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瑾枝掀開黑色的床幔, 打量起陌生的房間。房間內的布置極其簡單。一麵牆前是一對雙開門的高櫃, 也是黑色的。高櫃對麵是關得嚴嚴實實的窗戶,窗前擺著一張白玉的長案,再並一張同料所做的矮凳。筆墨紙硯向來是一套, 可那張名貴的白玉長案上卻隻孤零零擺著一個青石古硯。地上鋪著一層很厚的兔絨毯,雪白雪白的,像剛下過大雪而尚未融化的屋頂。望著地上的兔絨毯, 方瑾枝一下子就知道這裡是垂鞘院的某處。昨夜的事情在她腦中流水般滑過,方瑾枝頓時大驚失色。難道她在這裡住了一夜?她忙跳下床, 也沒有找到鞋子, 隻赤著一雙腳跑出去,一開門發現這裡是一處閣樓。她站在樓梯口的時候隱約聽見上一層有什麼古怪的聲音。於是, 方瑾枝踩著鋪了絨毯的樓梯往上走。上一層居然是閣樓頂。方瑾枝瞬間睜大了眼睛, 有些震驚地望著眼前的一幕——成千上萬隻白色的鳥在空中飛舞, 將湛藍的天空遮掩,如雲似雪。而陸無硯背對著她, 正站在憑欄前。厚重的裘衣披在他頎長的身軀上,不時有白色的鳥落在他的身邊。方瑾枝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 隻覺得三哥哥的背影真好看!“三哥哥……”方瑾枝小聲地喊他, 有些害怕吵著這些鳥, 也怕吵了這畫似的風景。“睡醒了?”陸無硯轉過身來。方瑾枝點了點頭,一雙大眼睛盯在陸無硯的手上, 因為有一隻白色的鳥落在上麵。陸無硯揚手, 那隻白鴿便飛走了。方瑾枝小心翼翼穿過這些白色的鴿子走向陸無硯, 有些畏懼被這些鳥啄到。終於走到了陸無硯身邊,方瑾枝鬆了口氣。她有些疑惑地問:“三哥哥,這裡好多鳥。它們是什麼?鴿子嗎?”“嗯。”陸無硯看出來方瑾枝有些害怕,就把她抱起來,放在憑欄上,又雙手圈住她的小身子,護住她。朝陽在方瑾枝的身上灑下一層瑩瑩光點,讓她如瓷的臉頰更加晶瑩剔透。她淺粉色的唇瓣水盈盈的,嬌豔欲滴。陸無硯忽然不由自主伸出食指在她的唇瓣上碾過。他動作很輕,隻是輕輕一抹,可方瑾枝淺粉色的唇還是變成了水紅色。好似裡麵藏著的染料就這麼暈開了。而唇上很快又盈了一層水潤。“三哥哥?”方瑾枝疑惑地望著頭望他。陸無硯這才明白她還是孩子,這唇上的水潤並不是口水,而是小孩子的嬌嫩……誰讓他以前沒觀察過小孩子。前世留意方瑾枝的時候,她都長成大姑娘了。“咳……”陸無硯輕咳一聲,“沒事,你剛剛唇上沾了根兔絨……”閣樓頂層的兩個人卻不知道他們的舉動剛巧被遠處梅林裡的幾個人看到。“這些鴿子都是三哥哥養的嗎?好漂亮!”方瑾枝新奇地望著這些鴿子,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鴿子。聞言,陸無硯一手仍護著方瑾枝,另一手卻抬起,打了個響指。一陣翅膀撲騰聲,一隻白鴿子落到了陸無硯的手上。“它最漂亮。”陸無硯望著手上的鴿子,眼中難得露出暖色。方瑾枝卻擰緊了眉,因為陸無硯手背上落著的那隻鴿子缺了個翅膀。瞧著也比其他鴿子瘦弱和年邁。“把它放飛後,它花了八個月的時間才飛回家。