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路未可知(1 / 1)

長相思 桐華 5846 字 1個月前

清水鎮不大,卻是大荒內非常特殊的一個地方。清水鎮外從北到南,群山連綿,地勢險惡,自成天然屏障,神農國被滅後,不肯投降的神農國將軍共工率幾萬士兵占據了清水鎮以東的地方,與黃帝對抗。清水鎮西接軒轅,南鄰高辛,東靠共工義軍,既不屬於軒轅黃帝管轄,也不屬於高辛俊帝(俊帝:俊字讀音shùn,是太陽中的鳥的意思。《山海經》中有三大神係,東方的帝俊係由於是戰敗族,事跡湮沒消失,《山海經》中並無記載,隻在郭璞編注的《山海經注》中保存了部分殘片,依稀可以看出這一神係當年的顯赫。)管轄,所以,清水鎮漸漸地變成了一個三方勢力夾雜,三方勢力卻都管不了的地方。在清水鎮,沒有王權、沒有世家、沒有貴賤,更沒有神與妖的區彆。隻要有一技之長,不管你是神還是妖,不管你從前是官還是匪,都能大搖大擺地在這裡求生存,沒有人追問你的過去。漸漸地,各種各樣的人都會聚到此。因為幾百年的戰爭,鮮血、屍體、生命孕育了很多鑄造師和醫師,清水鎮的兵器和外傷醫術在大荒內都小有名氣。有了鑄造師,有了醫師,自然有了來鍛造兵器、尋訪醫師的人;有了男人,自然有了娼妓;有了女人,自然有了成衣鋪子、脂粉店;有了男人和女人,自然有了酒樓茶肆……也不知道到底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反正現在的清水鎮人很多、很熱鬨,完全感受不到這裡是兩軍對峙的前沿。回春堂是坐落在清水鎮西的一個小小醫館,清水鎮是個強者生存的地方,因為競爭激烈,醫館尤其不好開。麻子和串子告訴葉十七,也曾有人想踢館,但老木是軒轅逃兵,雖然是最低等的神族,可好歹有幾分靈力,對付一般人足夠了。小六醫術一般,那些大醫館不屑搶回春堂的生意,所以回春堂的生意不好不壞,勉強地維持著五個人的生計。兩年多過去,十七看上去依舊瘦弱,但他的力量出乎意料地大,挑水、劈柴、種藥、磨藥都能乾,尤其是記憶力十分好。麻子和串子跟著小六已經十來年,很多草藥依舊記不住,十七卻不一樣,不管什麼藥草,隻要小六給他講解一遍,他就能牢牢記住。漸漸地,小六不管去哪裡,都帶著他,力氣大、記性好、沉默寡言,吩咐什麼做什麼,簡直是殺人放火做壞事的首選夥伴。晚上,吃過飯,五個人聚在一起,在麻子和串子的強烈要求下,小六仔細數了一遍他們所有的錢,歎氣,“清水鎮裡男人多女人少,找個女人偶爾睡幾次,花點錢就能在娼妓館買到,但娶個媳婦天天睡卻很難。短期看來,去找娼妓睡覺比較劃算,可從長期來看,卻是娶個媳婦回來睡更省錢。”麻子和串子都呆滯地看著小六,老木一張老臉皺得和朵菊花一樣,十七低垂著眼,唇角微微上翹。小六問麻子和串子:“你們是願意現在起偶爾去睡呢,還是再忍幾年,等存夠錢天天睡?”麻子嚴肅地說:“六哥,媳婦不是用來天天睡覺的。”“你花了大錢娶了媳婦回來,卻不願意和她睡?”小六簡直要拍案而起。“當然不是,我是說不僅僅是為了睡覺,還是為了一起吃飯,能說話,有個伴。”小六不屑,“我和你一起吃飯,和你說話,一直陪伴你,你為什麼還想要娶媳婦?”“因為媳婦能陪我睡覺,你不能。”“那娶媳婦不就是為了睡覺?”麻子無力地趴下,“好吧,就算是為了睡覺吧。”他抓住串子的手,規勸道:“你彆聽六哥的胡言亂語,耐心存錢,自個兒的媳婦比娼妓好很多,不光是為了睡覺。”老木邊笑邊拍麻子的肩,“彆發愁,我和六哥兒會給你們存夠錢的。”麻子和串子回屋睡覺,十七也被打發回了屋子。老木和小六商量,“串子還能等待,麻子的婚事卻不能拖了。