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為一個人,拚了命地去努力過?鄭易站在豔陽下,想起北野說過的這句話。街對麵,學校裡高一高二的學生在上著課,校園安安靜靜的。他看一眼手表,陳念應該快出來了。電話又來了,小姚的聲音傳過來:“鄭易,我看到你幫北野寫的報告了。”他很努力地寫了報告,說北野認罪態度很好,在幫助警方破獲雨衣人一案上有關鍵協助和重大立功。北野翻供後,交代了不在場證明,還有很多關於賴青的線索:他藏在大康家連大康都沒注意的犯罪影碟,含有跟蹤視頻和不雅視頻的多個手機。北野藏的那把也找到了。警方之前問凶器時,北野說扔河裡,是想試試,如果警方找到賴青的那把刀且能證明上邊有魏萊的血跡,他或許還有翻供的可能。如今真找到了,但水裡泡太久,隻能勉強證明是O型血,魏萊正是O型。鄭易還通過賴青那天發過的一條短信查出他的手機在後山。另外,鑒證科還在後山搜到了樹葉下粘著模糊血指紋的煙頭。各種新證據和技術分析證明,殺死魏萊的人是賴青。而雖然屍體放久了,但法醫不懈努力,終於鑒定出,魏萊的性侵來自生前。案子結了。這些天鄭易很平靜。此刻,聽著小姚說他有文采,鄭易說:“你打電話就為說這個?”“不是。剛才訓練了思維,和你分享一下。老楊這人腦洞挺大的。”“嗯?”鄭易看著對麵空蕩的校園,有班級在讀英語,還沒有陳念的影子。“每次結案後,不是會玩無責任分析遊戲麼。”這個鄭易知道,大家會在結案後閒聊,為訓練發散思維而開無責任腦洞。“老楊陰謀論說,有可能北野利用你把你騙了。”“說出來交流交流。”“你那晚對北野說完分析後,北野說,陳念沒殺人。這或許是一句交易式心理暗示。他同意你說的每一句話,唯獨這點不同意。這時,你因為其他部分受到認同,會傾向於相信他提出來的那個點是對的。他喚醒並誤導你的直覺,用言語暗示讓你往他想要的方向走。”鄭易接話:“最後,我努力做到了,鋪好了路讓他翻供,翻的卻是他一開始設計的假供?”“對,老楊說,在魏萊和賴青的死上,他的話可以是真,卻也可以是假。假設北野縝密高智到一定程度,魏萊賴青全都死無對證,北野掌控大局,自導兩把一樣的刀和賴青沾了血的鞋還有各種證據。可能賴青強|奸卻沒殺魏萊,他補了刀,或陳念過失致魏萊死了,賴青對瀕死的人脫了褲子。”小姚說完,道,“老楊的腦洞是不是蠻大的。每次結案了玩無責任分析,都是他贏。”“下次我也參與。”鄭易說,心思卻跟著眼睛鎖在校園。“好,不過老楊也說了,一個十七歲的孩子策劃不出這種事,簡直間諜。”“嗯。”鄭易微微眯眼,確定遠處那個小點是不是陳念,“說起來,他是個出色的隱瞞高手,無論拿出哪一套方案都毫無漏洞,審問再怎麼高強度,也壓不跨,心理素質是真硬。”“隱瞞高手?這話和老楊說的一模一樣。不過他說的是陳念。”“陳念?”也是不可思議,她高考超常發揮,長期在年級二三十名徘徊的她,居然考了第一,成了市狀元。她冷靜得讓人膽寒。發生那麼多事,欺辱,審訊,非議,一波接一波,她卻得像這些事不曾在她身上發生過。鄭易不知她在北野麵前是不是也像在他麵前在老師同學麵前那麼疏離冷淡。應該不會。“老楊怎麼說?”“老楊說,她是那類遇到天大的事都不露痕跡的人。要麼她用最簡單的方式,粗暴隔絕外界,隻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要麼,她內心極其複雜冷酷,強硬地設定程序,殘酷命令自己像機器人一樣正確執行,達成某個目標和信念。”鄭易聽著這麼冰冷的內容,心裡絲絲的疼。這個影子變大了,是陳念。“老楊還說,這樣的人,和北野一樣,你會希望她是個好人。因為如果她長成壞人,我們很可能抓不到她。”“他們會是好人。”鄭易說。他望見校園裡漸漸走來的陳念,說,“小姚,我心裡的‘直覺’平靜下去了,我相信北野,也相信陳念。”掛了電話,他望著校門,望著陳念,心裡忽想,就是這個位置。之前的每個中午和傍晚,那個少年站在這裡守望時,是怎樣的心情。夏日的陽光燒烤大地,滌蕩著發熱的空氣,像波光粼粼的湖。鄭易眯著眼,看見陳念的白裙子氤氳在蒸騰的熱氣裡。她走下校門口的台階,遠看著他,並不走過來。鄭易過去,把手中的冰茶遞給她。杯壁上冒著大片冰涼的水珠,陳念接過,插了吸管喝起來。陽光透過梧桐的枝椏,星子般從他們身上流淌而過。鄭易想起,在這條道路上,少年的北野從來沒有和她並肩而行的機會。他永遠守望她的背影。鄭易問:“填好了?”“嗯。”“哪裡的學校?”“北京。”“挺好。”鄭易說,“狀元有很多獎學金吧。”“嗯。”陳念說。“什麼學科,數學還是物理?”“法律。”鄭易一愣,隔了好久,才緩緩點頭,說:“好,法律好。”陳念沒搭話,鄭易又問:“什麼時候的火車?”“下午六點。”“這麼早?”“嗯。”鄭易默了默,說:“等你到那邊了,我給你寫信。”陳念不言,鄭易又說:“過會兒一起吃頓飯,再去法院。”她做偽證的事,法官給了教育,但沒下處罰。不過北野的庭審,她作為證人,需要出庭。到時她能見到北野,鄭易以為她會開心點,但,陳念搖一下頭:“過會兒,我自己去法院。”