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瑾枝這才發現米寶兒眼睛紅紅的, 顯然是哭過了。聽見方瑾枝回來, 三奶奶送過來的四個丫鬟從偏房出來, 規規矩矩地給方瑾枝請安。四個丫鬟中有兩個是十四五的年紀,而另外兩個則要小一點,大抵七八歲的樣子。為首的一個丫鬟說:“表姑娘, 三奶奶將奴婢幾個賜過來。奴婢們自然儘心伺候,想著趁您不在好好拾弄拾弄院子,將院子裡打掃乾淨了, 給您留個好印象,表表忠心。不想您身邊的兩個丫鬟不許進屋,甚至連緣由都不問。阿雲和阿霧隻是以為您身邊的兩個丫鬟是客套話,這才偏要打掃。也不知道為什麼,您身邊的丫鬟就打了阿雲。”阿雲低著頭, 規規矩矩地跪在院子裡。方瑾枝走到阿雲麵前, “哪兒傷著了?抬頭讓我看看。”阿雲抬起頭, 她的額角腫了好大一個包。她說:“米寶兒不是有意的,隻是失手推了奴婢而已。是奴婢自己沒站穩撞到門框上了。姑娘您不要責罰她。”米寶兒紅著眼睛, 嚷:“當真是兩麵派!姑娘沒回來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麼說的!”“米寶兒!”方瑾枝恨鐵不成鋼地瞪她。鹽寶兒在一旁悄悄拉了拉米寶兒的袖子, 米寶兒一臉委屈地低下頭。方瑾枝心裡又開始犯愁。若不是因為她知道米寶兒這麼做的緣由, 單看這兩個丫鬟的表現,米寶兒就是要吃大虧的。更何況,對方可是有四個人。兩個小的阿雲、阿霧表麵上乖巧懂規矩, 大的阿星和阿月更是城府頗深的樣子。鹽寶兒小聲說:“姑娘, 馬上就辰時了。再不準備準備, 要遲了飯點。”方瑾枝心裡微微鬆了口氣,幸好鹽寶兒機靈了一回。她一邊往屋子裡走,一邊說:“衛媽媽給我換衣服,你們幾個先在偏廳候著,等我回來再說!”這個心,是肯定要偏的。可是卻不能太明目張膽了,方瑾枝隻好拖一拖。她隻讓米寶兒陪著她去三房,故意將衛媽媽留下來守著她的屋子。陸家的男人們公事繁忙,幾乎不與女眷一同用膳。而且陸家的男孩子過了八歲就搬到了前院,吃飯的時候也不常與母親、姊妹一起。所以往常方瑾枝過來的時候,隻有外祖母、三舅母、五舅母,並下頭五個同輩的孩子——陸佳蒲、陸佳茵、陸佳藝三個表姐妹,和陸無磯、陸子坤兩個十分淘氣的表哥。而今日因為三老爺並兩個舅舅都已歸家休沐的緣故,三房這一邊的人倒是到齊了。方瑾枝也見到了三房這邊的另外四個表哥。隻是方瑾枝心裡一直記掛著房中箱子裡的兩個妹妹,她始終對三舅母送過去的四個丫鬟不放心。她雖然年紀小,可也明白倘若兩個妹妹的秘密揭露出來。她必沒有能力護住她們兩個。所以,對於幾個第一次見麵的表哥,方瑾枝隻是努力記下了他們的排行。之後就沒怎麼注意他們,更加沒有注意到兩個陸家最小的少爺正對著她擠眉弄眼。方瑾枝心不在焉地舉起湯勺遞到嘴邊。她剛剛張開嘴,忽然驚呼一聲,手中的湯勺落到桌子上,湯汁濺到她的袖子上。方瑾枝驚慌地從椅子上跳下去,臉色煞白。大大的眼睛立刻氤氳出一層水汽。瞧著是極努力才憋回已經溢滿眼眶的淚珠兒。“瑾枝怎麼了?”三老爺皺眉。“有……有蟲子……”就算再怎麼壓抑,聲音裡的哭腔還是那麼濃。“下人們都怎麼做事的?”三老爺把筷子放下來,不滿之意溢於言表。三太太不耐煩地放下筷子,“就算看見蟲子了,大驚小怪做什麼?沒個規矩!”方瑾枝的小腦袋垂得更低,一雙手緊緊攥著衣角。她不會看錯的,剛剛她的湯勺裡有一隻蟲子。她差一點點就要把那隻蟲子吃到嘴裡去了!陸佳茵幸災樂禍地小聲嘟囔:“果真是鄉下來的野丫頭!”陸佳蒲悄悄拽了拽妹妹的手,讓她不要亂說話。陸佳茵則是甩開姐姐的人,轉過頭去不理她。陸佳蒲在心裡不由歎了口氣,她知道妹妹連她的氣也生了。