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瑾枝已經止了哭,隻用一雙仍舊濕漉漉的眼睛望著陸無硯。倒是對陸無硯將她拉到懷裡的舉動沒有再抗拒。她在想,使勁兒去想這件事情其中的利弊。就算是對陸無硯,她也不會茫無目的聽從。她很清楚出嫁這件事情對於她來說是多麼重大, 甚至關係到兩個妹妹的未來。陸無硯知道她需要考慮。婚事對於一個姑娘家來說本來就是天大的事情, 更何況縱使方瑾枝再如何早慧,也不過十二歲。陸無硯也不逼她。“新的衣裳已經送過來了, 放在屏風外麵的矮桌上。梳洗一下, 一會兒入烹會過來給你送早膳。”陸無硯下了床, 站在床邊望著她,“我有事要出府一趟, 下午才回來。”他是在給她一天的時間考慮。陸無硯離開以後, 入烹匆匆趕進來。她有些擔憂地看著坐在床上的方瑾枝。方瑾枝此時的情況實在不算好, 臉上還掛著淚漬, 臉色不算憔悴, 卻也發白。但是入烹注意到方瑾枝身上的衣服是完整的,她發間的步搖雖然歪了一些, 竟也仍在。入烹鬆了口氣。“表姑娘,您餓不餓?奴婢先把早膳端進來給您, 還是先去梳洗更衣?”入烹一邊問, 一邊打量著方瑾枝的神色。方瑾枝仰著頭望著床邊的入烹,她勉強扯出一抹笑容來,說:“我想先躺一會兒。”“好好好,奴婢就在外麵候著,您要有什麼需要就喊我。”入烹忙說。入烹明白方瑾枝是想一個人呆一會兒,她輕手輕腳地將桌子上已經涼了的水換上了一壺溫的,才退了出去。她也不敢離開太遠,隻在外麵候著。方瑾枝慢慢躺下來,合上了眼睛,瞧著好像睡著了一樣,其實她在想很多的事情。方瑾枝自打小的時候就明白陸無硯是怎樣的一個人——他不講理。但凡是他認定的事情,根本就沒有什麼道理可講。陸無硯多少次讓她做選擇,其實無論哪種選擇,都是他滿意的答案,方瑾枝並不能真正地拒絕。倒也幸運,他為她安排的一切竟沒有哪一件是與她本意相逆的。除了現在這件事兒。方瑾枝心裡有些亂,事情發展到這個樣子,並不是她所盼望的。可方瑾枝從來都不是一個自怨自哀的人,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他隻能想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這幾年,她在溫國公府裡的日子逐漸好起來。她從被冷落的表姑娘,一點一點也變得像個主子了。那些舅母、表姐妹和表哥們,大部分都不再把她當成不存在。方瑾枝一直都記得九歲那一年的元宵節,七姑娘陸佳藝正對繡活兒感興趣,就給府上的每一位姑娘們做了個香囊。“瑾枝表姐你喜歡嗎?你總穿霜色的衣裳,我就拿霜色的料子做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七姑娘笑顏如花地將蹩腳的香囊給她。“喜歡,我可喜歡啦!”方瑾枝摩挲著香囊上繡著的木槿花枝圖案差點哭出來。那是她自五歲搬進溫國公府以後,除了陸無硯以外,收到的第一份並不敷衍的禮物。而且,是對方心甘情願送給她的。陸陸續續的,誰做了什麼東西要分給府裡的少爺、姑娘們時,大部分都會留一份給她了——同樣的一份,並不再是隻能撿剩下的。甚至,也會記得她的喜好。小的時候,方瑾枝是不願意去學堂的。她用儘了小聰明想一直跟在陸無硯的身邊。