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唐成新園子一牆之隔的月明樓內,柳林坊最大的五家青樓老板齊聚於此,此時,這些人俱都靜默無聲的看著坐在中間的那個胖子。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胖子說話,這幾人中有人忍不住了,“嶽哥,那邊兒眼瞅著就要開張了,你倒是拿個主意呀。”他這一開口,其他幾人也紛紛附和,“就是,嶽老大,到底怎麼辦,你得拿個章程出來。那‘大雅至正’園可不是其他那些用不著打理的小園子,它又占著那麼個地方,這一開起來,受衝擊的肯定就是咱們。”“是啊,聽說大雅至正園從姑娘到樂工,再到鴇姐兒都是從揚州請來的,甚至就連裡麵的器具都是從揚州買來的,嶽哥,這不是明擺著的嘛,他們瞅的就是道城裡的有錢主兒,咱這柳林坊其他那些樓也就罷了,反正這些個客人也輪不著他們,可我們不成啊!去他那兒的多了,到咱這兒的就少了,這還就是明火執仗的從咱們嘴裡搶食兒吃。”“吆喝什麼!”聽嶽胖子開了口,其他人俱都自覺的停了嘴,“大雅至正園,這名字到底什麼個意思,聽著可不像是煙花勾欄這一行。”“標新立異罷了,要不然他買那麼多姑娘乾嘛?還有樂工,對了,那些個鴇姐,她們要不乾這個,還會乾啥,還能乾啥?嶽哥,你可彆被這名兒給騙了。”“嗯,說的倒也在理。”嶽胖子點了點頭,“但既然是勾欄,那為什麼不入柳林坊?大雅至正園的老板又是誰?敢貿然插腳到這一行裡,一下子又能砸下這麼多錢來,豈是個沒來曆的?這些你們可都清楚?”言至此處,嶽胖子頓了頓後,將那幾個老板環視著掃了一圈,“噢,不清楚!不清楚就瞎咋呼個啥?”他這一說,那幾人卻是蔫巴了,見狀,嶽胖子刻意的沉默了一會兒後,才又道:“大雅至正園明麵上是一個叫關關的揚州婊子掌總兒,真正的老板卻是觀察使衙門裡的掌書記唐成。”“掌書記?芝麻綠豆點官兒,我看他是昏了頭了,竟然敢插腳到這一行。”“就是,我看這唐成就是個不識時務。”“滅了他,也算給後來人提個醒兒。”……幾個老板聽說唐成隻是一個小小的掌書記後,當真是群情激奮,嶽胖子等他們不叫了之後,這才慢悠悠的又補充了一句道:“我倒是忘了說,這個唐成乃是於大人一手從金州提拔上來的人,衙門裡儘人皆知的觀察使親信。”隻此一句,幾個猶自在叫囂的老板頓時鴉雀無聲,越是乾他們這一行的越是知道背景的重要性,他們這幾家兒之所以能站到柳林坊的最高處,跟他們的經營才能關係不大,更多的還是看誰的後台更硬,誰的台子更硬,生意就更好,麻煩也就更少。但饒是他們的台子硬紮,這跟觀察使大人比起來,那可也差得太遠了。這……一時間,幾個老板的眼神兒重又落回到了嶽胖子身上,要說這裡麵能跟這唐成拚一下的,或許就隻有他了,“嶽哥,您看這事兒……嶽哥,您可是咱們的主心骨。”此人一言既出,另幾個老板忙不迭地附和不已。“主心骨?”聞言,嶽胖子冷冷一笑,“這會兒記得我是主心骨了?前些時候直到現在,暗地裡壓價拉客人的是不是你們?讓你們手下那些婊子傳我樓上姑娘閒話兒的是不是你們?出高價挖我樓裡鴇姐兒的是不是你們?”嶽胖子此言一出,幾個老板臉上頓時色變,尤其剛才話說的最多的蘇三歡更是如此,紅著臉憋了一會兒後,明知狡辯無益的他放低聲氣兒道:“嶽哥,兄弟們糊塗,您大人不計小人過不是,我替這幾位保證,嶽哥您說的事兒再也不會有了。坐場子,散客,素酒,葷酒,夜宿都是些什麼價,嶽哥你隻要定了章程,兄弟們再沒個二話的。”蘇三歡之後,其他那幾個老板也隨之出言表態,堅決擁護嶽哥在柳林坊的龍頭地位。“有安生飯不好好吃著,耍些小拳腳的鬨騰,非得外頭來了人,你們才知道有一口安生飯吃著是多舒坦。”言至此處,嶽胖子臉色突然一變,“這事我管,不過,醜話我可說在頭裡,既然你們紅口白牙的認了我這主心骨,老子定下的章程誰他媽再敢陽奉陰違,可彆怪老子不留情麵。”