“祖母消消氣。”作為三房這邊最大的一個孩子,陸無砌首先離座走到方瑾枝的位置檢查湯碗,果然見到兩三隻小蟲子飄在湯碗中。他皺著眉瞪了一眼陸家兩個出了名調皮的小少爺。陸無磯和陸子坤目不斜視,假裝什麼都沒有看見。十一歲的陸子境起身走到方瑾枝麵前蹲下,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擦掉方瑾枝眼角的濕潤,“哭鼻子可不漂亮哦。”他又從丫鬟手中接過帕子,蹙著眉仔細去擦方瑾枝袖子上的湯漬。“謝謝九表哥。”方瑾枝吸了吸鼻子,從陸子境手中拿過來帕子,自己來擦。陸子境有些驚訝地看了一眼方瑾枝,似有些意外她居然知道他在陸家中的排行。五奶奶心裡一急,將兩個小兒子罵了一萬遍。忙吩咐陸子境:“子境,瑾枝怕是嚇著了。你送她回去吧。”“是。”陸子境捏了捏方瑾枝的鼻子,“瑾枝不怕了。走,哥哥送你回去。”“好!”方瑾枝抬頭衝著陸子境擺出甜甜的笑臉來,眼中的淚漬已經散下去了。可是她心裡卻有些不是滋味。就這麼把她送走,自然是打算讓這件事情不了了之。倘若今日無磯表哥和子坤表哥戲弄的是佳蒲、佳茵或者佳藝,都不會這麼不了了之吧?不……無磯和子坤兩位表哥根本不會這麼欺負佳蒲、佳茵和佳藝的。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被無磯表哥和子坤表哥戲弄了。正如方瑾枝第一日來陸家時,兩位小表哥用爛泥蹭到她衣服上的時候就已經口口聲聲說過她是一個“外人”。外人?她也不願意做這個陸家的外人。她隻盼著自己快一點長大,早早離開陸家。“表妹當心。”陸子境伸手一攔,擋在方瑾枝身前。方瑾枝一愣,才發現自己剛剛有些失神,差一點被門檻絆倒。方瑾枝不好意思地再次道謝。一出了門,讓冬日涼涼的風吹了一下,方瑾枝霎時心情好了很多。隻因她轉念一想,她本來就著急回去,如今倒是因禍得福。方瑾枝很快就把眼淚收起來,疾步往回走的樣子,惹得陸子境不由多看了她兩眼。等到了自己的小院門口,方瑾枝再三謝過送她回來的子境表哥,然後匆匆趕回去。還好那四個丫鬟一直留在偏廳,沒有亂闖。方瑾枝頓時鬆了口氣。屏退了下人,方瑾枝將今日帶去垂鞘院的小書箱打開,將裡麵的兩隻小小的草螞蚱拿出來。她走到拔步床裡,從枕頭下取出鑰匙,將大箱子打開,直到看見兩個妹妹時,她才真的放鬆下來。“這個是我親手編的,今天剛學會的呢!”方瑾枝一邊壓低了聲音說話,一邊將兩隻草螞蚱遞給兩個妹妹。兩個小姑娘甜甜笑著,望著草螞蚱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著兩個妹妹開心的樣子,方瑾枝便覺得今日受的委屈也不算什麼了。可是沒過多久,方瑾枝心裡又開始難受起來。過了年,兩個妹妹就三歲了。她們至今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一想到這裡,方瑾枝的眼圈瞬間紅了。躺在大箱子裡的兩個小姑娘望著一向疼惜她們的姐姐紅了眼眶,她們兩個立刻不顧手裡的新玩具,有些驚慌地望著方瑾枝。靠外邊的那一個小姑娘努力坐起來,抬著嬌嫩的小手,想要去給姐姐擦眼淚。她坐起來,就把另外一個小姑娘也拉了起來。蓋在兩個小姑娘身上的被子滑下來,露出她們兩個緊挨在一起的身體。或者說長在一起的身體。兩個小姑娘,卻隻有三條手臂,隻因有一條手臂是兩姐妹共用的。外人都以為方瑾枝的母親是在生產一對雙生女兒時難產,導致一對雙生女兒斃命,而她自己也傷了身子,纏綿病榻兩年多。後來方瑾枝的兄長、父親相繼去世,本來就多病的她緊跟著病逝。其實那一對雙生女兒並沒有難產夭折,隻是注定了永遠不能露於人前。