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念蜷縮太久,起來時全身發麻,差點從水泥板上摔下去,北野及時上前,抱住了一個粗糙而狼狽的身體,散著鹽漬汗液和腐敗垃圾的氣味。暴雨來前,狂風肆虐。他把她從窗外拖進來,像拖一個麻袋。又把她頭上衣服上的樹葉紙屑不明垃圾抓下來扔窗外,漸漸動作有些不客氣,末了,關上紗窗,寒聲問:“誰弄的?”閃電照得他和她的臉森白;“問你話呢!”她要是把椅子他能把她摔了,“他媽的誰弄的?!”陳念低著頭,很久後,低聲問:“你的手,好了嗎?”北野神色微變,一身的戾氣瞬間沒了;拆了繃帶的手不自覺動了動,人彆過頭去:“沒事。”兩人在昏黃的白熾燈下相對站了一會兒,北野覺得她就是一團棉花,他怎麼都使不上力,憋著氣說:“你去洗洗。”陳念垂首在原地,手足無措。北野想她還真是遲鈍,踹一腳挪個窩,伸手要推她一把,碰到她後背,風乾的汗漬把衣服結成硬塊。手指保持著觸摸的姿勢,她也沒有躲開。“給你找件衣服。”他拉開衣櫃,隨手抽出一件白襯衫遞給她。陳念伸手接,看見自己手很臟,指甲縫兒裡全是黑泥,手縮回來。北野轉身走進浴室,把襯衫掛在鉤子上,回頭發現她悄然跟進來了。他走到牆邊,從歪歪扭扭的架子上取下花灑,搓一搓水龍頭上灰白色的水垢,低頭指給她看:“這邊是熱水,這邊涼的,”說著給她調水溫,“水壓不穩,你注意……”一瞬間,後麵的話吞了回去。視線內,女孩臟兮兮的光露的雙足走來,校服裙子唰啦掉在腳邊,起初留有筆挺的線條,待水流衝走鹽漬和汙泥,那布料漸漸柔軟下去,顯現出它本應該有的清潔與雪白,像一塊慢慢融化的奶油。少年的心如同那件衣裳。女孩的衣物接二連三掉下來。沾滿水鏽的瓷磚上,水聲迤邐。北野吸了一口氣,抬起眼簾,目光貼著她柔嫩的肌膚,往上,一卷雪夜圖緩緩展開,象牙白的流線,淡黑色的水墨,白雪綿延,夜光葳蕤,點兩粒朱砂,似含苞紅梅。他最終看進她的眼睛,她看著他,似平定而緊張,似試探卻謹慎。一陣劇痛,他猛地後退一步,水溫極高,花灑燙手。他趕緊把水龍頭扳回來,弓著腰,有意無意讓T恤遮住蠢蠢欲動的褲子。調好了,他把花灑塞回架子上,迅速走開。北野走到桌邊失神了幾秒,毫無意識地摸出一根煙點燃。浴室門沒關,水聲淅瀝。他深吸一口煙,又緩慢綿長地吐出來,扭頭看著亮燈的浴室。良久了,走過去,他站到地板的光線上,明暗如一道牆,他始終沒邁出。他背靠在牆上抽煙,聽著水聲,過一會兒坐到地上去。他低下頭,一手搭在屈起的左膝蓋上,一手伸進褲子裡,來回套動。汗水順著鼻梁淌下,他的眉心打成一個結,最後,雙腿發抖,人痛苦地悶哼出一聲。陳念豎耳聽著,似懂非懂,站在花灑下,後知後覺地打了個冷戰。洗乾淨了,陳念把臟衣服放進洗衣機,四處找洗衣粉,抽開洗手台下的抽屜,意外看見她不該看到的陌生物品。她怔怔的,闔上抽屜,最終找到洗衣粉。待她套著他的襯衫走出浴室;他正從窗外翻進來,手裡拎著一袋烤麵包,也不看她,不客氣地把紙袋往桌上一扔,嫌棄十足,喂貓喂狗似的。陳念把麵包拿出來吃,見袋子裡還有一盒純牛奶。她把吸管插|進去,喝了一大口。吃到一半,發現桌子上放著一瓶花露水,不知被誰移到了顯眼的位置。陳念身上被咬了很多包,腿上是重災區。她擰開蓋子,塗花露水。電風扇一吹,滿屋子清涼的花香。北野始終坐在窗台上抽煙,背對著屋子。狂風鼓著他的襯衫。閃電接二連三,不遠處傳來鈴鐺響,公路上的鐵路柵欄落下,火車轟隆駛過,晚上十點了。北野回頭看,陳念不知什麼時候爬到床上去了,麵向牆壁側蜷著身子,瘦瘦一隻,隻占了床的邊角。電風扇鼓起她身上他的白襯衫。他那件修身的襯衫到了她身上,那麼寬大,像一件裙子。風掀起白衣,襯衫下擺撩著她的腿根。她白皙的柔嫩的軀體,像一團裹在他襯衣裡的奶油;摸上去會化,還粘手。北野含著煙,冷淡地看著。窗簾在他和她之間飛舞,就是這個地方,這個角度。曾經,每個黃昏,火車經過的時候。媽媽帶回來的陌生男人會塞給他幾塊錢,讓他去外邊玩。媽媽把他趕出屋子,拉下那道卷簾門,他隔絕在外。門尚在往下,尚未阻隔孩子的視線,男人就迫不及待把手伸進女人的胸口。他玩了一圈回來,卷簾門還不開。於是他從牆外爬進來,在窗戶口,看見男人在母親潔白的身體上聳動。床板震顫;尖叫,喘息,臟話,各種聲音痛苦抑或快活地和著火車的轟鳴,哐當,哐當。嘴裡的煙快燃到儘頭。北野微微低頭,張嘴,煙頭掉在水泥板上蹦躂幾下,滅了。一聲雷響,豆大的雨點打下來。他關了窗子和燈,到床上躺下。床板往下沉了沉。一床的花露水味。