燒餅。我師兄弟九人便悄悄商量,都覺能不能拿到石中玉那小子,也隻有碰運氣的了,人海茫茫,又從哪裡找去?十年找不到,隻怕哥兒們十年便不能回淩霄城,若是將那玄鐵令得來,就算拿不到你的兒子,回去對師父也算有了交代。商議之際,不免便有人罵你兒子,說他小小年紀,如此大膽荒唐,當真該死。正在這時,忽然有個蒼老的聲音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這樣的少年天下少有,良才美質,曠世難逢!’”石清和閔柔對瞧了一眼,彆人如此誇獎自己的兒子,真比聽人破口大罵還要難受。王萬仞續道:“那時我們是在一家客店之中說話,那上房四壁都是磚牆,可是這聲音透牆而來,十分清晰,便像是對麵說話一般。我們九個人說話並不響,不知如何又都給他聽了去。”石清和閔柔心頭都是一震,尋思:“隔著磚牆而將旁人的說話聽了下去,說不定牆上有孔有縫,說不定是在窗下偷聽而得,也說不定有些人大叫大嚷,卻自以為說得甚輕,倒也沒甚麼奇怪。但隔牆說話,令人聽來清晰異常,那必是內功十分深厚。這些人途中又逢高人,當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柯萬鈞道:“我們聽到說話聲音,都呆了一呆。王師哥便喝道:‘是誰活得不耐煩了,卻來偷聽我們說話?’王師哥一喝問,那邊便沒聲響了。可是過不了一會,聽得那老賊說道:‘阿璫,這些人都是雪山派的,他們那個師父白老頭兒,是你爺爺生平最討厭的家夥。一個小娃娃居然將雪山派的老……攪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豈不有趣?嘿嘿,嘿嘿!妙極,妙極!’我們一聽,立時便要發作,但耿師哥不住搖手,命大夥兒彆作聲。“隻聽得一個小姑娘的聲音笑道:‘有趣,有趣,就可惜沒氣死了那老……還不算頂有趣。’她又說了幾句甚麼鬼話,這女孩子的聲音隔著牆壁,便聽不大清楚了。那老賊咳嗽了幾聲,說道:‘氣死了老……可又不有趣了,幾時爺爺有空,帶你上大雪山淩霄城去,親自把這老……氣死了給你看,那才有趣呢。’”他說到“老”字,底下兩字都含糊了過去,想必那人提到他師父之時,言語甚是難聽,他不便複述。石清道:“此人無禮之極,竟敢對白老爺子如此不敬,到底是仗著甚麼靠山?咱們可放他不過。”王萬仞道:“是啊,這老賊如此目中無人,我們便豁出了性命不要,也要跟他拚了。我們正在怒氣難忍的當兒,隻聽‘咿呀’一聲響,一間客房中有人開門出來,兩人走進院子之中。大夥兒都拔出劍來,便要衝進院子去。耿師哥搖搖手,叫大家彆心急。卻聽那老賊說道:‘阿璫,今兒咱們殺過幾個人哪?’那小女鬼道:‘還隻殺了一個。’那老賊道:‘那麼還可再殺兩個。’”石清“啊”的一聲,說道:“‘一日不過三’!”耿萬鐘一直不作聲,此時急問:“石莊主,你可識得這老賊麼?”石清搖頭道:“我不認得他,隻是曾聽先父說起,武林中有這麼一號人物,外號叫作甚麼‘一日不過三’,自稱一日之中最多隻殺三人,殺了三人之後,心腸就軟了,第四人便殺不下手去。”王萬仞罵道:“他奶奶的,一天殺三個人還不夠?這等邪惡毒辣的奸徒,居然能讓他活到如今。”石清默然,心中卻想:“聽說這位姓丁的前輩行事在邪正之間,雖然殘忍好殺,卻也不聽說有甚麼重大過惡,所殺之人往往罪有應得。”隻是這句話不免得罪雪山派,是以忍住了不說出口。耿萬鐘又問:“不知這老賊叫甚麼名字?是何門何派?”石清道:“聽說此人姓丁,真名也不知叫甚麼,他外號叫‘一日不過三’,老一輩的人大都叫他為丁不三。”柯萬鈞氣憤憤的道:“這老賊果然是不三不四。”石清道:“聽說此人有三兄弟,他有個哥哥叫丁不二,有個弟弟叫丁不四。”