你也知道麻子和屠戶高的姑娘看對了眼,我們如果再不下聘,麻子瞅好的媳婦就要飛了,我琢磨著進一趟山,挖些好藥草,如果僥幸能挖一兩株靈草……”小六擺了下手,“山裡是神農兵的地盤,你個軒轅的逃兵進山不是找死嗎?況且你對那些花草也不了解,我去吧。”老木琢磨著說:“共工軍紀嚴明,從不濫殺無辜;普通平民碰上了神農兵也不怕,可是那個軍師相柳,卻不好相與。傳聞他是隻九頭妖,天生九條命,綽號九命,手段十分狠辣。”小六笑,“我又不是去刺探軍情,隻是去挖些靈草,他再狠辣,也要遵守軍紀。何況,我根本不可能碰到軍師相柳這種大人物。”老木想著的確是這個理,他打了半輩子的仗,彆說九命相柳,比九命再低好幾級的軍官也沒見過。他放下心來,叮囑小六一切小心,能去的地方就去,不許進入的地方千萬不要進。如果挖不到靈草,回來後再想辦法。小六怕麻子和串子阻攔,沒告訴他們,準備好後,天還沒亮就出發了。哼著小曲,啃著雞爪子,小六走著走著,突然覺得不對,回頭一看,十七無聲無息地跟在他身後。小六揮揮手,“你怎麼跟著出來了?我要去山裡挖草藥,你趕緊回去吧。”說完接著往前走,不想十七並未離開,而是依舊跟著他。小六叉著腰,提高了聲音:“喂,我讓你回去,你沒聽到啊?”十七安靜地站住,低垂著眼,用沉默表達了堅持。也許因為一開始的緣起就是憐惜,小六很容易對他心軟,問道:“你是神農的逃兵嗎?”十七搖了下頭。“你是軒轅的士兵嗎?”十七搖了下頭。“你是高辛的細作嗎?”十七搖了下頭。小六笑道:“那你可以進山,跟著吧。”十七把小六背上的筐子拿過去背上,手裡提著小六裝零食的小竹簍子。小六啃完一個雞爪子,十七沉默地把小竹簍子遞過去,小六又拿了個鴨脖子,啃完鴨脖子,剛準備把手往衣服上蹭,一塊乾淨的帕子已經遞到了眼前,小六嘿嘿一笑,擦乾淨手。十七把一個葫蘆遞給他,小六喝了口梅子酒,打了個飽嗝,覺得這小日子真他娘的過得愜意啊!兩人快步走了一天,傍晚時分已經進了山。小六找了個接近水源的避風地休息,用藥粉撒了個圈,對十七說:“山裡怪獸多,晚上不要出這個圈。我去打水,你去撿點乾柴,趕在天黑前回來。”小六打完水,采了一些野蘑菇野蔥,回去時,看十七還沒回來,正想去找他,十七背著一堆柴,手裡拎著一隻山雉回來了。小六樂得眉開眼笑:“你生火,我給你做好吃的。”小六把山雉收拾乾淨,把野蘑菇和野蔥填到山雉肚子裡,抹好鹽,灑了點梅子酒,用大葉子把整隻山雉包好,封在黃泥裡,埋到篝火下。小六又動作麻利地架了個簡易的石頭灶,用帶來的陶皿熬野蘑菇山雉內臟湯。十七沉默地看著他忙碌,小六邊用木勺攪拌著湯,邊笑著說:“我在山裡混了好幾年,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吃過,在山裡跟著我,保你吃的好!”算著時間到了,小六把燒得堅硬的泥塊撥拉出來,用力一摔,泥土裂開,撲鼻的香氣,小六把山雉分成三份,一份包了起來,放到背筐裡,略大的一份給十七,“必須吃完,你太瘦了。”小六啃著自己的那份,邊吃邊看十七,十七依舊是那樣,一舉一動都優雅清貴,好似坐在最好的食案前,品嘗著最精美的宴席。小六悵然地歎了口氣,“十七,你遲早會離開。”十七抬眸看他,“不、會。”小六笑笑,喝完蘑菇湯,衝到溪水邊去洗手漱口。清晨,小六醒來時,十七已經生了火,燒好熱水。小六把昨夜剩下的山雉剁成塊,放進熱水裡煮成湯,從背筐裡拿了塊大餅,和十七一人一半,就著熱湯吃完,滅了篝火,繼續爬山。小六帶著十七,一路走一路尋找草藥,一般的草藥都不采,隻那些不常見的,他才會小心摘下,放進背筐。連著走了三天,他們已經進入深山。小六蹲在地上,盯著一小坨動物糞便,眉頭微微蹙著,好似有什麼難以決定的事情。十七背著他們所有的家當,沉默地看著他。