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穀的梯田修造事宜還在繼續,與年前不同的是莊戶們這次從家裡來時帶著的不僅有農具,更在隨身的包裹裡小心的裝上了些春莊稼的種子,年關裡那幾場大雪累積下了足夠的墒情,梯子田又是最能保濕保墒的,趕上節令到了的時候在那些已經修造好的梯子田裡撒上種子的話,也不誤了這一季的收成。家裡的地暫時就隻能丟給留守的老人和渾家了,這一年注定是誰都輕鬆不了的年頭兒。男人在這邊修田造地,順便在梯子田裡種種莊稼。家裡的女人和老人則要經管那些坡地,就這還不算完。一等春種結束之後,莊戶人家裡能頂半邊天的女人們也就得隨後動身趕往縣城邊的東穀。到那個時候龍門奚們要返回草原,梯子田也該修的差不多了,女人們得趕去跟男人會合幫著修房子了,田在那兒家就在那兒,據年關裡回來的男人們說,等梯子田修好之後,滿龍門縣二萬多唐人百姓都得搬到東穀去住,這事兒可不敢馬虎,總得先去占個好地方再說。如此以來現在這坡地裡的莊稼就隻能丟給家裡的老人了,哎,就連孩子也得跟著遭罪,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要想以後過上好日子眼前就不能不熬苦。其實就算男人們不說,同為莊戶人的女人及老人們誰又不明白這個道理?東穀這邊熱火朝天,龍門縣城裡也是半點不輕鬆,自打正月底來了第一支胡人商隊之後,這些日子裡渾似決了堤一樣,往常撒在北地各州縣的胡人商隊抽風似的都往這兒湧,更邪門兒的是這些商隊開始時帶來的貨物並不多,反倒是糧食以及各式工匠和架房造屋的材料倒不少,隨後,此前傳言紛紛比晉陽兩市也小不了多少的龍門大市場就這樣在縣城百姓的眼皮子底下開建起來。拉糧食的,拉工匠的,拉造屋材料的商隊多,大牲口和人就多,不拘是牲口還是人都得吃飯,如此人頭湧湧的擠進城裡,幾乎是眨眼功夫就把城中不多的幾家酒肆給擠的滿滿當當,饒是如此還是靠著許多民居臨時開發成酒肆客棧才勉強支應過來。大環境的變動帶動了小小龍門縣城的變動,幾乎是一夜之間城裡就多出了許多倉促改建的酒肆和大車店,而隨著城外大市場的建設正式開始,幾十年間死水微瀾的縣城裡突然多出了海量的用工機會。東穀的梯子田修造將鄉間壯勞力吸納一空,如此以來建造大市場的用工就隻能從城中想辦法,這時候兒隻要你是個十五歲以上的丁男,就總能在外麵熱火朝天的工地上找到活兒乾;不止是男人如此,隻要女人們願意,外麵做飯燒鍋的差事也好找,即便是身子骨不太行的老人跟著出來也能謀個守夜看場子的活兒。人喊馬嘶牲口叫,龍門縣城周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喧囂與躁動,料峭寒意中的那股子勃勃生機隔著十裡地都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雖然也有城中百姓抱怨這樣的日子實在是太鬨騰,但大多數人卻都是欣喜的麵對這種幾乎是眨眼間發生的巨大變化,不管怎麼說現如今的日子確實比以前好過的多了,掙錢容易得多,買東西也容易得多!他們一邊享受著這種變化帶來的一切,一邊在心中湧起不可遏止的憧憬。當眼前的喧囂與躁動最終塵埃落定的時候,腳下這座生活了幾十年的龍門縣城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外麵的嘈雜喧鬨絲毫沒影響到龍門客棧最裡間的這個小跨院兒,縣尊唐成大人便正在跨院的正房中宴客。客人一共有六位,另五位毫無例外都是跟阿史德支同樣的九姓雜胡出身,這六人不僅是九姓胡人中最大的幾家商賈,同時也是二十萬散居各處的九姓胡人的主心骨。在經曆了一場持續近一天時間的漫長談判之後,達成交易的雙方都在等待著一場令人足夠放鬆的宴飲。