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烹拿起一大塊棉錦,將穢物蓋住,又用顫抖的手將包裹了穢物的棉錦抱起來。入茶也從外麵匆匆趕了過來,入烹給了她一個眼色, 她也不多問, 瞟一眼方瑾枝的裙子,匆匆退出去, 去給方瑾枝準備一條新裙子。等入茶回來了, 方瑾枝的情緒也稍微好了一些。“好了, 去換一身衣服。”陸無硯將方瑾枝從懷裡拉開一些。方瑾枝點點頭,在入茶的攙扶下去了偏廳換衣裳。陸無硯低頭, 看著粘在前襟的汙漬皺了皺眉。他走出正屋, 往淨室去。可還沒等走到淨室, 陸無硯的腳步忽然停下來。然後他蹲下來, 將剛剛吃過的東西儘數吐了出來, 吐到最後仍舊一陣陣乾嘔。入烹抱著茶水趕過來,陸無硯喝了一口直接吐了出來, 他將茶碗擲到地上,壓抑著胸腹之中的翻騰, 說:“換清水!”“是!”入烹應了, 提著裙角跑回去,提了一壺清水再趕回來。她蹲在陸無硯身邊,將清水倒進杯子裡遞給他。陸無硯接過入烹遞過來的清水,一口接著一口地漱口。陸無硯將空杯子遞給身後的人,眼角掃過接杯子的手,那手小小的、白白的,不是入烹的手。他回頭,就看見方瑾枝蹲在他身後,低著頭將水壺裡的清水倒滿瓷杯。望著遞過來的瓷杯,陸無硯皺著眉,沒接。方瑾枝於是將手裡的瓷杯放在地上,然後拿著帕子去給陸無硯嘴角的水漬一點一點擦乾淨。眸波微顫、眉心輕蹙,帶著一卷心疼。“回去!”陸無硯起身,朝著淨室走。方瑾枝急忙站起來,小跑著追上陸無硯。聽見身後的腳步聲,陸無硯腳步頓了頓,他轉過身來,有些無奈地問:“跟著我做什麼?”“我不放心三哥哥呀!”“那也不能跟我進淨室!”方瑾枝歪著頭望著陸無硯,似想了一會兒,然後忽然抬手,將掌心貼在陸無硯的腹部。“你做什麼!”陸無硯略狼狽地向後退了兩步。他越是懼怕靠她太近,她越是這樣不經意間的小動作讓他心口發熱、發麻。“三哥哥,人都是要去茅房的。不管吃了什麼都要去茅房。”姑娘家哪裡有這樣將“茅房”掛在嘴邊的,可是方瑾枝卻說得一本正經。陸無硯的眉頭一點一點皺起來,他審視著方瑾枝,問:“你又猜到什麼了?”“唔,我沒猜到什麼呀!”方瑾枝搖搖頭,“隻是突然想到的,不管吃了大魚大肉,還是山裡的野菜,去一趟茅房就都沒啦!不會留在肚子裡的!何況是很多年以前吃過的東西……”方瑾枝眉眼之間帶著一點小心翼翼去打量陸無硯的神色。陸無硯長長歎了口氣,那胸腹之間的惡心感慢慢淡去一些。他抱著胳膊望著方瑾枝,有些無奈地問:“怎麼猜到的?”方瑾枝嘴角一挑,眯著眼睛說:“今年天公作美收成不錯,可是去年一直不下雨,收成可不好。我聽府裡的下人說,那些貧苦的百姓,餓得受不了的時候會吃野菜,會吃樹皮,還會將捉到的蟲蟲鳥鳥都煮了吃!唔,孫先生還教過的,他說古時候災情嚴重的時候,災民甚至會交換自己的孩子煮了吃……”陸無硯苦笑。他怎麼就忘了這孩子自小就聰慧過人。五年不見,增長的不僅是個頭。“那你想知道我都吃過什麼嗎?”方瑾枝垂了一下眼,她臉上的笑容收起來,仰望著陸無硯,認真地說:“如果三哥哥說出來會更加不舒服,那瑾枝就不想知道。可是如果三哥哥說出來以後就不會再難受,那瑾枝就想知道!”陸無硯默了默,忽然低著頭笑出聲來,再抬頭望著方瑾枝的時候,眸若星辰。方瑾枝便也跟著他笑,從眼角到眼底,像渡了一層蜜。“好了,回去等我。不許跟我進淨室搗亂。”陸無硯慢慢收了笑。方瑾枝的臉頰紅了一瞬,她反駁:“誰要跟你進淨室搗亂了!”她背著手轉過身,大步往前走。陸無硯若有所思地看著方瑾枝的背影,他像突然想通了什麼似地挑了挑眉。看來是他想錯了。他的小姑娘畢竟長大了,也不是什麼都不懂。陸無硯搖搖頭,走進淨室。等到他再出來的時候,有些意外地發現方瑾枝竟然等在外麵。方瑾枝轉過身來,不太高興地說:“明明是我被嚇著了,為什麼最後是我哄你?不成,不成。”