一方麵,她喜歡纏著陸無硯,源於一個孩子最簡單的喜歡,而另一方麵,因為她知道跟在陸無硯的身邊,她可以學到更多的東西。可是後來陸無硯離開了,她不得不去學堂跟著府裡的其他表姐妹們一起學習。她很努力。努力加聰明,造就了如今的她。表麵上看,她的日子過得很好,越來越好。可是事實上,這五年來,她一直過得心驚膽戰、如履薄冰。她一直都知道無論她怎麼努力,始終和府裡的表姐妹們不同。不僅因為她是投奔而來的表姑娘,更因為她要護住的兩個妹妹。這些年,方瑾枝從來沒考慮過嫁人。她一邊努力討好府裡的人,一邊苦心經營茶莊,拚命賺錢。日夜盼著她的茶莊可以日進鬥金,日夜盼著早一日帶著兩個妹妹離開溫國公府。直到前幾日陸無硯要回來的消息傳來。那幾日,她想了很多。正是因為這五年的辛苦,她才越發明白當初被陸無硯護在身邊的一年過得多麼無憂。她有些貪戀被陸無硯護著的安逸。想起陸無硯,她就不得不想起小時候的玩笑話。——三哥哥,等瑾枝長大了就嫁給你!嫁給陸無硯?方瑾枝一直都是個勇敢的姑娘,她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比彆人差。縱使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不如府裡的姑娘們尊貴,縱使她知道以她的身份嫁給陸無硯會有很多波折,她也從來不會因為自卑而畏懼過。她畏懼的是兩個妹妹的未來。她自打小的時候就盼著長大了離開溫國公府,尋一處僻靜的莊子,一輩子養著兩個妹妹。她卻忘了她是要嫁人的。嫁給陸無硯,她就永遠不能離開這裡了。那麼兩個妹妹要怎麼辦?又或者,她將來嫁給彆人,兩個妹妹要怎麼辦?無論將來她要嫁給的人是誰,她都要問自己:兩個妹妹怎麼辦?瞞著未來的夫婿,悄悄藏著兩個妹妹?還是……說出來?不。方瑾枝不敢說出來。她永遠不敢拿兩個妹妹的生命做賭注。方瑾枝還有一個奶娘的,除了衛媽媽和喬媽媽以外,更親近的一個奶娘——李媽媽。可是那個奶娘卻背地裡在兩個妹妹的粥裡下了毒。那一年方瑾枝四歲,她趴在窗戶上看著李媽媽被父親下令杖責。李媽媽身上被打得血肉模糊,可是她哭天喊地,口口聲聲哭訴她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方家。“那兩個孩子就是妖孽!”“不除了她們,早晚要害了方家啊!”“奴婢是為了老爺和夫人!縱使被您打死,奴婢也不後悔!也對得起‘忠仆’兩個字!”病弱的母親從床上下來,她蹲在方瑾枝麵前,將哭成淚人的方瑾枝摟在懷裡,無力地說:“瑾枝,你要記住。這世上不會有人接受你的妹妹。無論是出於善意還是惡意,他們都不會放過你的妹妹。答應母親,永遠不要告訴彆人她們的存在!”平平和安安的笑臉又浮現在眼前,一想到兩個妹妹,方瑾枝又忍不住落下淚來。她不敢,不敢拿兩個妹妹的生命去堵。她怕,她怕將兩個妹妹的事情告訴陸無硯以後,陸無硯也會像李媽媽那樣傷害平平和安安。她更怕失望。怕她的三哥哥撕下慈悲的麵具,變成陌生的樣子。不把兩個妹妹的事情告訴陸無硯,方瑾枝心裡還能心懷僥幸。而倘若陸無硯對她搖頭,她失去的不僅是兩個妹妹,還有她的三哥哥。那她就真的一無所有了。方瑾枝拉過被子,將自己整個人縮在被子裡哭。陸無硯讓她自己去想,可是她想不通。彆說給她一天的時間,即使給她更多的時間她也想不通。