王萬仞罵道:“他奶奶的,不二不三,不三不四,居然取這樣的狗屁名字。”耿萬鐘道:“王師弟,在石大嫂麵前,不可口出粗言。”王萬仞道:“是。”轉頭對閔柔道:“對不住。”閔柔微微一笑,說道:“想來那三個都是外號,不會當真取這樣的古怪名兒。”石清道:“本來丁氏三兄弟在武林中名頭也算不小,想來白老爺子跟他們有些過節,不願提起他們名字,是以眾位師兄不知。後來怎樣了?”王萬仞道:“隻聽那老賊放屁道:‘有一個叫孫萬年的沒有?有一個叫褚萬春的沒有?你們兩人給我滾出來。’那時我們怎耐得住,九個人一湧而出。可是說也奇怪,院子中竟一個人也沒有。大家四下找尋,我上屋頂去看,都不見人。柯師弟便闖進那間板門半掩的客房去看。隻見桌上點著枝蠟燭,房裡卻一隻鬼也沒有。“我們正覺奇怪,忽聽得我們自己房中有人說話,正是那老賊的聲音。聽他說道:‘孫萬年、褚萬春,你們兩個在涼州道上,乾麼目不轉睛的瞧著我這小孫女,又指指點點的胡說風話,臉上色迷迷的不懷好意。我這小孫女年紀雖小,長得可美。你兩個畜生,心中定是打了臟主意,那可不是冤枉你們罷?給我滾進來罷!’孫師哥、褚師哥越聽越怒,雙雙挺劍衝入房去。耿師哥叫道:‘小心!大夥兒齊上。’隻見房中燈火熄了,沒半點聲息。我大叫:‘孫師哥,褚師哥!’他二人既不答應,房中也無兵刃相鬥的聲音。“我們都是心中發毛,忙晃亮火折,隻見兩位師哥直挺挺跪在地下,長劍放在身旁。耿師哥和我搶進房去,一拉他二人,孫師哥和褚師哥隨手而倒,竟已氣絕而死,周身卻沒半點傷痕,也不知那老賊是用甚麼妖法害死了他們。說來慚愧,自始至終,我們沒一個見到那老賊和小女賊的影子。”柯萬鈞道:“在涼州道上,我們可沒留神曾見過他一老一小。孫師哥、褚師哥就算瞧了他孫女幾眼,又有甚麼大不了啦。”石清、閔柔夫婦都點了點頭。眾人半晌不語。石清道:“耿兄,小孽障在淩霄城闖下這場大禍,是哪一日的事?”耿萬鐘道:“十二月初十。”石清點了點頭,道:“今日三月十二,白師哥離淩霄城已有三月,這會兒想來玄素莊也早讓他燒了。耿兄,王兄,眾位師兄,我夫婦一來須得找尋小孽障的下落,拿住了他後,綁縛了親來淩霄城向白老爺子、封師兄、白師兄請罪;二來要打聽一下那個‘一日不過三’丁不三的去向,小弟夫婦縱然惹他不動,也好向白老爺子報訊,請他老人家親自出馬,料理此事。告辭了!”說著一抱拳,團團作了個揖。柯萬鈞道:“你……你……你交代了這兩句話,就此拍手走了不成?”石清道:“柯師兄更有甚麼說話?”柯萬鈞道:“我們找不到你兒子,隻好請你夫妻同去淩霄城,見見我師父,才好交代這件事。”石清道:“淩霄城自然是要來的,卻總得諸事有了些眉目再說。”柯萬鈞向耿萬鐘看看,又向王萬仞看看,氣忿忿道:“師父得知我們見了石莊主夫婦,卻請不動你二人上山,那……那……豈不是……”石清早知他的用意,竟想倚多為勝,硬架自己夫婦上大雪山去,捉不到兒子,便要老子抵命,說道:“白老爺子德高望重,威鎮西陲,在下對他老人家向來敬如師長,倘若白師哥在此,奉了白老爺子之命,要在下上淩霄城去,在下自是非遵命不可,現下呢,嗯,這樣罷!”解下腰間黑鞘長劍,向閔柔道:“師妹,你的劍也解下來罷。”閔柔依言解劍。石清兩手橫托雙劍,遞向耿萬鐘道:“耿兄,請你將小弟夫婦的兵刃扣押了去。”耿萬鐘素知這對黑白雙劍是武林中罕見的神兵利器,他夫婦愛如性命,這時候居然解劍繳納,可說已給雪山派極大的麵子,他們為了這對寶劍,那是非上淩霄城來取回不可,便想說幾句謙遜的言語,這才伸手接過。柯萬鈞卻大聲道:“我小侄女一條性命,封師哥的一條臂膀,還有師娘下山,白師嫂發瘋,再加上孫師哥、褚師哥死於非命,豈是你兩口鐵劍便抵得過的?耿師哥跟你有交情,我姓柯的卻不識得你!