“那怎麼才成?”陸無硯逐漸走近她。“三哥哥得哄哄我呀,比方說給我點好處什麼的!”有流光在她的眸中浮動,透著一點明目張膽的小聰明。“好處。”陸無硯忍了笑。他走到她身邊,忽然彎下腰,將方瑾枝抱起來。如她小時候那般,將她豎著抱在懷裡,讓她坐在自己的臂彎裡。方瑾枝低低地驚呼了一聲。她習慣性地摟住陸無硯的脖子,忽又覺得不對勁,有些尷尬地鬆開手,又去抓他的衣襟。“三哥哥,你放我下去!”她的眼中都是滿滿的驚慌。陸無硯勾了勾嘴角,並沒有理會她的抗議,抱著她往正屋去,在跨進門檻的時候,說:“低頭。”“哦……”方瑾枝微微彎腰不得不伏在陸無硯的肩上。正屋裡,入茶和入烹剛剛換好新的兔絨毯。她們兩個瞧見陸無硯抱著方瑾枝進來,都微微愣了一下,又立刻低下頭不敢多看,匆匆退下去。“三哥哥,你乾嘛呀你!讓人看見了不好!”方瑾枝快急哭了。陸無硯進到偏廳,將方瑾枝放在一張美人榻上。他雙手壓在她的身兩側,逐漸靠近她。他可以清晰看見她白瓷般的臉頰紅得快要燒起來。“剛剛是誰拉著我抱著我,怎麼才過了一個時辰,就開始躲著我了,嗯?居然還懂得讓彆人看見了不好?”陸無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方瑾枝咬著嘴唇,她將淺粉色的唇瓣咬出一道白色的印子來。她那一雙慌張的眼睛,已經說明了一切。竟,又是演戲。也是,畢竟已經十二歲了。男女之情怎麼可能一點不懂。差一點就被她故意裝出來的親昵騙到了。陸無硯直起腰,離開她一些。他也不說話,隻是立在一旁,等著她的情緒平複一些。方瑾枝急忙向後挪了挪,有些慌張地攏了攏鬢邊的碎發。陸無硯一離開,那種壓迫感便逐漸散去了。方瑾枝鬆了口氣,心裡那種手足無措的驚慌感慢慢淡去。她用手背摸了摸滾燙的臉頰,比她想得還熱。她抬起頭,有些埋怨地瞪了陸無硯一眼。可是她也明白這回是她沒理。“我的小瑾枝一向嗜睡,竟是忽然之間連著幾夜睡不著。”陸無硯走過去,隨意地坐在美人榻的邊兒,“這是有心事。”方瑾枝立馬不高興了,她立刻反駁:“你不能這樣汙蔑我!我沒撒謊!本來就是因為你快回來了!”“是是是……”陸無硯笑著點頭,“就算是因為我快回來了,也不僅僅是因為想著早點見我吧?”“我……”方瑾枝目光有些遊離。“我也猜一回?”陸無硯輕笑了一聲,“你考慮了很多事情。比如,三哥哥還記不記得等你長大了就和你成親的事情。”方瑾枝好不容易退燒的臉頰又一點點燙出紅暈來。“比如……”“彆說了!”方瑾枝打斷他,“那、那……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胡亂說著玩的……”“胡亂說著玩?”陸無硯不顧方瑾枝的躲閃,抓了她藏在水袖裡的手。他將她的手從袖子裡拉出來,捏著她微微蜷縮著的小手指頭。“咱們可拉鉤過的,就是這根手指頭。”陸無硯探出自己的小指,和方瑾枝的尾指勾在一起。方瑾枝抽回自己的手,背到身後。她抬起頭望著陸無硯,鼓起勇氣地說:“三哥哥,我當一回小人成不成?我後悔了,我不想嫁給你了。我、我……一直當你妹妹成嗎?”“所以你就故意假裝不懂男女之情,以一個妹妹的身份親近我?”方瑾枝偏過頭,小聲說:“三哥哥要是不喜歡,我以後不了。”“不了?不當我妹妹了,還是不親近我了?”陸無硯問。“三哥哥你說話好過分,我不要聽!”方瑾枝捂著耳朵,又閉上眼睛。不聽、不看,爭取靜心!陸無硯將方瑾枝捂著耳朵的手拿下來,說:“給我一個不肯嫁我的理由,理由正當可以準。”方瑾枝狐疑地看著陸無硯,說:“我不喜歡住在溫國公府,我以後是要搬走的。”“嗯,好。我們成婚以後搬出去住。”方瑾枝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陸無硯,她使勁兒想了想,才說:“我、我還小!”