又或者,她早就把其中利弊想得清楚,隻是不知該如何做選擇。入烹在外麵守了很久,她幾次進去瞧方瑾枝。直到暮色四合,她又一次進了屋。“表姑娘,這都快要用晚膳的時辰了,您已經一整天沒有吃過東西了。”方瑾枝藏在被子裡沒吭聲。入烹想了想,小聲加了一句:“再過一會兒,三少爺就要回來了。”被子裡還是沒有動靜。入烹歎了口氣,轉過身往外走。她走到門口的時候,方瑾枝把她叫住。“我要梳洗。”方瑾枝坐起來,臉上的淚漬早就乾了,臉上甚至帶著一絲平和的笑容。“誒!好好好!”入烹心裡一鬆,立刻伺候起來。方瑾枝梳洗打扮好,甚至吃了一些粥。她也不等陸無硯回來,便打算回自己的院子。入烹不放心,跟著她。陸無硯的垂鞘院雖然建在僻靜的地方,可也是前院。方瑾枝剛從垂鞘院裡走出來沒多久,就迎頭遇上結伴而行的幾位表哥——八表哥陸子域、九表哥陸子境、十一表哥陸無磯,還有事兒表哥陸子坤。他們正是往垂鞘院而來找陸無硯的。迎麵遇見,陸家的幾位表哥看著方瑾枝的眼色都有些複雜。“呦,這是在三哥的屋裡待了一夜又一整天?嘖。”陸無磯拿出一貫的陰陽怪氣。陸子域張了張嘴想要替方瑾枝說話,可是他看了一眼陸無磯,生生把話憋了回去。因為……在他們四個人中,隻有陸無磯是嫡出。雖說兄弟們平時關係甚好,可是終究嫡庶有彆。陸子域如此,陸子境和陸子坤也是同樣。“是呢,是在垂鞘院待了一夜又一整天。我回去拿點東西,一會兒還過來呢。”方瑾枝淺淺地笑,似乎一點都沒有聽出陸無磯話語中的不肖和鄙夷。陸無磯皺了一下,忽又笑開,他玩味地看著方瑾枝,說:“表妹,你是十二歲吧?真厲害。”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方瑾枝,那打量的目光甚是無禮。“十一弟,我們走吧。”陸子境將手搭在陸無磯的肩上,語氣隨意。陸子域上前兩步,用自己的身子擋住方瑾枝,笑著說:“十一弟,你剛剛不還說要早去早回嗎?走走走,咱們彆在這兒耽擱了。”站在陸無磯身邊的陸子境給方瑾枝使了個眼色。可是方瑾枝垂著眉眼,絲毫沒有注意到。“讓開。”陸無磯甩開陸子境的手,又推開擋在身前的陸子域。看著陸無磯嗤笑著一步步靠近,方瑾枝不得不向後退了兩步,她皺著眉,說:“表哥請自重!”“自重?”陸無磯嗤笑了一聲,“你有資格說這個詞嗎?嘖,十二歲就知道爬床的表姑娘跟我說自重?”方瑾枝藏在袖子裡的手緊緊攥成了拳,她很想把這一巴掌打出去。如果……如果她不是投奔而來的表姑娘。“無磯!”陸子境皺著眉,趕過來。陸子域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的陸子坤。府裡就屬陸子坤和陸無磯的感情最好,陸子域是希望陸子坤這個時候可以站出來說兩句話勸勸陸無磯,好給方瑾枝解圍。在陸家,除了陸無硯,最養尊處優的少爺應該就屬嫡子裡的陸無磯了。陸子坤猶豫了一瞬,才笑著說:“十一哥,我都快餓死了……”陸無磯看了他一眼,陸子坤立刻就閉了嘴。他轉過頭來,望著眼前的方瑾枝。她怎麼就不哭呢?她自小就是這個樣子,不管怎麼欺負她,她從來都是不哭不鬨。陸無磯眯起眼睛,盯著方瑾枝的眼睛。她的眼睛裡好像有一汪水。清清的,偶爾有漣漪卷過,又複歸平緩。陸無磯想在她的眼睛裡看見憤怒、羞愧,或者傷心。陸無磯不由抬手,捏住了方瑾枝的下巴。鄙笑著說:“十二歲就想當三哥的妾?不過就你這樣的貨色也就隻配當個妾了。