唐成此前對管平潮的親自交代發揮了作用,這場晚宴的菜色確實當得上琳琅滿目、豐盛異常,而配合宴飲的歌舞表演也大出六胡商的意料之外,雖然伎家們的顏色的確算不上好,但無論她們表演的歌還是舞卻都有一股彆樣吸引人的味道——純正的京師和江南的味道。這樣的味道在北地,尤其是僻遠的龍門縣可真是不容易見得到的。坐在主位的唐成把玩著手中的酒樽,一邊閒看著教坊伎家的綠腰舞,一邊不時把目光投向站在阿史德支身後的安祿山身上。這六位胡商帶來的隨身家人不下數十,但唯一能在宴飲中進入正堂的就隻有安祿山一個,他是被唐成點名叫進的,很顯然這個小家夥現在很興奮。看著故作矜持的安祿山正隨著樂器的節拍微微動著手腳,唐成油然想起他的另一樣本事來。安祿山善舞。唐朝的舞分為軟舞和健舞兩種,其下又各有分支,健舞中最出名的有三種,除了公孫大娘擅長的劍器舞之外就數從胡地傳入的胡騰與胡旋舞流行最廣,安祿山擅長的便是這胡旋之舞。當其手握三鎮節度時,每至長安必會給玄宗皇帝和貴妃娘娘跳上一回,為此不僅更博得了兩人的歡心,所獲的賞賜也著實是不老少。看著眼前的真人,想著曆史書中的記載,這種一腳真實一腳曆史的虛幻感真的很奇妙,誰能想到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孩子日後能終結大唐盛世,誰又能想到現在看來很是單薄的他會變成後來上馬都難的大胖子,又有誰能想到就是這個走路都不斷喘氣兒的大胖子能跳得一腳漂亮的胡旋舞?當腦海中模擬出一個大胖子跳胡旋舞的場景時,唐成忍不住笑了,恰在此時場中琵琶收聲,那伎家的一曲軟舞《綠腰》已經結束,正在福身謝禮退場。耳聽著牙板又起,正在另一個伎家準備上場時,唐成伸出手壓了壓。牙板驟停,唐成轉身過去看著阿史德支笑道:“適才觀賞這一曲《綠腰》舞時,本官偶見安祿山的手腳似在合節而動,上次隻知此子聰慧靈動,莫非他還擅長歌舞不成?”言至此處,唐成抬起眼神笑看著安祿山道:“本官就喜歡昂揚少年,安祿山你要真有這才藝不妨來跳上一曲給諸位尊長助助酒興,如此你可敢嗎?”經由阿史德支之口,另五個九姓胡的大商賈早知道唐成對安祿山彆具青眼,又有剛才親自點名叫進之事益發驗證了這一點。是以此時對唐成這個突然的提議並不奇怪,隻當是大人遇見自己喜歡的小孩子時不免要逗一逗。安祿山畢竟是自己的身邊人,唐成對他施以青眼連帶著阿史德支臉上也頗有光彩,聞言嗬嗬笑道:“擅長二字實在說不上,不過此子自小便喜歡跳胡旋舞,兩三年裡倒也練的有三兩分模樣了。”說完這些之後他扭過頭道:“祿山,唐縣尊親自點將,你可敢嗎?”對於一個九姓雜胡來說,縣令的地位已經著實不低,更彆說安祿山還隻是個十歲的孩子,從上次到現在,他心裡對看重於他的唐成實是充滿了好感,這種好感甚至到了感激的地步,此時既聞唐成點將,膽子本來不小的安祿山雖然未免有些心怯,卻也還是猛然一挺胸膛道:“跳的好不好不敢說,但既然是縣尊大人開了口,小人自該儘力奉承。”在這麼個場麵下安祿山能有如此對答實在是不簡單,唐成聞言撫掌哈哈大笑道:“好,果然是個有豪氣的少年,你來,若是跳得好本官必有重賞!”難得有一個進士出身的唐人縣令對本族少年如此喜歡看重,阿史德支等眾胡商興起之下紛紛湊趣兒給安祿山打氣,說他若是跳的好一並有賞。安祿山親爹死的早,很小就開始跟著寡母寄居在突厥人的族群中,平日裡聽慣了“雜種”稱呼的他何時得過這樣的看重?一時間整張臉上因充血漲的通紅,深呼吸長長吐出一口氣後,小家夥使勁提了提褲子邁步到了房間正中的演舞毯上。胡旋舞顧名思義是從西域傳入,舞者站在一個小圓毯子上旋轉如風,縱橫騰踏,但雙腳卻不能離開毯子半寸,既屬健舞則胡旋轉的越快越疾越好,跳的最好的舞者實能達到“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鷂轉蓬舞”的境界。