陸無硯笑道:“對啊,所以我在等你長大啊……”都已經等了這麼多年了……“可是!”方瑾枝敲了敲頭,“四表哥和你同歲,他的二女兒都要出生了!”陸無硯剛想說話,忽覺得不太對勁,他皺了一下眉,問:“誰跟你說了什麼話是不是?”“沒有……”方瑾枝搖搖頭。她低著頭,又不肯吭聲了。陸無硯便靜靜地等待著,他知道她會說的。方瑾枝偏著頭,看了一眼陸無硯,才有些猶豫地說:“媒人都快要把府裡的門檻踩爛了……”陸無硯恍然大悟。二十一歲,的確是當爹的年紀。他還身為陸家長房嫡長孫,更何況這五年,他又是名聲大噪。他的婚事當然會被很多人盯著。“三哥哥,我跟你說實話你不可以笑話我。”方瑾枝抱著膝,將下巴抵在膝上,偏著頭望著身旁的陸無硯。那雙澄澈的眼睛此時卻霧蒙蒙的,看不大清。“你說。”方瑾枝數著手指頭,說:“如果嫁給三哥哥的話,一定會有很多人不同意。唔,我出身不好……那些媒人提的姑娘……我大多都知道,人好,家世也好。而且我年紀小……這兩年也不能嫁人。三哥哥現在都二十一了……”“還有呢?”“我都說了呀,我以後不想留在溫國公府。我隻想……搬到僻靜的莊子裡住。三哥哥你將來娶的媳婦兒得是宗婦!宗婦……是要管著整個溫國公府後宅的。我……”方瑾枝搖搖頭,“我不能留在溫國公府……”方瑾枝低著頭,說:“所以,我覺得做你妹妹挺好的……”“還有嗎?”方瑾枝想了想,緩緩搖頭。陸無硯歎了口氣,望著眼前眉心緊蹙的人,忽又想起了前世。倘若前世的時候,他能夠直白地問出來,她又能夠這般口無遮攔地把所有顧慮都說出來。那麼,他們兩個人的結局會不會就不一樣了呢?陸無硯將方瑾枝的手握在掌心,“瑾枝,你隻要告訴我要不要嫁給我。”“不要!我要做你妹妹!”方瑾枝連連搖頭。陸無硯一滯,冷了臉,說:“不嫁不行!不嫁就把你扔出府,讓你當乞丐!”方瑾枝瞪了他一眼,氣呼呼地說:“我把茶莊經營得可好啦,我能養活自己,才不會當乞丐!”她又推了陸無硯一把,不高興地說:“哪有你這樣的人,分明是你問我願不願意。我說不願意,你又不同意!你、你還凶巴巴的!”陸無硯忍俊不禁,“我不凶巴巴的,那我換一種語氣。如果你不肯嫁我,那我就出家當和尚。”“這是要挾!”方瑾枝的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陸無硯的頭發上。陸無硯的長發很黑,觸之滑順。“這不是要挾。”陸無硯收起了臉上的笑意,略嚴肅地說:“這一場仗打了五年,對於兩國來說,都是損傷不少。無論如何,戰亂總是給黎民百姓帶來災苦。更何況,去年大旱,不少地方顆粒無收。”方瑾枝小聲說:“三哥哥你現在說話的語氣可真像長公主……”陸無硯苦笑,這不是像不像長公主的事兒。而是身在其位,必謀其事。“所以,你的三哥哥要代替皇帝出家,吃齋念佛,祈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什麼?”方瑾枝愣住了。她睜大了眼睛,呆呆望著陸無硯的墨發。她甚至不由伸出手,用指尖輕輕碰了碰陸無硯的長發。陸無硯看著她的眼睛裡一點一點氤氳出了濕意。“彆哭……”陸無硯忙安慰她,“我隻是名義出家,又不是真的剃度當和尚。”“這頭發還留著?”方瑾枝急忙問。“留著,一根也不剪。”“哦……”方瑾枝鬆了口氣。可是下一瞬,她又緊張起來,匆匆抓了陸無硯的手,焦急地說:“三哥哥,你又要走了嗎?又要走多久?什麼時候回來?去哪兒呀?”幾乎是頃刻之間,她黑白分明的眼眶裡就溢出了淚珠兒。陸無硯忽然覺得錯怪她了,看來她夜夜睡不著的原因,還是想他占了大頭。“我不走,我哪也不走。”陸無硯急忙去抹她眼角的淚,又放緩了語氣,柔聲說:“不是跟你說了嗎?隻是名義的出家。不會剃度,也不會真的去寺廟裡過。隻不過是初一十五會去一趟寺裡吃一頓齋飯罷了,平時還在這裡。”方瑾枝這才放下心來。