鄭易不置可否,陳念問:“你怕我落跑麼?”“不是。——你要走了,想請你吃頓飯。”陳念默了片刻,說:“我有事。”過會兒會見到北野,她要準備一下。“告彆的話,飯就不必,”她舉一下手裡的茶,“一杯茶就夠了。”鄭易覺得心口又中一箭。走了一半的路,他怕再沒機會了,說:“判下來後,服刑一段時間了,可以去探視的。”陳念沒做聲。他又說:“你去那邊了,安心讀書。這邊,我會時常去看他。”過很久了,陳念說:“謝謝。”“沒事。”“也謝謝你的堅持。如果不是你,他會擔上不該屬於他的罪名。你救了他,——也救了我。”“……”“鄭警官,你是個好警察。”鄭易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無話了。一段路走下來,明明有很多話想說,可一句也沒出口。到了路口,陳念說:“我走了。”鄭易悵然,隻能“嗯”一聲,點點頭;紙杯上的水珠凝成細流,滴落在花磚上,像滴在他心裡。她一如既往地安靜蒼白;他想起那段送她的時光,有些心軟,想伸手拍拍她的肩給她鼓勵,但她輕輕彆過身去。他的手懸在半空中,苦澀極了。要分彆了,仍有一個疙瘩在,不問不行:“陳念,我聽北野說,那天從後山回來後,你想自首的,但他攔住你了。”“我沒有想。”陳念說。他意外。陳念看他一眼,目光收回來:“鄭警官,你是不是很好奇,我和北野是怎麼交流的?”鄭易看著她。陳念指了一下自己眼睛,手指緩緩移下去,又點了一下自己的心口。“鄭警官,嘴巴上說的話,很多都不是真心的。你做警察,卻不明白嗎?”鄭易一愣。人是有潛意識的。說謊分兩種,自知與不自知。“他總是知道,我真正想說的是什麼,想要的是什麼。”陳念說,“我對他,也一樣。”鄭易又驚又詫,用眼睛和心交流,所以不說話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想什麼,所以即使說了話也知道對方真實在想什麼,甚至能看透對方暫時蒙在鼓裡的潛意識。“那……那晚我把你扯到隔壁審訊室時,他的眼睛裡說了什麼?”陳念卻不回答了,輕咬著吸管,漫不經心看著前方。她真的要走了。鄭易心裡苦澀極了,嗓子差點哽:“陳念。”“嗯?”“以後好好地過。”“……哪種好好的?”“生命隻有一次。”“是隻有一次。”陳念說,“但過對了,一次就夠。”“如果,過錯了呢?”鄭易說。“那也沒辦法。”陳念說。鄭易輕輕彎了彎唇角,並不知道為何。笑是苦澀的,漸漸他收了,說:“對不起,陳念。”女孩搖了搖頭,說:“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鄭易五內翻騰,心口那支箭拔了出來。解脫。隻是,他沒有告訴她,羅婷等那晚走得早的一波孩子仍然沒有嚴厲處罰,但對她們及其父母的教育和心理乾預很成功,他們和他們的家庭變了,脫胎換骨,充滿希望。他目前還不能告訴她,他不知道現在的她能否接受,也不知四年後的法律學生能否接受。對犯錯的孩子選擇寬容,這是社會的善意。可當孩子傷害孩子,大人該怎麼辦?那被傷害的孩子呢?為什麼他們的苦痛最終隻能成為彆的孩子成長的踏腳石;成為他們浪子回頭的標識?陳念走了,鄭易看著她的身影越來越小,卷入人群,在審問完她和北野的那個晚上,在她渾身都是戾氣的那個晚上,他送她回家時曾問她,故作無意提電影票是否想暗示李想,想利用他做不在場證明,她回答說,是。他又問帶著刀去後山,是否因腦子裡有想去殺魏萊的念頭,她回答說,是。被欺辱後的第二天她能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學校,隻是為赴魏萊的約。他問,你這些心思北野知道嗎?她答,他比你聰明多了。那晚的她一身戾氣,不像今天,又平平靜靜,遮掩一切。如曾好說的,她是一個很善於隱藏的人,隱藏秘密,隱藏情緒,隱藏得絲毫不漏到了冷酷的境地。鄭易清楚,那晚,她是故意那樣坦白的。他知道,念頭和行動有差距,有邪念不一定會實施犯罪。她原可以辯解,讓他相信她依然善良,無論經曆何種苦難也從不曾對魏萊有歹念。但她偏不,她讓他看到她的變化,安靜地打他一耳光,給他胸口捅上一刀,然後讓他目送她轉身離開。在初見她時,他就曾以警察的身份許諾,有事就找我。可結果她陷入更深的劫難。如果他沒失掉她的信任,她在刺傷魏萊後會給他打電話,悲劇就可以避免。但這個世上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如果。好在他沒放棄北野,他拚命努力著堅守著,沒再錯下去。他也隻能這樣安慰自己了。太陽那麼大,曬得人眼花。鄭易看著陳念小小的身軀被灰暗的鋼筋水泥車流人群裹挾。一瞬間,他似乎看到她身後另一個人,一個白襯衫的少年,永遠追隨著她。他知道,她和他永遠在一起。而你呢,你有沒有為一個人,拚了命地去努力過?……有啊。但好像,遲了。鄭易看著她的白裙子徹底消失,再也不見;他低下頭,拿手遮住濕潤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