花鼓咚咚,琵琶聲聲,安祿山在演舞毯上合節舞動起來,他畢竟隻是個剛過十歲的孩子,又沒經過專業的訓練,儘管已經跳得很努力也實在說不上太好,唯一可取的一點就是仗著身子靈便旋轉的快,但美感上卻欠缺了許多。唐成一邊看著眼前的小安祿山舞蹈,一邊極力從中想象成年後的大胖子安祿山跳胡旋舞的情景,並以此作為不可對人言的自娛手段,他這邊正自樂嗬的時候,就聽身邊坐著的七織猛然“咦”了一聲。唐時舉凡宴飲必有歌伎相陪,恰好七織在指導這些教坊的歌舞伎,唐成便將她帶在了身邊,此時聽她如此,扭過臉去問道:“怎麼了?”“這個安……”“安祿山。”“對,這個安祿山真是好一副跳健舞的根骨。”七織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演舞毯,低聲的言語中帶著不加抑製的興奮,“你看你看,這個回轉沉身下腰的動作實沒有多少人能做得出來,多數孩童便是在教坊中練過一年之後也沒他下的這麼低。還有……你看他舒臂揚眉時候的樣子,雖然規矩不夠,卻很能得幾分剛健的神髓。看他胡旋時候的架勢分明是沒經過特意教授指點的,沒人教授卻能有當前這樣子,這個安祿山實是有跳健舞的天賦。”“哦!”七織說的這些唐成早就知道,所以聽了之後也不覺得如何驚奇,隻隨口答應了一聲。但就在他轉身回來給手中的酒樽斟滿酒時,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如閃電般在腦海中劃過,當即他便端著酒樽猛然轉身過來,“七織,你收他為徒吧,免得糟蹋了這一副好根骨。”“收他為徒?”七織聞言一愣,隨即又扭頭過去看著安祿山舞了好一陣兒後點了點頭,“閒著也是閒著,這小子我倒是能教教他。”“既然要教便需用心,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可不成。”七織知道唐成是個做事認真的人,聽了這話也沒多想,粲然一笑道:“阿成你放心,我一定能把他教出來。”“那依你看他在舞蹈上前途如何?”“軟舞不需練了,單攻健舞的話,他有如此根骨,又有我這等名師。”說到這句時七織一臉的自信,“期以三年必能名動河北道,若有五年時間便是長安也儘可去得,若其能勤奮不輟,十年之後天下所有教坊言及健舞時必將提到安祿山之名。”“噢,如此說來若他由你教授的話,十年之後豈非就能成為大唐第一舞男?”“舞男?這稱呼聽著真新鮮。”七織抿唇一笑道:“十年之後的事誰能說得準?不過他若肯努力的話卻是大有希望。”“好!”唐成猛然一拍身前案幾哈哈大笑道:“就這麼定了!”其時安祿山所跳的胡旋舞已近尾聲,正是收勢的時候,唐成這一拍案幾頓時將他的收勢打亂,一臉忐忑的呆站在那裡看著唐成。樂工們手中的花鼓與琵琶應聲而停,阿史德支六人俱都扭過臉來看著唐成,不解他何以如此。“跳的好!雖難免有些不足,但天賦卻已儘顯,這個是獎給你的,收好了!”唐成看著安祿山一邊和煦而言,一邊將腰間那枚玉佩解了下來,見他如此眾胡商隱隱色變,他們都是甚有眼力的大商賈,自然能看出這枚色澤純淨的深綠翡翠玉佩價值幾何,卻沒想到唐成真個將之賞給了安祿山,那阿史德支更是連連搖手口稱不敢。“此子於健舞上天賦甚高,原本的助興之娛卻能發現如此人才實在是意外之喜,人才難得,區區一塊兒配飾又算得什麼,給,拿著。”唐成說話間站起身走到安祿山身前親自將這枚配飾塞進了他手裡,隨後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後,轉向阿史德支等人笑道:“諸位皆是一方豪富,今日得見族中人才少年,豈能無賞?”他此言一出引得阿史德支等人都笑,唐人縣令都表示了他們還有什麼好說的,大家都是豪富還真在乎這幾個小錢兒不成,一時紛紛慷慨解囊,不一會兒的功夫安祿山麵前的托盤裡便已放滿了各式物件,且都是很值幾個錢的,即便安祿山年紀小但總算在阿史德支身邊跟了些日子,縱然眼力還差也約莫能估出這些物件至少也能值上幾十貫錢。