“你三哥哥是代皇帝出家,所以那些媒人隻能無功而返。”陸無硯再繼續給她解釋。一方麵,可以名正言順推掉那些說媒人。而另一方麵,則是放權。陸無硯心裡很清楚這五年裡他聲望過於招搖。所以,他已經將兵符交了出去。再以替皇帝出家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名義,抽身而退,遠離朝堂。其實不用陸無硯再多解釋,方瑾枝也明白了。她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點頭。陸無硯逐漸靠近她,幾近魅惑地說:“三年,再等你三年。”方瑾枝偏過頭來,恰巧對上陸無硯飽含深情的眸子。她幾乎是瞬間就被陸無硯眼中的溫柔驚紅了雙頰。她慌亂地移開眼,心裡仍覺得一下一下地顫動。就好像有一柄小小的錘子輕輕敲著她的心頭。微疼,又帶著一種強烈的蠱惑。雖然方瑾枝雙頰緋紅的樣子過於誘人,可是她畢竟才十二歲。陸無硯不想對她造成太大的困擾,不由向後退開一些。他笑著轉移話題,說:“這幾年在外打仗,身邊有一名副將,名封陽鴻。他自小就羨慕彆人有妹妹。所以,你要不要再認一個義兄?”方瑾枝愣了一下。封陽鴻這個名字,她並不陌生,應該說大遼之人都不陌生。封陽鴻這個人當初年紀輕輕就被長公主提拔,之後又是在弱冠之年被封為從一品的驃騎大將軍,這五年在軍中也是戰功不斷。“三哥哥,你又給我找靠山了……”方瑾枝剛剛才說了自己的出身不好,陸無硯就又給她找了個做大將軍的哥哥……“這次的確是無意的,不過……”陸無硯頓了一下,“錦熙王今年過年進宮的時候,我會帶你一同進宮。”方瑾枝心頭一跳。陸無硯似對她吃驚的樣子很滿意,他捧起她的手,低低地笑:“我的殿下。”若說先前陸無硯提到錦熙王的時候,方瑾枝還對自己心裡的猜測不甚肯定。可是“殿下”這個稱呼一出,就坐實了她的猜測。她推開陸無硯,連連向後退去。“為什麼,三哥哥你為什麼要為我做這麼多?”方瑾枝不懂。自從陸無硯出現,他為自己做了太多太多。方瑾枝自打小的時候就不懂陸無硯為什麼對她那麼好,如今他離開了五年。方瑾枝擔心的疏離並沒有發生,而她的三哥哥似乎對她比起以前更好了。陸無硯不答反問:“那你喜不喜歡我對你好?”方瑾枝訥訥點頭。這天下,誰不希望有一個人無條件地對自己好呢?方瑾枝也不例外,可是她不是個貪得無厭的人,更不是一個愚蠢的人。她想不通陸無硯為什麼對她好。因為想不到陸無硯對她好的原因,她反而更加心慌。那一種濃濃的不踏實感哽在她胸口。“這就足夠了。”陸無硯笑笑。他不能解釋,總不能告訴她:喂,因為上輩子就愛過你一次啊……陸無硯望向窗口,天色已經暗下來,要不了多久就要天黑。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是除了除夕外,最盛大的節日。陸家的晚宴也快要開始了。“和我一起去宴席,還是分開走?”陸無硯回過頭來,問道。“誰要跟你一起去,我自己走!”方瑾枝覺得自己的語氣好像不太好,又接了一句:“我要回去換衣服,而且和四表姐約好了一起的。”“好。”陸無硯點點頭,讓開一些,讓方瑾枝從美人榻上下去。方瑾枝走到門口的時候,陸無硯忽然叫住她:“瑾枝?”“嗯?”方瑾枝茫然地轉過身來。“初潮來過了嗎?”方瑾枝被他問懵了。一時間,方瑾枝呆若木雞地望著他。過了好半天,她的雙頰才逐漸泛起紅暈。並且紅色暈開的速度越來越快,眨眼的功夫,就讓她的整張小臉蛋都紅透了。“陸無硯!”方瑾枝抓起屏風邊高腳桌上琉璃盞裡的一支木槿砸到陸無硯身上。木槿的花瓣落下來,細細碎碎落了陸無硯一身。“所以,到底有沒有來過?”陸無硯繼續追問。“沒有!”方瑾枝跺了跺腳,逃也似地衝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