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陳念從夢中驚醒,聽見內心跳動的驟痛。昨晚,魏萊向她撲過來的那一刻,她緊急找到鑰匙孔,衝進屋關上門。電閃雷鳴,魏萊在屋外把門踹得巨響,陳念抵在門上,牆壁上塗料碎屑震下來,掉進她眼裡,疼得眼淚直流。後來魏萊走了,留下一句話:“陳念,你找死。”雨停後依然燥熱,陳念翻身看手機,早晨五點。她抹了抹脖子上的汗,打開電扇,倒在床上發呆。天漸漸亮了,等到六點四十,她給遠在珠海的媽媽的打電話。“喂,念念呀,這時候還沒去上學?”媽媽聲音微啞,那頭充斥著群體刷牙洗臉的聲音。陳念低頭揉眼睛:“媽媽。”“咦?牙膏用完了,大姐,借一點我。”那頭依舊忙碌,刷上牙了,含糊地問,“怎麼了念念?還不去上學。”“媽媽,你……回來照……照顧我吧。等我高,考完,好不好?”媽媽吐了漱口水,說:“廠裡年中趕工期,請不了假啊。彆說兩個月,那得被辭了。念念乖,再堅持兩個月,好不好。”陳念沒吭聲。媽媽安靜下來,走到一旁,遠離了同事們,說:“念念是不是想媽媽了?”陳念點了點頭,半晌,才低低地“嗯”一聲。媽媽輕哄:“我們念念要上大學,媽媽得賺錢給你攢學費。不工作了,學費生活費哪裡來?討米去呀?”陳念抹了一下臉上的水,甕聲問:“車……車間裡有電……電風扇嗎?”“不熱的。”媽媽說,“彆擔心我。念念,好好學習嗯,等你上大學了,媽媽就能享福啦。”陳念心情好歹平靜了些。即使媽媽回來,也隻是安慰,於事無補。何況這是個奢望,對她們一家太奢侈。開門又是個大晴天,早上的太陽光就已帶了熱度。陳念一路謹慎一路平安地到了學校,進教室時,曾好的位置上依舊沒人。同學們議論紛紛。小米給她打報告:“陳念,昨天學校出事兒了。”“嗯?”陳念裝作不知。“清潔阿姨在廁所收垃圾的時候看見垃圾都倒在地上,就過去清理,邊清理邊罵學生亂倒垃圾,結果聽見隔間裡有人哭著求救。再一看,門縫裡一堆紅色液體,嚇得差點兒掉魂。原來那個一直不開門的隔間裡有人,是曾好。”小米講到驚險處,煞有介事地停下留懸念。陳念看著她,表情平定。“不是死人。”小米說,“她衣服鞋子都不在了,身上全是紅墨水,怕同學們看見了議論,不敢出來。直到清潔工阿姨來她才敢吱聲。”陳念回頭看,魏萊的座位也是空的。“你聽我說呀,”小米把她拉回來,“曾好說是魏萊徐渺她們乾的。”陳念:“啊?”“她被她們欺負,鬨到警察那兒去了。關鍵是啊,曾好還說,胡小蝶自殺是因為魏萊她們。——看吧,果然是因為她們,不止我一個人這麼想,大家都這麼說。”是啊,全班都在議論,細數曾經在哪兒哪兒見過魏萊和胡小蝶的矛盾摩擦。堵塞洪流的堤壩決了口,不可挽救。陳念感覺自己在江水的漩渦中心,隨泥沙直下。李想走過來,笑容燦爛,晃晃手裡師大附中的試卷:“陳念,小米你要怎麼謝我?”陳念看他一眼,沒做聲。李想見她表情不太好,忙改口:“我就說說,來,給你們。”小米接過去,大聲道:“謝謝。”李想還要說什麼,上課鈴響,老師進來,學生歸位。數學老師沒來得及宣布上課,班主任出現在教室門口,對陳念招了招手:“陳念,你出來一下。”喧鬨的教室瞬間安靜,靜得發抖。陳念是一回生,二回熟。跟著班主任出了教學樓,他說:“你跟我去一趟公安局。”陳念點頭。半路,班主任開口:“曾好說,你說的,魏萊徐渺她們……”他斟酌用詞,最終選了個得體的,“她們和胡小蝶有矛盾。”陳念猶豫半刻,終於決定說是,抬頭撞見班主任筆直的目光,仿佛感應到什麼,話在舌尖又咽下去。“你這麼說過嗎?你知道吧,我們學校還從沒出現過這種事情呢。”陳念抿緊嘴唇,說:“曾……曾好也……也被欺負了。”“那胡小蝶呢?隻欺負過一次吧。”陳念不太明白,揣摩老師的神情。“不然,我,教導主任,學校領導也不可能不知道啊。”“班裡同學都……都在議論。”“那是同學間的小摩擦,我說的是欺負呢。”陳念默然,半刻後低下頭,道:“是。”曾好答應過她,不會把她牽扯進來,她才告訴她胡小蝶的事,可結果呢。曾好不守信在先,即便她過會兒否認,也不算對不起她。陳念想。進大廳,聽見一陣嚎哭,胡小蝶的父母和魏萊徐渺等人的父母揪扯成一團,工作人員努力也分不開。“殺人犯!凶手!”胡家父母情緒激動,胡母更是嚎啕大哭,“是她們害死了我的女兒,是她們害的。”魏萊的母親尖聲反駁:“說話要講憑據的!哪個孩子在學校裡沒個吵架鬥嘴的?哦,我罵你你就自殺,那街上罵人的是不是都要抓起來槍斃呀!”“她們打她了!