幾十貫錢對於一個家境不好的十歲小孩而言是個什麼概念?腦子裡乍一蹦出這個數字的時候,安祿山就感覺整個人似被雷劈了一樣懵乎乎的頭腦發暈,他沒想到此前僅僅是出於愛好練就的胡旋舞竟然能給他帶來如此多的看重與收獲!阿史德支給完賞物之後,笑著向唐成問出了一個另幾個胡商都大感興趣的問題,“唐縣尊,這安祿山在健舞上果有如此天賦?”“本縣在歌舞樂器上也是外行,不過此子這天賦卻也不是我發現的。”言至此處,唐成轉身過去一笑道:“七織你既有收徒之心,好歹總也得拿出些本事讓安祿山及列位尊客看看吧。”七織聞言嫣然一笑後自去更換舞衣不提,阿史德支開宴時便覺得這女子漂亮的晃人眼,雖然好奇她的身份,但唐成既然沒提他也就不好問,此時一聽到七織這個古怪的名字,頓時就有了些耳熟的感覺,隻是一時又想不起來到底在那兒聽過。他正自想著,旁邊已有一位胡商訝然道:“明府大人,這位莫非便是當日揚州快活樓中的頭牌清倌七織姑娘?”聞言,唐成笑著點了點頭,“正是。”“果然是她!難怪瞅著有些麵熟。”接話的是另一位胡商,“某上次在晉陽花街中曾聞七織姑娘由揚州快活樓到了長安雅正園,隨後在鎮國公主府的宴飲中力壓梁盼盼而穩坐帝京花魁之位,豔色歌舞之名雖遠在北地亦得聞之!卻不知七織姑娘怎生到了龍門?”宴飲之中就屬這種話題最能引人興趣,這胡商一問之後其他幾人都饒有興趣的看著唐成。七織的聲名果然不小啊!唐成嗬嗬一笑,“實不相瞞諸位,這七織正是本官外室,現就定居於龍門縣中。”“啊……噢……恭喜恭喜!”眾胡商們說到這話時,眼中又羨又妒的神色真是藏都藏不住。便是這幾句閒話的功夫,換好舞衣的七織已來到房中的演舞毯上,她人本就生的絕色,此番薄施粉黛,又穿上一身壓金線提花舞衣後更是美豔不可方物,眼中流波一轉之間頓時讓整個正房內鴉雀無聲,落針可聞。安祿山就坐在唐成身邊,這正是適才七織的座位,直到現在心裡還怦怦跳的他甚至都有些不敢直視七織的臉,她太漂亮了,漂亮的直接瞅著她時都覺得刺眼。花鼓與琵琶再起,七織跳的是與安祿山同樣的一曲胡旋,舞袖飛舉,回雪飄鷂,她這一舞與安祿山適才實不可同日而語,當真是驪珠迸珥逐飛星,虹暈輕巾掣流電。潛鯨暗吸苴波海,回風亂舞當空霰。萬過其誰辨終始,四座安能分背麵。舞至酣處時,手腕腳腕上所佩金鈴發出的斷續之聲竟連成了一線脆脆清音,與那飄鷂舞姿結合一處真讓人極儘耳目視聽之娛。花鼓收槌,琵琶停音,便是那一線清音也停了好一會兒後,眾胡商這才醒過神來連連撫掌叫好。“天氣太冷,這舞衣又太單薄,你快去換過衣裳再來說話。”唐成向七織招呼的同時看了身邊的安祿山一眼,隻見他上身前傾的厲害,通紅的臉上一雙眼睛熠熠生輝,放在案幾下的手更緊緊攥在了一起。“孩子就是孩子,對於他感興趣的事情就該給予正麵激勵和引導嘛!讓他把心思放在唱歌跳舞上,總比打打殺殺的好吧!”唐成會心一笑的從安祿山身上收回了眼神兒向阿史德支等人道:“此子健舞的天賦便是由七織發現的,隨後她更有了憐才收徒之心,其適才對某說過,隻要此子肯下苦功,十年之後九姓胡安祿山之名必能轟傳天下。阿史德領隊,未知你意下如何呀?”九姓胡人因為血統素來為人輕賤,出身的門路本就不多,自然也就不會像唐人父母諸多顧慮,加之安祿山身世又遠遠算不上好,對於他而言能得到唐成如此賞識,能有長安花魁的七織親自教授,本人喜歡之餘更有一個名動天下的未來等著,這還讓人如何拒絕?見阿史德支點頭並應承代為轉告其母之後,唐成扭過頭來笑眯眯的看著安祿山,“你可願意?”安祿山臉上激動的紅暈還不曾褪儘,看了看麵前托盤裡的珍貴物事,再看看換好衣服走來的七織,這小屁孩就此改坐為跪的趴在了唐成麵前,咚咚咚連叩了三個響頭,“多謝大人成全!”“好。”唐成這一聲長笑真是舒暢無比,“安祿山,今日在座諸位皆寄厚望於你,你可不要讓我等失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