“那是,那是,嶽哥你說了算。”跟那個投資巨大,來者不善的大雅至正園比起來,眼下嶽胖子說的倒不算什麼了。反正不管承認不承認,他就是本坊老大,再說那定價,嘿,隻要其他幾家不下陰手,對大家來說都隻有好處的。這怎麼著也比又擠進來一張大嘴搶飯吃要強。蘇三歡等人陪笑著答應之後,又跟著問道:“嶽哥,你看那大雅至正園……”“放心吧,還是那句老話,都是多少年的夥計了,我嶽超群還能真不管你們?”嶽胖子說到這話時,臉上的表情看來甚是無奈,擺擺手示意幾人出去,待那四人走到門口時,嶽胖子才慢悠悠的來了一句:“三歡,你順便給刀疤胡帶個信兒,讓他到我這兒來一趟。”“好嘞!”蘇三歡這一聲答應的又響又脆。目睹這幾人出去之後,嶽胖子臉上油然浮現出一個愜意的笑容,說起來還真要感謝那個唐成了,要不然他還真不好找這樣敲打眾人的機會,畢竟他們背後也站著人,都不是白給的。至於唐成,不就是個掌書記嘛,早在半個月前嶽胖子就往觀察使衙門探過底,這姓唐的是觀察使大人一手擢拔的不假,但兩人之間確實是非親非故,得了這個消息他也就放心了,親信!嘿嘿,非親非故的,一個三品觀察使跟一個不入流品的掌書記到底能親到那一步,在衙門裡好歹混了十多年的嶽胖子可是再清楚不過了。早就探知了這個消息卻故意壓著不動,嶽胖子等的就是今天這麼個機會,借唐成這麼個二楞子貨來壓一壓蘇三歡他們,隨後再反手將唐成給滅了以此威懾整個柳林坊,自始至終,嶽胖子瞅著大雅至正園時,他的心思就是放在柳林坊的。一石二鳥,何樂不為?“一幫子在柳林坊憋大的夯貨,連觀察使衙門都沒進過,還想跟我耍心眼!”心下悠然自得的想到這裡時,在房內榻上斜靠下來的嶽胖子愜意的眯上了眼。……今天是大雅至正園開業的好日子,唐成在園子內忙活的不可開交。“四叔,這屋裡的器具都安置好了吧。”說話間,唐成抬頭看了看外麵的天時,“離酉時三刻也沒多少時候了,勞煩四叔你再檢查一遍器具布置之後,就吩咐著把那雞舌香點上。”“浩然,歌舞伎們的排演怎麼樣了,你再去聽聽,這可千萬不能出岔子。”“相文,剛來的萬巡司他們你可要招待好了,晚上他們走時該準備的隨喜不能少,這些人不定什麼時候就能用上。”見張相文嘿嘿笑的看著他,唐成搖了搖頭自失的一笑,“我知道你有本事,這些根本就用不著吩咐,你嫌我囉嗦就直說,瞅你這鬼德行。”嘴裡說笑著,他手上已重重向張相文肩頭拍去。張相文泥鰍一樣滑溜的避開了唐成的手,齜牙咧嘴地笑道:“大哥,今天我總算死開眼了,這自打認識,這還是第一次見你緊張……行行行,我錯了,我錯了還不成,大哥你英明神武,一切胸有成竹,怎麼可能緊張?我去陪萬巡司了。”眼瞅著唐成作勢就要過來,張相文|做出一副抱頭鼠竄的樣子向後麵跑去,邊跑邊還笑個不停。經張相文這一插科打諢,笑出聲來的唐成覺得心裡輕鬆了不少,緊張啊,他的確是緊張了!跟以前的修路不同,這個大雅至正園可是他紮下血本弄起來的,更彆說他在這個上麵所花的心血半點都不比修路來的少,除此之外,為到京城應考的前期準備工作也全指著這個園子了,幾造裡加起來,由不得他不緊張。唐成與諸位賓客約定到達的時間是酉時三刻,瞅瞅辰光已經差不多了,唐成正準備找個地方坐下歇歇以迎接即將到來的忙碌時,忽見一個大門處的下人匆匆忙忙的跑了過來。“大官人,門口……門口……有人來搗亂了。”“去裡邊找二爺,讓他帶萬巡司到門口。”唐成向那下人擺了擺手,人已快步向大門口走去。將近大門口時,唐成放慢了步子向外麵看去。來鬨騰的一共有二十多人,一看他們那神情及裝束就知道是市井裡的混混,領頭的是一個膀大腰圓的三旬漢子,右臉上那道由眉至嘴角處的疤使他本就凶惡的麵相愈發顯的猙獰了。在這二十多人身邊躺著的,便是十多個衣著光鮮的護院兒。“列位好漢爺,這大熱的天兒,火氣太大發了熱症且是不值。”關關此時正在勉力應酬這些人,“消消火兒,好漢爺們有什麼說道兒,咱這園子也不是沒個講究的。”