她們一直在欺負她。”胡母揪扯住魏母搖晃,“凶手!殺人犯!生了孩子卻不教養!”魏母還反駁,被徐渺父母扯開,徐母淚流滿麵:“出了這種事誰都不想,孩子是我們沒管教好,我有錯。但求您彆把責任全推在孩子身上。她們還年輕,還得過下去。犯了錯也得留一條生路。”魏母不認,爭執起來,一團混亂。班主任帶陳念進了電梯。審訊室門口,等待她的是那日去學校的年輕警察,一身製服,挺拔俊朗,微笑看著陳念,好似熟人。他剛畢業不久,比陳念大不了幾歲。他看陳念時,眼神總是溫和又不失敏銳,似乎要看進她內心。班主任拍拍陳念的肩膀:“彆怕,好好說。”陳念隨鄭警官進去,門闔上。“胡小蝶墜樓當天,她有沒有和你說什麼?”陳念搖頭。“你確定?”“嗯。”證詞要一致,她是知道的。“曾好說,你說在胡小蝶墜樓的前一天,你看見魏萊她們對她……”鄭警官頓了一下,年輕的濃眉蹙著,說,“進行淩|辱。”這個詞叫陳念心頭一震。她沒做聲。想否認,嘴卻張不開。“陳念,如果情況屬實,施暴人會受到相應的處罰。”陳念嗓子裡壓著塊磚,她看見鄭警官灼灼堅定的眼神,胸前名牌上寫著他的名字:鄭易。他輕聲,說:“陳念,相信我。”房間裡隻有他們兩人,空氣凝固。他的眼裡有包容的大愛。仿佛經過一個輪回的磨練,陳念點頭了。“能具體描述當時的狀況嗎?”魏萊針對胡小蝶,一開始隻是看不慣,或許因為胡小蝶太漂亮,或許因為她和每個男生關係都很好,或許因為胡小蝶被籃球場上的李想迷住並靠近他。原因已無處考究。結果是,在同學們看得見的地方,冷嘲熱諷,肢體上無意“撞”一下,“打”一下。在大家看不見的地方,比如天台,比如廁所,比如圖書館食堂後的角落,則……如果說周圍的同學沒察覺一絲異樣,是不可能的。但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大家都選擇無視——不過是同學間普通的摩擦,誰還沒有看不慣的人;這關自己什麼事兒呢;學習的重壓忙得人焦頭爛額;和胡小蝶又不熟,誰把旁人的事掛心上;當強與弱對峙,出現孤立與被孤立,欺淩與被欺淩的情形時,生物的潛意識會讓它們趨向於遠離被孤立被欺淩的一方。人害怕離群,尤其是孩子;他們比成年人更害怕,因為他們往往也是弱者。陳念看見魏萊徐渺她們辱罵毆打胡小蝶,扯她的衣服把她剝光時,她遠遠躲開了。她害怕連帶成為被欺淩的,被捕獵的。班主任被留下詢問,陳念從電梯走進大廳,吵鬨的人群散去。大理石地麵上空曠而乾淨,映著夏天上午蓬勃的陽光,晃人眼。走在回學校的路上,陳念隱約忐忑,但又輕鬆。事情總有好的解決方法,她慶幸自己懸崖勒馬,沒有找那個和她南轅北轍的人尋求庇蔭,沒有走那條勢必會讓她後悔的路。這麼想著,就看見了他。上天是成心的。北野坐在路邊的花台上抽煙,一腳屈起踩著花台,另一條腿伸得筆直搭在地上,看著格外修長。手臂上吊著的白色石膏格外顯眼。他周圍或站或坐一群鬆鬆垮垮的人,吞雲吐霧,嘻哈調笑,諸如“操”“B”“他媽”“日”之類的字眼彈跳著蹦進陳念耳朵裡。北野微低著頭吸煙,沒看見陳念。他的一個同伴勾著他的肩膀和他說著黃話,那人笑得前仰後合,他被摟著搖來晃去,也笑了笑。目光一抬,看見了路過的陳念。白色的校服裙子,白色的球鞋。陳念也看他一眼,被他的同伴逮著了,挑釁:“看什麼看?”陳念立刻彆過臉去。北野低下頭,在花台邊沿敲敲煙灰。那人回頭見同伴們在交流,他插話:“北哥,你看,一中的女生長得都好看。”北野沒答話,倒是一個黃發少年笑他:“賴子,你看誰都漂亮。”叫“賴子”的人低聲:“女生的手腕還有小腿怎麼生得那麼細?”他邊說邊圈起拇指與四指,筆畫,“有這麼粗嗎?這擰一下就斷了。”眾人看看他筆畫的粗細,而後齊刷刷看向陳念,細細的手腕和腳踝,被陽光照得白|嫩嫩的,能閃光似的。北野把煙頭摁滅在花台的泥土裡,腳放下來,直起身:“還走不走了?”“走走走。先去買杯茶喝。”一夥人湧進路邊的小店。北野不緊不慢走在後邊,和陳念擦肩而過。她沒看他,他也沒有。錯過了,他腳步一頓,舔著上牙齦,終究不甘心地回身:“喂。”陳念回頭。“不上課在街上亂跑什麼?”這話說的,他多有資格教訓她呢。陳念沒回答,眼中的歉疚一閃而過,隨即看他的眼神裡畫了界線,說:“走了。”轉瞬即逝間,北野覺得沒勁透了;片刻前見到她時秘密的驚喜蕩然無存,他們之間,天壤之隔的差距。他輕輕揮了下手,示意她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