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時,這個一直美麗的優雅如神一般的青年,崢靜坐在哪裡, 可沒人知道,他心裡的雨,下得像要衝毀整個宇宙一樣。第二年春天,晨報在西藏林芝地區設立了記者站,苗桐去了西藏。她隔幾個月都能收到助養的孩子寫給她的信,他們的漢語挺差,信上的字比畫僵硬,卻能看出用心。年底時,她收到其中一個叫央金的小姑娘的信,她在信上說,姐姐,多吉是個 勇敢的男孩子,他放牧從沒有丟過羊,從不浪費一滴水,還背著我們過河,你能不能告訴神,不要帶走他?多吉得的是急性淋巴性白血病,他在墨脫。她助養的孩子有四個在墨脫,苗桐在林芝縣看望兩個助養的孩子時,遇到了前 往墨脫支教的兩個美院研究生。明明三天的路程,他們卻走了四天,路上出了小插曲,苗桐被毒蟲咬了,腿腫得油光水滑,到了目的地就去了診所打點滴。再次見到周明亮,苗桐幾乎認不出他了。他黑了瘦了,精神卻很好,戴著眼鏡目光恬淡,穿著本地人的藏袍,還會說些藏語,幾乎看不出江南養育出的白|嫩書生的模樣。當時他萬念俱灰,苗桐想到這邊來的信上說,墨脫這邊隻有十幾個學生的學校裡唯一的老師嫁去芝縣了,現在是村裡念過書的紮西叔叔在上課。於是她便介紹周明亮過來了,完全是無心插柳,卻讓他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意義。“你打算待多久?”周明亮問。“一年兩年或者一輩子”她說。苗桐來到墨脫的三個月後,十一歲的多吉走了。他的肉身沉入了呀怒藏布江,從那以後苗桐再也不吃魚了。她在晨報開了專欄,名叫桐花如雪。看到這篇專欄時,白惜言在荷蘭的小鎮上,他的門前是清澈的小河,水麵倒映著大紅色的虞美人和將累累繁花垂到水麵上藍紫色的繡球。——我一直不知道江邊那棵瘦瘦高高營養不良的樹,是什麼樹。我跟周嘎嘎去江邊洗衣服時曾猜測過,雖然連葉子都沒有,枝丫乾枯,看起來倒是像梧桐樹。周嘎嘎說,這裡沒有梧桐,他沒有在西藏見過梧桐樹。周嘎嘎是學校的唯一的老師,班上原本有十一個學生,現在有十六個了,其中兩位同學是父子關係。嘎嘎詩歌藏語名字,是孩子們給取的,意思是心愛的。我不是孩子們心愛的,他們叫我達瓦,我是他們的月亮,我是苗苗達瓦。來到墨脫的三個月後,我已經適應語言不通了,臉上不蛻皮了,多吉也走了。央金看著多吉的身體被沉入江中,我以為她會哭,可是她說,姐姐你彆難過,多吉隻是暫時離開一下下,等他睡醒了,就回來了。多吉走後,我得了個經筒,每日都是虔誠地轉它,為故鄉的虞美人草誦經祈福。五月的一天,江邊的那棵樹開花了,是梧桐樹,桐花綴彎了嘻嘻收受的枝乾,潔白無瑕,如同我離開家時從天空飄落的雪。周嘎嘎說,這簡直就是奇跡。我說,這不是奇跡,這就是輪回,是重生。白惜言覺得自己欣賞有條常常的透明的絲線,隔了六個小時的時差和千山萬水,及時看不見那個人,隻要扯一扯,就能聽見她的心跳聲。從春天到夏天,在從夏天到秋天,金色的運河畔,他圍著羊絨的灰色打圍巾坐在咖啡店外,腿上放著筆記本。卓月每天早上都會發給他苗桐的專欄原稿,還有關於她寫的新聞報道,時事評論和新聞快訊。這半年多她已經從記者變成了民間慈善義工,募捐書、文具、果凍的舊衣物,小到棉襪手套大到棉被褥子。隻要家裡有孩子的家庭她和周明亮每家每戶去規勸,學生已經從十六個增加到了三十四個,大學生支教團也從未間斷過。