小六想了一會兒,站起說:“你在這裡等我,我要獨自去找個東西。”十七沒有點頭。小六走,他也走。小六瞪他,“你說過會聽我的話,你如果不聽話,我就不要你了。”十七默默地凝視著他,從樹梢漏下的一縷陽光,清晰地照出他鬢角的傷痕,他眼裡有淡淡的憂傷。小六心軟了,走近了兩步,想拉十七的胳膊,又惦記起他還有些排斥身體的碰觸,隻拽住了衣袖,“十七最乖了,又聽話又能乾,我不會不要你。不讓你去,不是因為有危險,而是那鬼東西太機靈了,一點氣味就會驚走它,遠遁千裡。隻能用它的糞便抹在身體上,才能接近它。糞便不夠,隻能我一個去。你在這裡等我,我若捉不住立即回來。”小六歪著頭,笑眯眯地看著十七,十七終於點了下頭。小六抓起地上的糞便,特意走遠了幾步,小心地塗抹在裸露的肌膚上,邊塗邊對十七說:“是不是有點惡心?在你出生長大的環境中從來沒見過吧!其實沒有那麼臟了,不少好藥材都是動物的糞便,望月砂也是野兔的糞便,白丁香是麻雀的糞便,五靈脂是飛鼠的糞便……”小六一抬頭,十七就站在他身旁,小六愣了愣,忘了下麵想說什麼。十七把小六的袖子理好,低聲說:“小心!”小六大剌剌地笑道:“我一個人在山裡待了很多年,餓了時,連千年蛇妖下的蛋都被我偷來吃。凶禽猛獸對我而言,實在不算什麼危險,說老實話,再凶猛的怪獸也沒有人可怕……”小六束了束腰帶,瀟灑地揮揮手,“我走了。”“我、等你。”樹下的十七站得筆直。這世上誰都不可能等誰一輩子,小六不在乎地笑笑,一躥一跳,人就消失在了樹叢中。小六想捉的東西叫朏朏(朏朏(fěi fěi):“有獸焉,其狀如貍,而白尾有鬣,名曰朏朏,養之可以已憂。”——《山海經·中山經》),形狀像狸貓,有一條白色的長毛尾巴,把它養在身邊,能讓人忘記憂傷,很受人族的貴族歡迎,是能賣大價錢的異獸。小東西沒有什麼攻擊力,可十分機敏靈活,又生性狡黠膽小,隻要察覺一點危險,就會奔逃遠離,很難捕捉。不過,小六自然有對付它的方法。朏朏喜聽少女的歌聲,若有憂傷的少女歌唱,朏朏就會被歌聲吸引,身子忍不住接近她,想讓少女忘記憂傷。小六選了個合適的地方,布置好陷阱。他跳進泉水裡,洗去身上的糞便,爬到石頭上,抱膝坐下。石塊被太陽曬得暖融融的,小六一邊曬著太陽梳理頭發,一邊輕聲歌唱:君若水上風妾似風中蓮相見相思君若天上雲妾似雲中月相戀相惜相戀相惜君若山中樹妾似樹上藤相伴相依相伴相依君若天上鳥妾似水中魚相忘相憶相忘相憶……歌聲悅耳,憂傷縈繞,朏朏被歌聲吸引而來,剛開始還很膽小,謹慎地藏在暗處,待感受不到危險時,它無法抗拒令人忘憂的天性,忍不住露出身子,吱吱鳴叫。小六一邊綰發髻,一邊凝視著它。它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憨態可掬,煞是可愛,一邊鳴叫,一邊甩動著白色大尾巴,時不時還翻個跟鬥,踢踢小腿,用小爪子拍拍自己的胸膛,做出各種逗趣的樣子,逗他歡笑。小六歎了口氣,揮手解除了陷阱,“小傻子,你走吧,我不捉你去換錢了。”朏朏疑惑地看著小六,突然,尖銳的風呼嘯而下,一隻白羽金冠雕抓向朏朏,朏朏無處可躲,竟然用力一跳,躍進了小六懷裡。白羽金冠雕倨傲地站著,盯著小六,那樣子活脫脫是在告訴他:大爺要吃它!不想死,就滾一邊去!小六能感覺到這白羽金冠雕雖然還沒修煉成人形,但肯定已經能懂人語。他歎了口氣,作揖行禮,“雕大爺,不是小的想冒犯您,您應該知道朏朏很不好抓,如果不是我先把它誘了出來,雕大爺隻怕想吃也吃不了。”白羽金冠雕扇了一下翅膀,一塊大石頭被它拍得粉碎,殺氣撲麵而來。小六不敢後退,奔逃往往會引發野獸的致命攻擊,這隻雕雖然會思考,但野性肯定未改。