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易一愣。事實勝於雄辯。他點頭:“我明白了。”“除此之外,指甲縫裡還有纖維,應該是來自口罩之類的東西。”法醫小朱說完,繼續,“死者身上隻有一處刺傷,為致命傷,刺中肝臟。從刀口刺入的角度看,凶手比死者高出很多,身高應該在178到185厘米之間。”隊長輕敲桌麵,提醒一句:“這點保留。考慮到有強|奸案發生,凶手在殺人時,死者很可能是躺倒狀態,以此推斷身高,證據不足。”“是。”鄭易翻開屍檢報告,眼前出現死者魏萊的部分皮膚組織圖片,她的手腕,肩胛,腿部,均有生前造成的挫傷,是常見的防衛傷痕,也是證明她反抗掙紮的證據。毫無頭緒啊,他用力揉了揉鼻梁。會議結束,鄭易把老楊拉到自己辦公室,給他倒了杯水摁他坐下:“頭大,這案子再不破,得被唾沫星子噴死。”“有些案子,不能用傳統的方法。”老楊喝了口水,“就得用我上次在會議上講的——”“犯罪心理分析。”鄭易接他的話。“對。”老楊道,“就拿這個案子說吧,我問你,強|奸犯為什麼要強|奸?”鄭易一時給不出係統的答案。老楊:“四種原因:一、權力型,為體現自身的控製力和征服欲;二、情感型,渴望建立親密的個人關係;三、發泄型,發泄自身的憤怒和受挫感;四,好奇型,為滿足性方麵的好奇心,常見於未成年人單次犯罪。”鄭易點頭:“我看過你之前寫的報告,你說詢問前兩個受害者後,根據她們的描述,推斷這個嫌疑人屬於發泄型。”“對。權力型通常年紀稍大;情感型細膩而有需求,甚至會照顧受害者情緒,和她進行交流。”“一個發泄型的青少年。”鄭易若有所思。“這種類型發展到殺人,我完全不意外。你想,他憤怒,受挫,急需發泄;但死者拚命抵抗,羞辱他,斥罵他,他遭受又一層挫折,當然會殺人。用刀捅死,捅這個動作本身就是一種強有力的發泄。”鄭易再次點頭:“是。”又道,“針對青少年固定人群的強|奸案,作案人通常都是同齡的青少年。”“對。”老楊把自己的筆記本翻開給他看,“我做的嫌疑人畫像。”鄭易拿過來看,見本子上記著幾點。“1.年齡在17到19歲間,沉默內向,謹慎聰明,想和同齡人的圈子混成一團,但難以融入;“2.長相良好(案發地附近沒人反應見過可疑人,長相好的陌生人不易引起懷疑);“3.輟學,或在校紀校風不嚴的技校中專類學校(被害人均為正規高中在讀學生);“4.常常逃課,在其他各所學校附近晃蕩;(觀察目標)“5. 對案發地段十分熟悉,居住在附近,或常去踩點,辦事周全有計劃有條理;“6.家庭不睦,與母親關係尤其不好甚至惡劣(施暴過程中有辱罵折磨女性行為),有如下幾種可能:1.遭受母親虐待,2.被母親疏忽或拋棄,3.母親有多個性|伴|侶或是妓|女;”鄭易歎:“佩服佩服,但還是很難抓到人啊。”老楊說:“沒關係,魏萊這個案子我們再好好梳理梳理,一定會找到縮小範圍的關鍵線索。”“也是。”鄭易說著,把本子推過去,說,“嫌疑人擁有交通工具,考慮他的年齡,有汽車的可能性很小,而自行車不方便運輸死者,所以極有可能是輛摩托車。”第二天,兩個少年很早就起來。他們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穿衣裳,梳頭發,擠牙膏,刷牙洗臉。一起出去玩的次數太少。陳念對著鏡子,把剛梳好的馬尾拆掉重新又梳一遍,左右看看沒有發絲鼓出來了,才走出去。清晨,不熱不涼,溫度剛好。北野和陳念坐在桌邊吃煎餅,一頓早餐靜悄悄。狹窄的房間漸漸濕熱,像一口緩慢加溫的高壓鍋。他們出發了。北野關卷簾門時,陳念立在一旁,忍不住輕輕踮腳。他們走出廠區,走過茫茫原野,腳步始終輕快,一直走到鐵軌邊。北野不走了,看一看朝陽,坐在地上躺倒,腳搭在鐵軌上。過半刻了,看著陳念,拍拍身邊的草地,示意她也躺下。陳念也不問,跟著躺倒在他身邊,枕在他的手臂上。天空又高又藍,鳥兒飛過。她也把腳搭在鐵軌上,問:“我們曬太陽嗎?”北野懶懶回答:“等火車。”“等火車?”“二十分鐘,火車經過。”“等火車來了,就……看麼?”北野扭頭看她,有些好笑:“搭火車。”“但我們沒買票。”“不要緊。”北野說。他說不要緊就不要緊吧,她看了會兒天,閉上眼睛。風在吹,世界安靜。