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九勢,為落筆、轉筆、藏峰、藏頭、護尾、疾勢、掠筆、澀勢、橫鱗豎勒。”陸無硯看一眼踩在矮凳上寫字的方瑾枝,頓了一下。“凡落筆結字,上皆覆下,下以承上,使其形勢遞相映帶,無使勢背。即使無師者,翰墨功多,亦可造妙境耳。”方瑾枝抬起手,用手背蹭了一下額頭上的薄汗,她已經寫了很久的大字,累得很,更何況陸無硯的院落比彆處熱得多。她轉過頭來望著陸無硯,崇拜地說:“三哥哥說的真好!”陸無硯用微微彎曲的食指輕輕敲了一下她的額頭,道:“皆為古人言,出自《九勢》。一會兒讓入烹找來給你,回去背熟。”“哦……”方瑾枝轉過頭來繼續寫字。她心裡卻忍不住嘟囔:這人真是奇怪,起先帶著她玩,現在真教她東西的時候卻嚴厲到可怕!字都沒認全怎麼背嘛……方瑾枝看著案邊厚厚一遝寫完的簪花宣紙,癟了一下嘴。手好酸,小腿也好麻。方瑾枝偷偷瞟一眼陸無硯,見他低著頭看一卷書,她不由放鬆了一下腰背。陸無硯沒有抬頭,順手從窗台上的元霽藍釉白龍紋梅瓶裡抽出一枝紅梅,敲了一下方瑾枝的後背。方瑾枝立刻挺直了脊背,再不敢放鬆一下。“還有六頁,寫完再歇。”“曉得了。”方瑾枝握緊手裡的筆,收起心神,認真地寫字。她知道自己跟陸家的姑娘們不同,她們可以撒嬌耍懶,可她不行。是她不該有懶散的心思,應該更加努力才是。方瑾枝一筆一劃寫得專注,陸無硯卻從書卷中抬首,靜靜望著她。她有剛開始學寫字的小孩子的通病,墨汁染在手上,甚至弄到了白皙的小臉蛋上。規整的丱發也鬆散了些,一綹兒發垂下來,將陸無硯的視線隔成兩片。他早就想伸手替她掖發,卻因為擔心饒了她而作罷。他比她盼著那剩下的六頁簪花宣紙快點寫完。方瑾枝的小手將寫好的一頁紙放在一旁,案上隻剩最後一張,兩個人同時在心裡鬆了口氣。方瑾枝卻停筆了,似在想著什麼。看著她覆了一層薄汗的額頭輕輕蹙起,陸無硯就知道她的心裡又開始合計什麼事兒了。方瑾枝知道陸無硯在看著她,她在他的注視下,一筆一劃地寫:三哥哥教瑾枝寫字,很雷,可是佷開心。陸無硯站起來,拿了朱筆,在“雷”字和“佷”字上畫了圈。又在旁邊寫了正確的字,道:“把錯字寫十遍再歇。”方瑾枝握起小拳頭敲了敲自己的頭,小聲嘟囔:“弄巧成拙了……”陸無硯忍了笑,說:“成語用對了,獎你抵五遍。”“嗯!謝謝三哥哥!”方瑾枝彎了一雙月牙眼,從抽屜裡拿出嶄新的白紙,開始一筆一劃地寫“累”字和“很”字。“終於寫完啦!”方瑾枝放下毛筆,從矮凳上跳下來,直奔入烹而去,眼巴巴瞅著她。三哥哥說寫完了會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呢……入烹忍俊不禁地說:“表姑娘稍等,奴婢這就去給您端來。不過呀,您還是應該先洗洗手和小臉蛋!”方瑾枝疑惑地攤開自己的手,才見到上麵全是墨汁,臟兮兮的。她頓時紅了臉,不好意思起來。入烹端來了溫水,方瑾枝剛想把自己的一雙小手放進去,手腕卻被陸無硯抓住。陸無硯將錦帕浸濕,小心翼翼地給方瑾枝擦去臉上的墨汁,又給她鬢角的亂發掖到腦後,才讓她就著玫瑰香胰洗了手。方瑾枝將自己的手攤在眼前反反複複地看,指頭縫兒都不敢大意了。直到一雙小臟手又變成白白嫩嫩了,才滿意——她可不敢臟兮兮地出現在陸無硯麵前。“謝謝三哥哥!”方瑾枝彎著一對月牙眼,可是卻緊抿著唇。自從她門牙掉了以後,如今說話和笑的時候格外注意,不想露出缺了一顆牙的模樣。“表姑娘,吃糕點了。”入烹笑眯眯地端上幾道精致的糕點。她最近也發現了方瑾枝日日來這裡的好處,好像冰冷的垂鞘院也有了人氣和生機。方瑾枝吃了幾塊糕點,又去拿蘋果吃。“三哥哥,我們下午還寫……”方瑾枝的話噎在嗓子裡。“怎麼了?”正看著書的陸無硯不由詫異地抬頭看她。方瑾枝急忙拿了錦帕捂了嘴,一吐。她苦著臉,說:“三哥哥,你這裡的東西不僅栗子硬,蘋果也太硬了……”原來竟是她另外一顆牙也在吃蘋果的時候嗑掉了。好在這一顆牙已經鬆動了很久,又不是她第一次退牙,倒是沒有上次那麼疼了。可是掉了牙的樣子總歸不太好看,方瑾枝還是有些怏怏。“表姑娘不愁,退了牙代表您快要長大了呀!”入烹一邊拿了溫水讓她漱口,一邊柔聲哄她。長大?這倒是好事!方瑾枝疑惑地望著入烹,問:“除了退牙,還有什麼呢?還要經曆什麼才代表長大了呢?”入烹一滯。