半路上不知道遭遇了什麼,竟斷了一邊的翅膀,憑著一個翅膀飛回來的。”陸無硯讓鴿子落在憑欄上,有些心疼地揉了揉它僅剩的一個翅膀。“憑著一個翅膀飛回來的?”方瑾枝睜大了眼睛,十分驚訝。她想了想,有些明白了。“三哥哥,你是在賭鴿嗎?”方瑾枝曾經聽哥哥說過貴族子弟會玩一個遊戲,將飼養的鴿子腿上綁了簽,帶它們離家千裡的地方放飛,哪一隻鴿子先飛回家就算贏。很多時候放飛一百隻鴿子能飛回來的也不過三五,剩下的鴿子都會死在回家的路上。“以前玩過,現在不了。”陸無硯抱起方瑾枝往樓下走,“走吧,一會兒遲了拜年可得不到紅包了。”方瑾枝這才反應過來。她猛地抬頭,望著高升的旭日知道已經過了時辰。她快哭出來了。陸無硯好笑地捏了捏她臉頰上滑嫩的細肉,道:“少了多少紅包,三哥哥補給你就是了。”方瑾枝苦著臉搖頭。紅包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大年初一她起遲了!這可鬨了大笑話呀!她不由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又委屈又生氣地說:“不知道是誰在我的茶碗裡下了藥才害我起遲的!”瞧著她眼圈紅紅的,陸無硯有些心疼。“不是藥,是酒。你沒碰過酒,所以喝一口就醉了。你的事情長輩們都知道,不會責怪你起遲的。”陸無硯慢慢給她解釋。“酒?喝醉了?”方瑾枝本來就很大的一雙眼睛睜得更大。吳媽媽嫁的那個男人就總是喜歡喝酒,喝醉了還大吵大鬨……方瑾枝有些驚懼地仰頭望著陸無硯,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喝、喝醉了?那、那……是不是很丟人……”陸無硯一頓,憶起昨夜她醉酒後的樣子,胸前竟瞬間有了酥麻的感覺。“我一定闖禍了……”見陸無硯不說話,方瑾枝就知道自己丟了大臉。“我記得六表姐來拉我,我、我……好像吐了?然後的事情都不記得了,一定……一定闖禍了……”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眶裡溢滿了淚水,凝成飽滿的淚珠兒,沿著白瓷一樣的臉頰滾落下來。瞧著讓人十分疼惜。“沒有,沒有!”陸無硯忙又將她豎著抱起來,一手托著她的屁股,一手將她的下巴抵在自己的肩窩,然後輕輕拍著她。“瑾枝喝醉以後很乖,隻是安安靜靜地睡覺罷了……”陸無硯麵不改色地撒謊。“真的?”方瑾枝轉過頭來,用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盯著陸無硯。被她這雙乾淨澄澈的眼睛望著,陸無硯莫名心虛起來。他回望著方瑾枝,咬著牙說:“你三哥哥不撒謊。”方瑾枝浸著淚的大眼睛轉瞬間彎成一對月牙,終於放下心來。陸無硯也是鬆了口氣,加快了步伐抱著她下到一層。將她交給入茶伺候梳洗。方瑾枝的確是起遲了。以陸家的地位,自然會有很多賓客前來拜年。所以陸家的小輩們要格外起得早,在賓客到來之前給長輩們拜年。此時方瑾枝趕到闔遠堂的時候,也隻能給陸家女長輩們拜年了。