他們快要睡著,腳下鐵軌傳來震動,他們睜開眼睛。北野拉她站起來,不遠處來了輛綠皮火車。去往鄉下的綠車,速度比一般列車慢。陳念一瞬不眨看著,等了一會兒,發現不對:“它不準備停?”“它不停。”北野說。“那我們怎麼上車?”陳念問。“它不停,我們也要上車。”北野說。話落,他朝她伸手,陳念的心突突地跳,把手伸過去,握住他的手。“小結巴。”“嗯?”“你想死去嗎?”陳念一愣,看著他的側臉,又望向麵前顫動的鐵軌,緩慢地說:“想過。”“我也是。”北野說。兩個少年不約而同輕輕顫抖,手握得更緊。“你想在此刻死去嗎?”“有點想,又有點不想。”“我也是。”少年說。“和我一起呢?”他問。“所以我說,有點想。”她答,攥緊他的手。他們的手狠狠擰在一起,像要結成一股繩子,他們發抖,盯著鐵軌。北野說:“準備好了嗎?”陳念點頭:“好了。”火車越來越近,嗖地從他們麵前疾馳而過,起了風。北野喊:“追啊!”陳念喊:“追啊!”他們拉著手,逆著風,追著火車跑下山坡,一道鐵梯掛在他們身邊,北野抓住陳念:“跳!”陳念不敢撲向那銅牆鐵壁,北野一手抓住梯子,跳上火車壁,一手仍拉著陳念。陳念體力不支,北野:“跳上來!”陳念搖頭,她害怕。“我會接住你。”陳念撲上去,北野摟住她的腰。兩個少年一同撞上火車壁,陳念慌忙抓緊梯子,看北野一眼,他們瞪著對方喘著氣,驚愕的臉上不剩任何情緒,忽然間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爬上火車頂。草地湖泊,荷塘稻田。少年臉上掛著細細的汗水,須臾間就被車頂的風擦了個乾淨。火車經過一個小村莊,臨時停下。北野和陳念偷偷溜下火車,拉著手跑開。那是個很小的村子,零落幾間瓦房,大片大片稻田。他們漫無目的在田埂漫步,經過一個大荷塘。陳念晃一晃葉片,亮晶晶的水珠在葉心打滾,撞碎了分成幾瓣,又聚攏了凝成一團。荷塘的主人是個大漢,駕著小木船從水塘深處出來,荷葉層層排開;船上,青色的蓮蓬和粉色的蓮花堆成小山。陳念盯著蓮蓬看。北野於是問:“您準備送去曦城賣麼?”大漢道:“是啊,要不,便宜賣。一塊錢一個。”是真便宜。北野買了七個,一手抓住七根莖稈,蓮蓬像七頭鳥的腦袋,脖子扭動,左搖右晃。大漢爽朗地說:“送你們兩朵荷花。”陳念蹲在岸邊,從船上拿了一白一粉各一朵,嗅了嗅,有股青澀的淡香。他和她走在田埂上吃蓮蓬,剛摘下來的蓮蓬又嫩又新鮮,吃進嘴裡像喝了一池塘的春水。“過會兒太陽大了。”北野說。他在岸邊走來走去,精挑細選,找了個最大的荷葉,折斷莖稈,拉出長長的白絲。他把荷葉遞給她當傘。陳念拿過來遮太陽。“誒,有菱角。”北野蹲在田埂上,長手一撈,撈一堆葉子上來,他翻出幾隻,剝開;陳念摟著裙子蹲在他身旁:“那麼小。”他從小小的殼裡剝出細白的果肉,遞到她嘴邊:“嘗嘗。”陳念低頭含進嘴裡,柔軟的唇瓣從他手指上劃過。北野把葉子重新扔回水裡,心像起了漣漪的池塘。“真甜。”陳念說。清甜的,和街上賣的仿佛不是一個品種。這是夏天真正的味道。他們打著荷葉傘在稻田裡行走,去田裡摘黃瓜和西紅柿吃,脫了鞋走進水田,讓泥巴揉搓腳板心,讓泥巴從腳趾縫兒裡擠進去;他們在稻草棚子裡睡午覺,等醒來,腳上的泥巴結成塊,輕輕一摳就掉得乾淨;於是繼續前行。路是窄的,一脈田埂,少年無法並肩行走,北野悄悄後退一步,讓她走在前邊,他在後。他也沒有上前去拉她的手,後麵的路全是田埂,太窄,她身邊沒有他的位置,他數她的腳印,看她的背影。走了很遠的路,像要走到天外去,但他們一點兒都不累。當天空中升起白白的月亮,草叢裡浮起大片的螢火蟲,他們追著火車返回家。鐵皮車在夜色下的原野上穿梭,他們爬上高高的車頂,夜風很大,有些涼,兩個少年坐在車頂,漫天繁星,碎如細鑽。“好像要下雨的樣子。”陳念說。“是啊。”“會下雨嗎?”“不知道誒。”“如果下雨了怎麼辦?”陳念問。“我們就淋個濕透。”北野說。“如果不下雨怎麼辦?”陳念又問。“我們就看星星。”北野說。陳念於是看他的眼睛。北野伸手撫摸她的臉,吻住她的唇。陳念輕輕閉上眼。火車頂那麼高,伸手,能抓到一兩顆星。仰望星空,是今天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