方瑾枝如今才六歲,總不能告訴她說姑娘家來了葵水才是真正地長大。入烹竟是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能夠有能力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才是真正的長大。”陸無硯忽然說。方瑾枝怔怔望著陸無硯,過了好半天,她才輕輕眨了一下眼,然後用力點了一下頭。她知道的,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本來就是她盼著長大的初衷。“來。”陸無硯說著,已經起身。順便拿起了小幾上入烹剛帶過來的《九勢》。方瑾枝忙跟上。陸無硯帶著方瑾枝去了閣樓的最頂層,趁著大好的陽光,他坐在一把藤椅裡,被不計其數的白色鴿子圍繞。“三哥哥,你要教我背《九勢》嗎?”方瑾枝小心翼翼地避開滿地的白鴿子,走到陸無硯身邊。“嗯。”陸無硯輕輕一撈,將方瑾枝抱在膝上,然後雙臂環過她小小的身子,將《九勢》攤開在她眼前。“夫書肇於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陸無硯的聲音在方瑾枝耳邊響起,帶著一種他平日裡不曾有的認真。方瑾枝忙跟著念:“夫書肇於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藏頭護尾,力在字中,下筆用力,肌膚之麗。”“陰陽既生,形勢出矣……”一低一脆的兩道聲音相應著,引得立在欄杆上的一隻白鴿停了喝水,轉過頭小腦袋看了一眼。入烹本來端著一些甜點上來,可是她站在樓梯口的時候又停住。大片白鴿之中,陸無硯抱著方瑾枝教她背書的景,仿若就是一幅畫,誰都融不進去的畫。入烹不忍心打擾,她想了想,悄悄退了下去。可沒過多久,入烹還是急匆匆折返回來。她穿過白色的鴿子,走到陸無硯身邊,打斷他們兩個人,稟:“爺,雲先生回來了。”陸無硯正翻書頁的手指一頓,他拍了拍方瑾枝的手背,道:“好了,今天就到這裡了。回去把今日教你的背熟。”“好!我一定背熟!”方瑾枝知道陸無硯是有事情了,急忙從他膝上跳下來。方瑾枝被入烹領著往下走,在一樓見到雲先生的時候,方瑾枝驚訝了。明明是個須發皆白的老人,可是麵容怎麼瞧著隻像剛過而立之年?“入烹,這位雲先生是三哥哥的朋友嗎?”方瑾枝有些疑惑地問道。入烹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對方瑾枝說實情,她想了想,還是胡亂敷衍:“算是忘年交吧。”方瑾枝點點頭,心裡想著那就應該是駐顏術奇佳的老人了。入烹看她一眼,心裡明白第一次見到雲先生的人都會有的疑惑,她便笑著說:“表姑娘是不是好奇雲先生的年紀?”“可以說嗎?”方瑾枝的眼睛亮起來。入烹壓低了聲音,道:“具體年歲奴婢也不知,但至少過了古稀之年。”方瑾枝睜大了眼睛,驚愕地拍了拍小胸脯。出了院門,阿星和阿月在等著方瑾枝,入烹便回去伺候了。畢竟那位雲先生名義上是陸無硯的忘年之交,而實際上卻是陸無硯這些年的老師。能早些回去方瑾枝心裡也高興,她正好用下午的時間教教兩個妹妹走路。繞過月門,再過一條小徑。方瑾枝正想穿過回廊,忽然假山後傳來一聲“哎呦”呼痛聲,聲音倒是陌生。她想了想,還是讓阿星和阿月陪著自己過去看看。假山後背陰,地麵上結了一層冰,極滑。一位衣著光鮮亮麗的小少爺摔倒了,正“哎呦”、“哎呦”地喊疼。身邊竟是連一個伺候的下人都沒有。他低著頭,雖然沒有露出全臉,但是方瑾枝也知道他並不是陸家的某位少爺。“你……要不要緊?你身邊伺候的下人呢?”方瑾枝偏著頭望著他,問道。“要你管!”小少爺抬起頭,皺著眉瞪了方瑾枝一眼。“哦,那我就不管了。”方瑾枝直接轉身就走。“你!”小少爺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方瑾枝離開的背影。方瑾枝走了兩步,腳步不由放緩。隻因為她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等她又走了三兩步,才終於想起來哪裡不對勁了。那個小少爺……長得好像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