身為父母,他們哪裡舍得將自己親生的女兒溺斃?隻好假借難產夭折之名,將這一雙女兒藏匿起來。以免消息走漏,就算是方家的奴仆,知道實情的也沒有幾個。而方瑾枝的母親之所以臥床不起,一方麵是難產的確給她的身子造成了重創,另一方麵卻是因為心病。將自己親生的女兒永生藏在灰暗的箱子裡,沒有哪個做母親的會不心疼。更何況……老國公爺搖了搖頭,道:“消氣?連無硯那孩子都沒消氣,做父母的能消氣了?”老太太不吱聲了。過了一會兒,老國公爺又問:“大太太今年還在寺裡過?”“前天我讓人去寺裡請她,她還是不肯回來。”老太太無奈地搖搖頭,“申機要是不親自去請他母親,大太太是不會回家的。都說做媳婦難,等做了婆婆就要享福。可這公主的婆婆哪有那麼好當?”老國公爺卻突然說:“我愁的不是這個。”老太太心下疑惑,“那還有什麼事兒?”陸家家世顯赫,兒孫又個個爭氣,除了大房因為當年芝芝的事情一直心中有氣,還有什麼事兒值得老爺子半夜不睡滿心愁緒?“陸家早晚是要交給無硯的。他父親縱使心裡有氣,卻把陸家權益掛在心上。可無硯這孩子行事太偏頗,又沒從心底認可陸家,將來把陸家交到他手上……我不放心。”老國公爺搖頭長歎。“我還以為什麼事兒呢,”老太太笑笑,“無硯這孩子年紀還小,再說了,您還能把陸家交給彆人不成?”見老國公爺沉默不語,老太太一驚,忙說:“老爺!您該不是動了彆的心思吧?這可不成啊!咱陸家……”“沒有,彆瞎想。”老國公爺打斷老太太的話。可老太太心裡還跳著,這做了幾十年夫妻,哪能不了解他?老太太知道老爺是真動了心思。老太太想了想,笑著說:“無硯就是年紀小,今天晚膳就比往常留得久了些。”這話倒提醒了老國公爺,他詫異地問:“對了,今天無硯抱著的那個小女孩是哪一房的孫女?”“不是孫女,是三房的外孫女。蓉蓉的女兒,老爺還記得蓉蓉嗎?”老國公爺搖搖頭,“沒什麼印象了。”“老爺還誇過她點茶的手藝不錯呢。”老太太雖然很多年都不管後宅的事兒了,可心裡都是有數的。老國公爺恍然大悟。“印象裡挺乖的一個孩子,總喜歡穿一條水紅的裙子。這一眨眼孩子都這麼大了?”“你說的是漣漣!”老太太被他氣笑了,甩下一句“睡覺”,自己徑自往床上去了。彆看老國公爺打下陸家這麼大的家業,可卻有著臉盲的病症,還不是對所有人臉盲,隻是對女人臉盲。除非時常見麵,否則無論是三五歲的女孩,還是七八十的老嫗,在老國公爺眼裡都是差不多的樣子。想當初老太太剛嫁過來的時候,還因為老國公爺的臉盲病症產生了大誤會,怎麼把沒新婚娘子氣哭,嚷著要離合。好歹最後誤會解除。翌日,方瑾枝起了個大早。她讓衛媽媽服侍著仔細梳洗,又換上一身嶄新的白月短襖、淺藕襦裙。今天是臘月二十九,馬上要過年的日子。按理說就算陸無硯要給她啟蒙,也要等到年後。卻不想陸無硯讓她今日就過去。一想到都這個時候了,陸無硯還要費心她的事情,方瑾枝頓覺不好意思。方瑾枝早早起來,把一切收拾妥當。不求學知識,但求給陸無硯留個好印象。“姑娘就應該穿得漂漂亮亮的!”衛媽媽瞅著方瑾枝,越看越喜歡。方瑾枝對著銅鏡轉了個圈兒,見一切妥帖了,才讓衛媽媽重新檢查箱子裡的筆墨紙硯和書冊。“都沒差錯!”衛媽媽再三保證。方瑾枝放下心來,讓衛媽媽抱著去往垂鞘院。一到了垂鞘院的門口,方瑾枝就讓衛媽媽放她下來,她自己提著小書箱走進去。入烹將方瑾枝領到書房門口,“爺,表姑娘過來了。”“進來。”“表姑娘進去吧。”入烹為方瑾枝打開書房的門,自己守在外麵。方瑾枝提著小書箱緩步走進溫暖的書房。陸無硯坐在一架紫檀臥榻上,身前小方桌上擺著一副棋。陸無硯正自己和自己下棋呢。方瑾枝一邊打開自己的小書箱,一邊說:“三哥哥,我來上課啦。