姓石的,你今日去淩霄城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石清微笑道:“小兒得罪貴派已深,在下除了賠罪致歉之外,更無話說。柯師兄是雪山派的後起之秀,武功高強,在下雖未識荊,卻也是素所仰慕的。”雙手仍托著雙劍,等耿萬鐘伸手接過。柯萬鈞心想:“我們要拿這二人上大雪山去,不免有一場劇鬥。他既自行呈上兵刃,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這真叫‘自作孽,不可活’。”生怕石清忽然反悔,再將長劍收回,當即搶上兩步,雙手齊出,使出本門的擒拿功夫,將兩柄長劍牢牢抓住,說道:“那便先繳了你的兵器。”縮臂便要取過,突然之間,隻覺石清掌心中似有一股強韌之極的粘力,粘住了雙劍,竟然拿不過來。柯萬鈞大吃一驚,勁運雙臂,喝一聲:“起!”猛力拉扯。不料霎時間石清掌中粘力消失得無影無蹤,柯萬鈞這數百斤向上急提的勁力登時沒了著落處,儘數吃在自己的手腕之上,隻聽得“喀喇”一聲響,雙腕同時脫臼,“啊喲!”一聲大叫,手指鬆開,雙劍又跌入石清掌中。旁觀眾人瞧得明明白白,石清雙掌平攤,連小指頭也沒彎曲一下,柯萬鈞全是自己使力岔了,等於是以數百斤的大力折斷了自己手腕一般。柯萬鈞又痛又怒,右腿飛出,猛向石清小腹踢去。耿萬鐘急道:“不得無禮!”伸手抓住柯萬鈞背心,將他向後扯開,這一腳才沒踢到石清身上。耿萬鐘知道石清的內力厲害,這一腳若是踢實了,柯萬鈞的右腿又非折斷不可。他的武功見識卻高得多了,當下吸一口氣,內勁運到了十根手指之上,緩緩伸過去拿劍。手指尖剛觸到雙劍劍身,登時全身劇震,猶如觸電,一陣熱氣直傳到胸口,顯然石清的內力借著雙劍傳了過來。耿萬鐘暗叫:“不好!”心想石清安下這個圈套,引誘自己和他比拚內力。練武之人比拚內力,最是凶險不過,強存弱亡,實無半分回旋餘地,兩人若是內力相差不遠,往往要鬥到至死方休,到後來即使存心罷手或是退讓,也已有所不能。當其時形格勢禁,已無回旋餘地,隻得運內勁抵禦,不料自己內勁和石清的內勁一碰,立即彈了回來。石清雙掌輕翻,將雙劍放入耿萬鐘掌中,笑道:“咱們自己兄弟,還能傷了和氣不成!告辭了!”刹那之間,耿萬鐘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自己功力和石清相比委實差得遠了,適才自己的內勁撞到對方內勁之上,一碰即回,哪裡是他對手?他不令自己受傷出醜,便是大大的手下容情。耿萬鐘呆呆捧著雙劍,滿臉羞慚,不知說甚麼好。石清回頭道:“師妹,咱們還是去汴梁城罷。”閔柔眼圈一紅道:“師哥,孩兒……”石清搖了搖頭,道:“寧可像堅兒這樣,一刀給人家殺了,倒也爽快。”閔柔淚水涔涔而下,泣道:“師哥,你……你……”石清牽了她的手,扶她到白馬之旁,再扶她上馬。雪山派弟子見到她這等嬌怯怯的模樣,真難相信她便是威震江湖的“冰霜神劍”。花萬紫見玄素雙劍並騎馳去,便奔了回來,見王萬仞已替柯萬鈞接上手腕,柯萬鈞卻在一句“老子”、一句“他媽”的破口大罵。花萬紫問明情由,雙眉微蹙,說道:“耿師哥,此事恐怕不妥。”耿萬鐘道:“怎麼不妥?對方武功太強,咱們便合七人之力,也留不下人家。總算扣押了他們的兵器,回淩霄城去也有了個交代。”說著拔劍出鞘,但見白劍如冰,黑劍似墨,寒氣逼人,隻侵得肌膚隱隱生疼,果然是兩口生平罕見的寶刃,說道:“劍可不是假的!”花萬紫道:“劍自然是真的。咱們留不下人,可不知有沒能耐留得下這兩口寶劍?”耿萬鐘心頭一凜,問道:“花師妹以為怎樣!”花萬紫道:“去年有一日,小妹曾和白師嫂閒談,說到天下的寶刀寶劍,石中玉那小賊在旁多嘴,誇稱他父母的黑白雙劍乃天下一等一的利器;說他父母舍得將他送到大雪山來學藝,數年不見,倒也不怎麼在乎,卻不舍得有一日離開這對兵器。