指不定過幾年,被三哥玩膩了還會被送人……”“啪!”方瑾枝甩開陸無磯的手,終究是忍不住給了他一巴掌。她向後退了兩步,警惕地瞪著陸無磯。就算是這個時候,她眼睛裡的那一汪水竟然還是平緩的。陸無磯被她打偏了臉,他側著臉好半天沒有動靜。而陸子域、陸子境和陸子坤都驚了。他們根本沒有想到方瑾枝會出手傷人!無論如何,這一巴掌打下去,最後吃虧的都是方瑾枝。陸無磯舔了一下嘴唇,他抬起頭來盯著方瑾枝的眼睛。然後他忽然上前一步,抬手掐住了方瑾枝的脖子。“十一弟!”“十一哥!”陸子域、陸子境和陸子坤都趕了過來,嚇白了臉。“陸無磯,你不敢殺我。”方瑾枝甚至笑了一下。“你就那麼自信?”陸無磯眸光深深,他的目光落在方瑾枝唇畔的那一抹笑上。“十一少爺,請您鬆手。”入烹終究還是走了過來。“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陸無磯冷聲說。“得罪了。”入烹深吸一口氣,她伸手,握住了陸無磯的手腕。又一用力,陸無磯竟是不得不吃痛地鬆開了掐在方瑾枝脖子上的手。“表妹!你還好吧?”陸子域和陸子境趕到方瑾枝身邊,關切地詢問。“你這個刁奴!”陸無磯幾乎是爆喝一聲,直接拔出了彆再腰間的佩劍指向入烹。入烹擋在方瑾枝的身前,不卑不亢地說:“十一少爺,入烹雖是奴仆,但並非溫國公府的奴仆。就算是處罰,也隻有三少爺可以處罰。同樣的,奴婢會將今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三少爺。”“你居然在威脅我?”陸子坤匆忙拉住陸無磯的手,在他耳畔小聲說:“十一弟,這件事情不能再鬨大了。”“哈!我今天非殺了這個刁奴!”陸無磯是真的起了殺心。無論如何,方瑾枝怎麼說都是個主子,可是入烹畢竟是個下人。入烹是會一點拳腳功夫的,那也是比起普通的閨閣女子而言。她剛剛之所以能夠拉開陸無磯的手,完全是因為陸無磯本來掐著方瑾枝脖子的時候並沒有太過用力。入烹躲避陸無磯的劍有些困難。不多時,陸無磯手中的劍劃過入烹的膝蓋。她穿的襦裙被劃開,露出一雙白皙的裸腿。入烹一驚,連連向後退去。陸無磯再朝入烹揮劍的時候,方瑾枝冷著臉擋在了入烹身前。陸無磯一愣,堪堪收回手中的劍。那劍尖離方瑾枝的胸口也隻不過幾寸的距離。“表姑娘!”入烹一驚,急忙伸手去拉方瑾枝,想要將她拉到自己身後護著。方瑾枝沒有動。她冷冷看著陸無磯,說:“陸無磯,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侮辱表妹,口出惡言。你不敢殺我,拿一個下人泄憤嗎?虧你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讀著聖賢書長大。這樣的你和市井無賴有何區彆?是,我方瑾枝是個趨炎附勢的小人。可是你陸無磯呢?如此不堪的你有什麼資格責罵我?”方瑾枝看著陸無磯的目光充滿了鄙夷。“你!”陸無磯的牙齒在打顫。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這樣難聽的話。“好!好!好!”陸無磯的眼中好像有一團火,“你是不是以為我真的不敢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