“知道講究就好。”疤臉漢子嘿嘿一笑,“聽說開了家新園子,街裡街坊的就想來賀賀,弄幾甌魚兒酒,撿漂亮姑娘陪陪,讓兄弟們吃好玩好就什麼都有了。至於隨喜不隨喜的,兄弟們也就不講究了。”“今個兒晚上還有尊客,實不便招待好漢爺們,大家抬抬臉麵,園子裡慣例之外再多奉三成隨喜如何?”“有尊客!合著我們都是些不入流的。”疤臉漢子言至此處臉色驀然一變,“兄弟們,既然這婊子看不起咱們,那咱們就自己進去樂嗬。”新園子開張,這些個地痞混子來搗搗亂,唐成並不覺得意外,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們靠的就是這個吃飯,不搗搗亂也不好收錢抬價不是!但見到這刀疤臉竟然不要錢,尤其是聽到關關所說隨喜加三成之後居然臉色動都不動的時候,唐成就意識到問題怕是沒那麼簡單了。這些個混子既然不是為隨喜錢來的,且口口聲聲要進去,這就明顯得很了——他們就是來搗亂的。至於為什麼搗亂,這其實並不太費思量,不過這時候唐成也沒功夫思量了,就在身後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的同時,唐成已搶步而出擋在了關關麵前,“疤臉,拿著錢趕緊走,彆給臉不要臉!”“呦,是誰一腳沒踩穩,讓你這個王八伸出頭來。”疤臉嘴上說著,蒲扇般的大手已掄了過來,“老子現在就讓你沒臉。”疤臉剛一伸手,唐成已護著關關向後靠去,這一巴掌落空使疤臉惱羞成怒,跨前一步的同時,蒲扇般大手已緊攥成拳向唐成擂了過來。恰在這時,驀然便聽門口處一聲斷喝響起道:“住手。”“胡疤子,你威風得很哪?”拳頭擦著唐成衣襟兒而過的胡疤子聽到這個聲音愕然一愣,“萬……萬頭兒,你怎麼在這兒?”萬四海看著胡疤子的眼神兒直欲冒火,他現在不僅是惱,心裡更多的還是怕。今個兒他之所以在此,正是為了給將於晚上到達的觀察使於大人打前站的,今天觀察使大人的安保工作可是上司指名道姓點給他的,這差事乾好了露不了什麼臉,但要是出了岔子,那可就不是小事了。沒想到啊,他剛帶著兩班公差來沒多久,竟然就出了這樣的事情。惱是肯定的,與此同時,萬四海心裡隱隱的還有些慶幸,還好這廝是現在鬨騰起來,要是趕著觀察使大人到了之後再來這麼一出兒……臉色鐵青的從門裡出來,萬四海先是看了看那些個滾地葫蘆一般的護院兒,又看了看同樣臉色陰沉的唐成,猛然一揮手道:“來呀,都鎖了。”那些個公差一來是知道今天任務的特殊與重要,二則剛在裡麵受了主人的熱情款待,兩造裡正說的高興的時候卻突然出了這樣的事情,他們的臉上也實在是不光彩,是以萬巡檢手一揮,兩班十六個公差拎著鈴鐺亂響的鐵鎖就撲了上去。升平日月裡比不得亂世,混混地痞注定是成不了什麼氣候的,剛才看著挺橫,如今要讓他們拘捕,借個膽子也不敢,饒是胡疤子嘴裡叫個不停,三下五去二的功夫,這些人還是被鐵鎖捆了個嚴實,因是鐵鎖不夠,好幾個還是兩人捆在一起,齜牙咧嘴的好不難看。胡疤子也是老混混出身,這時已是明白過來這次怕是踢倒了鐵板上,反應過來之後,他就不再叫喚,束手就縛的同時,口中猶自連連道:“萬爺,小的錯了,小的錯了。”胡疤子的叫喚萬四海直當沒聽見,他的眼神一直是著落在唐成身上的,一家煙火勾欄之地開張能請動觀察使親臨,這裡頭到底是怎麼個意思他可是清楚得很,而今這事兒就發生在唐成麵前,萬一他心裡不平的在觀察使大人麵前上點眼藥,這可真夠人喝一壺的。“胡疤子,你衝我叫喚什麼。”隨口撂了一句後,萬四海幾步走到了唐成麵前,“唐書記,你看這……”混混與公差之間的勾勾扯扯自古不絕,萬四海那一句厲喝胡疤子清清楚楚裡邊兒的意思到底是什麼,這廝倒也光棍兒,見勢不對居然就此帶著鎖鏈往前走了幾步,“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大官人大人大量,還請原諒小的這一遭,小的給你磕頭賠罪了。”