此刻石莊主將兵刃交在咱們手中,倘若過得幾天又使甚麼鬼門道,將寶劍盜了回去,日後卻到淩霄城來向咱們要劍,那可不易對付。”柯萬鈞道:“咱們七人眼睜睜的瞧著寶劍,總不成寶劍真會通靈,插翅兒飛了去。”耿萬鐘沉吟半晌,道:“花師妹這話,倒也不是過慮。石清這人實非泛泛之輩,咱們加意提防便是,莫要又在他手裡摔個筋鬥。”王萬仞道:“小心謹慎,總是錯不了,打從今兒起,咱們六個男人每晚輪班看守這對鬼劍便是。”頓了一頓,問道:“耿師哥,這姓石的這會兒正在汴梁,咱們去不去?”耿萬鐘心想若說不去汴梁,未免太過怯敵,路經中州名都,居然過門不入,同門師兄弟日後說起來,大是臉上無光,但明知石清夫婦是在汴梁,自己再攜劍入城,當真十分冒險,一時沉吟未決。忽聽得一陣叱喝之聲,大路上來了一隊官差,四名轎夫抬著一座綠呢大轎,卻是官府到了。耿萬鐘心想侯監集剛出了大盜行凶殺人的命案,自己七人手攜兵刃聚在此處,不免引人生疑,和官府打上了交道可麻煩之極,向眾人使個眼色,說道:“走罷!”七人正要快步走開,一名官差忽然大聲嚷了起來:“彆走了殺人強盜,殺人強盜要逃走哪!”耿萬鐘不加理會,揮手催各人快走。忽聽得那官差叫道:“殺人凶手名叫白自在,是雪山派的老不死掌門人。無威無德白自在,你謀財害命,好不危險哪!”雪山派七弟子一聽,無不又驚又怒。他們師父白自在外號“威德先生”。這官差直呼其名已是大大不敬,竟膽敢稱之為“無威無德”。王萬仞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叫道:“狗官無禮,割去了他的舌頭再說。”耿萬鐘道:“王師弟且慢,官府中人怎能知道師父的外號名諱?定然有人指使。”當即縱身向前,抱拳一拱,問道:“是哪一位官長駕臨?”猛聽得嗤的一聲響,轎中飛出一粒暗器,正好打在他腿旁的“伏兔穴”上。這粒暗器甚是細小,力道卻強勁之極。耿萬鐘腿一軟,當即摔倒,提起手中長劍,運勁向轎中擲去。他人雖摔倒,這一招“鶴飛九天”仍是使得既狠且準,颼的一聲,長劍破轎帷而入,顯然已刺中了轎內放射暗器之人。他心中一喜,卻見那四名轎夫仍是抬了轎子飛奔,忽見一條馬鞭從轎中揮將出來,卷向王萬仞左腿,一拉一揮,王萬仞的身子便即飛出,他手中捧著的墨劍卻給馬鞭奪了過去。花萬紫叫道:“是石莊主麼?”白劍出鞘,揮劍往馬鞭上投去,嗤的一聲輕響,轎中又飛出一粒暗器,打在她手腕之上。她手腕劇痛,摔下白劍,旁邊一名同門師兄忙伸足往白劍上踏去,突然間轎中飛出一物,已罩住了他的腦袋。那人登時眼前漆黑一團,大驚之下急忙向後縱躍,再抓住頭上之物,用力向地下擲落,卻是一頂官帽,隻見轎中伸出的鞭子卷起白劍,正縮入轎中。柯萬鈞等眾人大呼追去。轎中暗器嗤嗤嗤的不絕射出,有的打中臉麵,有的打中腰間,竟是誰也沒能避過。這些暗器都沒打中要害,但中在身上卻疼痛異常,各人看那暗器時,都驚得呆了,原來隻是一粒粒黃銅扣子,顯是剛從衣服摘下來的。雪山派群弟子料得轎中那人必是石清,說不定他夫婦二人都坐在轎中,倘若趕上去動武,還不是鬨個灰頭土臉?柯萬鈞氣得哇哇大叫:“這姓石的一家,小的荒唐無恥,大的無恥荒唐,說將兵刃留下來,一轉眼卻又奪了回去。”王萬仞指著轎子背影,雙腳亂跳,戟手“直娘賊,狗雜種”的亂罵。耿萬鐘道:“此事宣揚出去,於咱們雪山派的聲名沒甚麼好處。大家把口收著些兒,回山去稟明師父再說。”想到此行不斷碰壁,平素在大雪山淩霄城中自高自大,隻覺雪山派武功天下無敵,豈知一到用上,竟然處處縛手縛腳,不由得一聲長歎,心下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