站在闔遠堂門口,方瑾枝局促起來。“怎麼了?瑾枝不敢進去?”陸無硯側首低頭望著她。“才沒有!”方瑾枝伸長了脖子,可不過一瞬又擺出討好的神情去拉陸無硯的衣角,小聲問:“三哥哥會跟我一起進去吧?”“嗯。”陸無硯微微勾唇,牽著她的小手,緩步跨入闔遠堂。闔遠堂裡正如方瑾枝預料的一樣,陸家的女眷和小孩子都聚集在這裡,再加上伺候的丫鬟,塞了一室的華服麗人。“無硯給曾祖母、叔祖母、叔嬸們請安。”陸無硯語氣十分隨意。他說完捏了捏方瑾枝的手。方瑾枝急忙接了話:“瑾枝給曾外祖母、外祖母、外伯母、舅母們請安。”老太太笑著說:“這大冷的天,緩和暖和再去前院。”她這話是說給陸無硯的。方瑾枝發現沒人責怪她來遲,她不由鬆了口氣,規規矩矩地坐在陸無硯膝上。她本來是坐在陸無硯身邊的矮凳上,陸無硯以凳子無靠背為由把她抱到了膝上。她不由暗暗腹誹:坐在你膝上也是脊背挺直不能靠呀!方瑾枝跟著陸無硯坐下沒多久呢,忽然有個婆子慌裡慌張地進來。忌諱著大年初一,沒敢驚動了眾人,隻是在五奶奶耳邊嘟囔一番。不料五奶奶聽了她的話,手裡的茶碗直接落到地上摔了個粉碎。“這是作甚?”三太太不悅地看了一眼這個小兒媳。五奶奶臉色煞白地站起來,說道:“十一郎和十二郎摔了,我去看看!”“怎麼摔了?摔哪兒了?”一聽是自己的寶貝孫子摔著了,三太太也擔心起來。她話音剛落,老太太身邊的錢媽媽就趕了過來。老太太蹙著眉點點頭,錢媽媽稟道:“十一少爺和十二少爺爬到樹上玩,一不小心摔下來。正巧摔進樹下的兩口酒缸裡了。兩位少爺並沒有摔傷,隻是嗆了一肚子烈酒,不省人事。”錢媽媽是府裡的老人了,說起話來從來沉穩。可是此時也不得不悄悄看了一眼坐在太師椅上玩著方瑾枝一綹兒丱發的陸無硯。“樹下怎麼會有酒缸呢?誰擺的呢?”陸佳茵詫異地問。她竟沒有發現長輩和姐姐們都沉默不語。國公府雖大,陸家人雖多。但是事情卻傳得夠快。一大清早陸無硯特意放了兩缸九醞春酒在楊樹林裡的事兒,除了幾個不夠聰明的孩子,已人儘皆知。若是彆人也罷了,可是竟是陸無硯。那他就算假裝不是他做的,陸家人也隻好陪著他假裝不知道。卻不想陸無硯大大方方應了。“嗬……”陸無硯輕笑了一聲,“大年初一酒香四溢可是個好兆頭,沒想到十一弟和十二弟弄臟了我的酒。”陸無硯眉宇間露出幾分嫌棄,而後看向五奶奶,悠哉道:“五嬸可得賠我兩缸。”五奶奶臉上有點掛不住,那繃出來的端莊已經有些扭曲。趙媽媽拿著禮品單子進來,正要說話,忽覺室內氣氛有些不對。“誰家的禮單?”老太太問。趙媽媽忙說:“是蘇家遞來的禮單。還特意囑咐了其中一個三足黛硯是送給三少……”“扔出去。”陸無硯直接打斷趙媽媽的話,“扔不到人臉上你就卷鋪蓋走人。”他上輩子做了一輩子二世祖,這輩子自重生以來花了太多時間思考,行事都有些不像他了。陸無硯起身,道:“瑾枝,咱們去看看你的兩個小表哥醒酒了沒。”青磚路上覆了一層薄薄的皚雪,這還是不久前剛打掃過的。昨夜的雪虐風饕過後,今兒個上午又紛紛揚揚飄了半日的雪,此時方歇了。本是紅磚青瓦、草木林立的景,如今全被白色吞了小半口。兩位婦人沿著高牆並排走在青磚小路上。