嘴上說著,胡疤子作勢就要往下跪。見狀,向前走了兩步的唐成微微一笑間猛然揮出手去,隨即便聽“啪啪”兩聲脆響,胡疤子臉上已多了十道醒目的指頭印。“蛇有蛇道,鱉有鱉道,這兩耳光不為你來搗亂,是為教你說話要積點兒口德。”不說萬四海等人,便是關關也沒料到看來斯斯文文的唐成說打就打這麼乾脆,眾人矚目之中,再沒看胡疤子的唐成轉過身來道:“萬大人,借一步說話。”兩人走到一邊兒,不等唐成說話,萬四海已先自開了口,“打的好,這些個潑皮就是欠揍。不過唐書記你也犯不著為他們生氣,就是你剛才那句話,蛇有蛇道,鱉有鱉道,這些個混子就是靠這個吃飯的。”“規矩我懂,隨喜錢園子裡也是早就備好的,就在剛才,我姐姐還在行價的基礎上給加了三成。”唐成搖搖頭,“可惜呀,胡疤子要的不是錢,他就是要進去,市井裡可沒這個規矩。萬大人,這裡麵的意思可不簡單哪。”一聽這話,萬四海腦袋都要炸了,真他媽的,老子今個兒怎麼這麼倒黴,為什麼偏就是我留在了衙門。唐成這話一說,萬四海比誰都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了,問題是隔壁月明樓那幾家後台也他娘的硬紮,他一個小小的巡查還真是得罪不起。查也不好交代,不查現在就過不去,現在的萬四海活活的就是一個風箱裡的老鼠,兩頭沒路。見萬四海眉頭皺的緊緊,唐成有意沉吟了一會兒後接續道:“做生意就是個和氣生財,這鬥來鬥去的最終誰也彆想鬨個好兒。”“對,唐書記說的明白,俗話裡說,兩虎相爭還必有一傷,更彆說這牽扯的還是講究個和氣生財的生意。”“嗯,萬大人此言深得我心,這些人到底誰指使來的我就不問了,不過……”剛剛鬆勁兒的萬四海一聽這話,心裡猛然又是一揪,“不過什麼?”“不過眼前這些人卻不能輕易的就這麼過了。”“唐書記放心,就你不說,我也輕饒不了這群王八蛋。”咬牙切齒的萬巡檢見唐成不為所動,遂跟著問了一句道:“那唐書記你的意思是?”“這些人今個兒進去,改天從衙門裡出來的時候,不拘是廢手還是廢腳,總之都得是個殘廢。”迎著萬四海猛然瞪大的眼睛,唐成緩緩聲道:“萬大人,我不想惹事,但也總得讓人知道我不怕事,既然敢尋上門找茬子,那就得付出代價。”這句說完之後,唐成正肅著臉色向萬四海拱手一禮道:“萬大人,拜托了。”“這……這……”萬四海看著向自己拱手為禮的唐成,心裡真是有些發涼,這他媽還是讀書人出身的文吏嘛!萬巡檢不知道該怎麼說,他不說話,唐成也就不說話,一時間兩人竟是就此沉默的僵持住了。眼瞅著時間一點點過去,離觀察使大人到的時間也越來越近,萬四海最終隻能咬牙道:“好,就按唐書記說的辦。”在牢子裡把這些個混混弄廢了有的是辦法,隻是牽扯的人太多,這就少不得要打點花銷,情勢逼到眼前這一步,萬四海也隻能咬牙認下這筆冤枉花銷了。“多謝萬大人。”唐成一笑為謝,“這次給萬大人添了這麼大麻煩,晚上宴客之後本園自有一份隨喜表示,多雖然不多,置辦套三進兩廂的小院子卻是夠的,還望大人莫要推辭才好。”靠,有這話你早說呀!這麼些錢用於打點之外還頗能剩下一筆,萬四海現在真是說不清楚心裡的感覺了,自打剛才那事發生之後,點出背後有人指使的唐成,然後又說不追究的也是他,繼而又要把胡疤子這些人都給廢了,等自己萬般作難的定下主意後,他又整出這麼句話來,就這麼短短一會兒的功夫,萬四海又犯愁又歡喜的經了兩個輪回,可真是被搓捏的不輕。定下心思之後,再看看臉上淡淡笑著的唐成,萬四海無言的搖了搖頭。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得罪不得呀……園子門口的事情緊急處理完後,時間也到了酉時三刻,隨著第一輛華麗的馬車遠遠駛來,大雅至正樓正式開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