你沒說要先學哪個,我就讓丫鬟在書房找了這些書,有《千字文》、《幼學瓊林》、《幼學》、《龍文鞭影》、《孝經》……”“重不重?”陸無硯抬眼,打斷她。方瑾枝愣了一下,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有點紅紅的。是她拎著小書箱從垂鞘院門口走到這裡的時候勒出來的。“不用帶這些,我這裡會沒有?”陸無硯有些生氣。“不疼……”方瑾枝說的是實話,這些書放在小書箱裡是有一點點重,可也沒到提不動的程度。隻是小姑娘手心皮膚嫩,很輕易就勒出了痕跡。陸無硯將方瑾枝拽過來,給她揉了揉手心。方瑾枝一個勁兒地躲,“三哥哥,癢……”看著方瑾枝忍俊不禁的滑稽樣子,陸無硯臉上好歹露出了點笑容。他鬆開方瑾枝的手,放柔了聲音,說:“瑾枝,你要學會照顧自己。不能給自己一丁點委屈,知道了嗎?”“知道啦!”方瑾枝笑嘻嘻地點頭,“那三哥哥咱們今天到底學哪一本書呀?”“無趣。”陸無硯低下頭,繼續自己跟自己下棋。那留給方瑾枝的一瞥,大有“朽木不可雕也”的意味。方瑾枝被晾在一旁有些不自在,她想了想,爬上臥榻,拉住陸無硯的袖子,甜甜地說:“三哥哥,教我寫字嘛!”陸無硯夾著黑子的兩指懸在半空不知道該落在哪裡。他將手中的黑子塞到方瑾枝的掌心,“來,今天教你下棋。”方瑾枝望著掌心的棋子,怔怔地應了聲“好”。彆看方瑾枝年紀小,學起東西來倒也不慢。沒多一會兒的功夫,就把圍棋的規則記下來了。此時正皺著眉冥思苦想和陸無硯對弈呢。陸無硯不得不想出一百種露出破綻的方式。可是很多次他都已經露出那麼大破綻了,方瑾枝怎麼還是看不見,偏往死胡同走?每當陸無硯嫌棄她太笨的時候,方瑾枝就彎著一對月牙眼,甜甜地笑著說:“三哥哥,咱們再來一局!”上午的時候,陸無硯一直教方瑾枝下棋。方瑾枝還以為下午會學寫字,卻不想等到下午的時候,陸無硯居然拿來一簍草繩,要教方瑾枝如何編螞蚱。看著方瑾枝皺著個眉的樣子,陸無硯憋著笑,問:“怎麼,不想學這個?”“沒有!”方瑾枝連忙搖頭,“三哥哥教的東西,瑾枝都願意學!都會好好學的!”“嗯。”陸無硯眉眼含笑地應了一聲,他將方瑾枝拉到自己的膝上抱著,雙臂環過她的身子,手把手教她如何用普通的草繩編出惟妙惟肖的螞蚱。方瑾枝這才明白是自己想岔了。本來她還疑惑這馬上過年的時候,陸無硯為何要她過來上課。原來他是擔心她在府裡孤苦無依沒人作伴嗎?方瑾枝抿了一下唇,更加認真地編起草螞蚱。方瑾枝學得很認真,一雙小手更是靈活。她細細想著陸無硯剛剛教過她的步驟,心裡、眼裡都是手指間的草繩。陸無硯偏過頭,望著近在咫尺的小姑娘。她離他很近,近到可以清楚看見她臉上的細小茸毛。她的眼睛很大很大,一對漆黑的眸子永遠盈著一層濕潤。可是她笑起來的時候,這一雙大眼睛就會彎成一對月牙。如今她臉上還有孩子的稚嫩圓潤,可是陸無硯知道再過幾年等她消瘦下來,臉上就會浮現一對小酒窩。陸無硯眉頭一點點蹙起來,他寧願方瑾枝永遠當一個肉嘟嘟的粉團子,也不想看見她消瘦下去的模樣。縱使消瘦下去的她容貌更是動人。“做好啦!”方瑾枝把草螞蚱捧到陸無硯眼前,“三哥哥,我做得怎麼樣?”“很好。”陸無硯望著歪歪扭扭的草螞蚱,唇畔笑意更甚。方瑾枝卻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這是我做的第一個,做得不好,我再編幾個!”方瑾枝把第一個做好的草螞蚱放在一旁,又開始編起第二個。起先的時候方瑾枝心裡還疑惑著為何要學這個,可畢竟年紀小,過了一會兒就投入到編草螞蚱這事兒中,那嘴角的笑隨著手中草螞蚱編得越來越好而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