窗簾外有朦朧的天光。一室靜謐,電風扇呼呼轉著。他在黑暗中問她:“那句話練了多久?”她睜開眼睛,又垂下:“一晚……上。”“上次那個男的是誰?”“警……察。”“嗯。”過了一會兒,北野說,“明早我送你上學。”陳念在枕頭上搖了一下頭,道:“明……後天放,假。”“哦。”再沒彆的話了。兩人的眼睛各自在黑暗裡明亮著。窗外暴雨如注,像要衝刷掉一些臟汙。陳念太累了,闔上眼眸。迷迷糊糊要睡之際,床板動了一下,身後一沉。北野轉過身來,抱住了她。陳念瞬間驚醒,渾身的汗毛豎起來。隔著單薄的襯衫,即使風扇在吹,他的肌膚也是發燙的。她閉緊眼睛,一動不動。但他也沒動,隻是從身後摟著她的腰。兩人仿佛在試探,抑或是僵持。過了不知多久,他鬆開她,轉身過去背對她了。陳念的身體脫了力,慢慢軟下去,隔幾秒,薄毯的一角飛過來,搭在她肚子上。一條毯子,各蓋一角,背對而臥,竟一夜安穩。風聲雨聲助人眠。第二天,又是燦爛豔陽。這便是雨季。陳念醒來時,已上午十點。北野人不在,桌上放著雞蛋和牛奶。陳念起來吃了早午餐,翻開書本看書。快中午的時候,牆外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是北野回來了。她有些緊張,腦袋紮進書本裡。卷簾門起了又落,少年走進來,也沒和她打招呼,自顧自倒水喝。陳念拿眼角偷偷看地麵,看到他移動的牛仔褲,褲腳上有半邊鞋印。她便知道他去乾什麼了。一時間鼻子就酸了,想感謝,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而他似乎也沒什麼話和她講。狹窄的屋子裡裝了兩個人,氣氛卻跟死了的一樣。他倒在床上翻漫畫,她坐在桌邊看書,毫無交流,隻有落地扇在兩人之間搖著頭,風一會兒吹到他這邊,一會兒吹去她那邊。兩人居然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一整天。直到太陽西曬,潮濕的屋子裡溫度漸漸堆積,越來越高。北野起身,扔下漫畫進了洗手間,尿尿,衝廁所,洗手。門開了,他接了盆水,灑在水泥地上,放下盆子,和她說:“出去吧。”陳念抬頭看他,他說:“屋裡太熱,帶你去附近走走。”陳念放下課本跟他出去。傍晚了,外頭比屋裡涼快。因為雨季到來,樹木和廢廠房比上次來看的乾淨許多。廢廠區在城市邊緣,除了北野家窗戶那頭的喧嘩巷道,三麵都是荒草地。正值五月,野草瘋長。荒地是被城市遺忘的角落,卻生機勃勃,有的草齊腰深,有的開著花兒。而夕陽,像一顆摔碎在天上的雞蛋。他們一前一後走著,仍是無話。後來,他帶她去了家小館子,吃了晚飯往回走,太陽沉下去了,天空中有姹紫嫣紅的雲。天色一點點變黑,走了一段路回到廠區,路邊的樹和空房子都隱匿在暮色中,蕭條,瘮人。依舊無話。她緊跟著他,有些害怕,意識到偌大的廢棄地,隻有他們兩個少年。忽然,前邊北野停下來,回頭看她,說:“閉上眼睛。”陳念瞅著他看,垂在身側的手緊張地握了握。他鼻子裡哼出一聲,說:“叫你閉上眼睛。”陳念隻得閉上,呼吸微亂,有些惶恐。四周沒有任何動靜,也沒有他的腳步聲。等了一個世紀,終於,“5、4、”少年說,“3、2、1。”風吹梧桐。陳念睜開眼睛,於是看見了魔法。沿街的路燈在一瞬間亮起,橘黃色的燈光點亮世界,每一棵樹都微笑,每一個空房子都溫柔。她張開嘴巴仰望,他卻衝上來拉住她的手,在路燈點亮的空街道上奔跑:“還有一分鐘。”陳念不知道一分鐘是什麼,但她跟著他用力奔跑。“45、44、”他在倒計時,她更加用力地跑,“20、19、”他們跑去小樓,跑去樓頂,背後荒野黑暗如深淵;麵前,城市籠罩在晚霞散去的夜色裡,即將被夜空吞沒。他拉著她跳上樓頂邊緣的水泥墩,奔跑停止,少年們的胸膛像鼓起的風箱,一起數出最後:“3、2、1。”魔法開始。路燈在整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次第亮起,如月光乘著粼粼水波,緩緩蕩漾開去。是誰如此溫柔謹慎,悄悄點亮了誰心裡的燈。額頭胸口的汗被風吹乾,起伏的呼吸漸漸平穩。“走吧。”少年從水泥墩上跳下,也扶舉著她的手臂助她跳下;他鬆開她,轉身走,手指卻從她手臂滑到手心,而後扣住她的指尖。夜風很輕,把誰的心弦撩撥了一下。親愛的少年啊,生活,就像夏天的柑橘樹,掛著青皮的果,苦是一定的,甜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