外側的婦人懷中抱著兩捆綢緞,裡側的婦人懷中抱著的卻是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小女孩全身用一件霜色鬥篷裹著。那鬥篷雖是半舊的,卻做工精致,沒什麼繡紋裝飾,隻用石青色的華緞滾了邊兒。素雅得很。方瑾枝摟著衛媽媽的脖子,將下巴抵在她的肩窩,使勁兒睜大了眼睛盯著空中。她漆黑的眸子隨著細小的雪沫滑動了一下,然後急忙抬手,白皙的小手從袖子裡鑽出來,露出手腕上用紅繩係著的一個純金小鈴,發出兩聲清脆的聲響來。她扯過寬大的兜帽遮了丱發,奶聲奶氣地說:“唔,雪沒停,還下著呢!”可衛媽媽和吳媽媽誰也沒接她的話,兩個人正小聲埋怨著、爭執著。方瑾枝在心裡悄悄歎了口氣,將臉貼在衛媽媽的肩上,去聽她們兩個這幾日總是重複來重複去的話。“地上滑,你可得小心著點,彆摔了手裡的料子。”衛媽媽如往常一樣絮叨。另一邊的吳媽媽卻翻了白眼,“不過是平常的兩塊菱錦罷了,以前在家裡的時候要多少有多少。再瞧瞧這顏色,一塊鴨卵青的,一塊藍灰的,簡直就是彆人挑揀剩下的。咱們姑娘才幾歲,留下兩塊顏色這麼暗沉的料子!”“咱們姑娘身上有重孝,哪能穿大紅大綠的。”衛媽媽一邊小聲勸著,一邊四處打量,生怕被彆人聽了去。吳媽媽消停了一會兒,又開始說:“我瞧著那塊妝花緞可適合咱們姑娘,淺淺的丁香色,很趁咱們姑娘的臉色。又不是大紅的忌諱色。再說了,老夫人的壽辰趕巧是年三十,雙喜臨門的節骨眼,咱們姑娘就算是帶著孝,也不能穿一身素服呐!”衛媽媽說不過她,隻是胡亂勸著:“行啦,行啦,彆說啦。這裡是國公府,又不是咱們家裡……”吳媽媽早看不慣衛媽媽滿口的“行啦,行啦”,本來就強壓著的憋屈就全湧了上來。“國公府怎麼了?那也是咱們姑娘的外祖父家!”吳媽媽聲音拔高,引得前頭垂花門那邊掃雪的兩位婦人抬頭望了一眼。衛媽媽心頭一跳,忙小聲囑咐:“彆說啦,彆說啦。再叫人聽了去,說咱們不知好歹……”好在吳媽媽勉強住了口。直到穿過了垂花門,衛媽媽又開始絮叨起來。“咱們在家裡的時候鮮衣美食樣樣豐裕,可脫不了商賈之家的名。高門大戶都瞧不上行商的,何況是這國公府了。再說了,咱們夫人隻不過是國公府裡庶出的女兒,如今能收留咱們姑娘已是天大的恩德……”“砰”的一聲鈍響,吳媽媽竟是直接摔了懷裡的兩捆料子。駭得衛媽媽抱緊懷裡的方瑾枝,方瑾枝腰背被她勒得都有些疼了。“你這是做什麼呦!這料子再不好也是賞下來的,快撿起來,彆叫人看見了!”衛媽媽急說。吳媽媽已經忍了六七日了。她在方家的時候是頂體麵的媽媽,可是到了這國公府卻處處看彆人臉色。這裡的奴才個個明裡來暗裡去地欺負人,甚至有人說她是“銅臭坑裡爬出來的老嫗”。“商賈之家怎麼了?合著他溫國公府上上下下不用花銀子?一邊看不起咱們,一邊收了咱們家的鋪子!”一提到鋪子,吳媽媽更氣了,“什麼叫做‘能收留咱們姑娘已是天大的恩德’?有本事不要方家的鋪子!那才叫收留!足足二十二家鋪子!十一個莊子!四處府邸!全霸占啦!我看呦,就是盯上了咱們方家的家產,欺我方家沒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