當然,源生的捐贈也從未間斷過。白惜言把筆記本從腿上拿下來,有遊客劃著皮艇從運河前走過,年輕的女孩朝他白手:“你好,你會說漢語嗎?”他揮手:“當然,我是中國人。”女孩搖著旁邊男人的胳膊興高采烈:“啊,終於遇見同胞了!”這一對情侶是從中國廣州來度蜜月的,妻子吃不慣歐洲的食物想打聽小鎮上哪裡有中餐的餐館。白惜言抬手看了看表,已經到中午了,猶豫了一下便邀請道:“這個鎮子上沒有中式餐館,不過我家裡的傭人阿姨是從上海來的,要是不介意的話,就去我家吃頓便飯把。”異國遇同胞,夫妻二人十分開心,白惜言登上他們的小艇,駛過交錯的河道,去鎮子西邊的,屋後的小山坡上開滿了紅色的虞美人。午餐不算豐盛,十分清淡,因為有突如其來的客人,阿姨又燒了條魚。午飯後白惜言邀請他們在屋後的小園子裡喝茶。“這裡真美,要是一輩子能住在這裡就好啦。”妻子陶醉地說。丈夫好脾氣地笑著擠兌她:“我記得兩個小時前還有人說好想回國,東西太難吃啦。”妻子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轉頭問白惜言:“白先生覺得國內好還是國外好呢?”他想了想:“無論國內還是國外,有珍惜的人在身邊就是好吧。”“你是跟太太在這邊?”“不。”白惜言笑了,“我沒有結婚,在這邊也沒有戀人。”“那總有喜歡的人吧?”白惜言笑著默認了。妻子來了興致:“沒表白嗎,還是被拒絕了?”他轉頭去望著那片開滿花的小山坡,最高處種著株手臂粗的小梧桐,微風拂過,一片溫柔的漣漪。他笑了笑,搖著頭不肯再說了。洛雨打電話過來,又是一頓嘮叨,關於吃飯睡覺叮囑得務必仔細,變聲期的小公鴨嗓音像個四平八穩的小老頭,苗桐想,他真是像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好事,孩子最好還是有孩子的樣子吧。她倒是希望洛雨人性些,撒嬌些,不客氣地鬨著問她什麼時候回去之類,可是洛雨從沒提過。她不過離開了一年多,師父的春天就到了。四月的新婚,夫妻二人的蜜月遊選的西藏。他們從成都轉飛機去拉薩,看過香格裡拉,膜拜了布達拉宮,而後來墨脫看苗桐。白惜言收到卓月帶回的照片,藍天白雲鉛紅的土地上五彩的經幡,苗桐穿著一襲白色的棉麻長裙,長長的麻花辮垂在胸前,目色恬淡,恍如天人。大概是因為照片的緣故,再夢見她,容貌又重新清晰了。她穿著層層疊疊的裙子走起路來裙擺飄飄,像是踏著風而來。眼中有慈悲,唇角有溫柔,好似她的靈魂穿越千山萬水而來,走進他的夢中,來看他好不好。七月的一天,白惜言又夢見她,是在他們家裡,他在躺椅上看書,她站在柵欄外,去不進來。白惜言笑著問:你怎麼了?他搖了搖頭,我要走了。他很奇怪,走?去哪裡?她笑了笑轉身走進濃霧裡了。這個夢沒頭沒腦,他迷信地去查周公解夢,答案也是沒頭沒腦的。下午有朋友夫婦約他去釣魚,他躺在皮艇上與朋友閒聊著等魚咬鉤,不知怎麼打,就睡著了。夢裡他看見一條銀白色的發光的魚從遠處遊過來,他跳下水把那條魚抱了個滿懷。他正要跟朋友炫耀自己抓到一條奇特美麗的魚,那魚卻在他懷裡睜開了眼睛,懷裡膩滑柔軟變成了苗桐的臉,張口便說,惜言,你要保重啊。他一下子就驚醒了,朋友交道,惜言,你的魚咬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