朏朏的爪子緊緊地抓著小六的衣衫,用力縮著身子,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小六一手抱著它,一手輕輕地往外彈藥粉,雙眸看著白羽金冠雕,很是真誠謙卑又無害,“雕大爺相貌英武、身姿不凡、翅力驚人,一看就是雕中王者、天空霸主,小的實在佩服……但對不起,今日我不能讓你吃它。”白羽金冠雕想滅了麵前的臭小子,可它隻覺得頭暈爪軟,感覺很像那次偷喝了烈酒,可它明明沒喝酒……左搖右晃,雕兒軟倒在地上。小六正想逃,有聲音從樹上傳來,“毛球,我和你說過很多遍,人心狡詐,這次長記性了吧?”一個白衣白發的男子優雅地坐在橫探出的枝乾上,幸災樂禍地看著白羽金冠雕。小六心裡歎氣,真正的麻煩來了!他把朏朏用力扔向樹叢,以朏朏的靈敏,它應該能逃掉。可沒想到朏朏打了個滾,頭朝男子,四足貼地趴著,身子不停地抖,卻連逃的勇氣都沒有。你不逃,老子要逃了!小六朝白衣男子扔出一包藥粉,撒腿就跑,白衣男子擋在了他前麵。小六又是一包藥,白衣男子蹙眉,彈彈衣服,陰惻惻地說:“你再亂扔這些破玩意兒,臟了我的衣服,我就剁掉你的手。”小六立即停手,對方修為高深,毒藥、迷藥都沒用,他也明顯打不過人家,已經無計可施了,隻有——下跪求饒。小六撲通一聲跪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大爺,小的是清水鎮上的小醫師,進山來就是想弄點靈草,賣點錢,兩個兄弟等著娶媳婦……”男子撫摸著白羽金冠雕,“解藥。”小六忙跪著爬過去,雙手奉上解藥。男子把解藥喂給雕,這才低頭看小六,“我這坐騎吃的毒蛇沒有幾十萬條,也有十幾萬條,連軒轅宮廷醫師做的藥都奈何不了它,真是沒想到清水鎮的小醫師都怎麼厲害了。”小六身上直冒寒氣,對天賭咒:“瞎貓逮著死耗子。小的真沒騙人,真是小醫師,專治婦人不孕不育,清水鎮西河邊回春堂,大人可有妻妾不孕不育……”一小隊士兵跑了過來,想男子恭敬地行禮,“大人。”男子一腳把小六踹到他們麵前,“捆了!”“是!”兩個士兵立即用手指粗細的妖牛筋把小六捆了個紮紮實實。小六反倒鬆了口氣,這是神農義軍,共工將軍雖然被黃帝稱作亂賊,可他軍紀嚴明,上百年來,從不擾民。小六知道自己所說一切全是事實,他們查明了自然會放人,反倒這人很危險……小六偷瞄白衣男子,男子關切地看著雕。解藥是真的,白羽金冠雕很快就能恢複行動,可那隻傻朏朏依舊瑟瑟發抖地趴在地上,小六賠著笑,“求大人放了那朏朏吧。”男子好似沒有聽到,隻是輕撫著雕兒的背。金雕抖抖羽毛,站了起來,飛撲到朏朏身上,利爪撕裂了朏朏。“吱——”慘叫聲剛起,就急促地消失。小六垂下了眼眸,帶著血跡的白毛隨著風,落在了他的鞋上。男子等雕兒吃完,帶著人回紮營地。小六緊閉著雙眸,堅決不看,隻能根據聽到的人語聲,估摸著是個不大的營地,應該是臨時紮營地。小六被扔到了地上,男子的聲音冰涼涼地滑進耳朵裡,“好細作的耳朵常比眼睛更厲害。”小六睜開了眼睛,從他的角度看出去,隻能看到男子的腰部,“我在清水鎮上已經待了二十多年,查過便知道真假。”男子不理他,換了外袍,坐在案前處理公文,此時,小六才能看清他的模樣。白發如雲,未束發髻,一條碧玉抹額將一頭白發一絲不亂地攏在腦後,自然披垂,五官俊美道妖異,整個人也乾淨整潔道妖異。此時,他手捧公文,眉梢眼角含著輕蔑,帶出陰戾氣。察覺到小六打量他的目光,他含笑看向小六,小六打了個寒噤,立即閉眼。這樣的目光他小時曾在一個大荒聞名的惡魔眼中見過,那是要踩著無數屍體人頭才能磨練出的。小六猜到了他的身份,那個傳說中俊美無儔的殺人魔頭九頭妖——有九條命的相柳。小六手腳被捆,一動不能動,時間長了全身酸痛,熬到晚上,有士兵端了食物進來,相柳慢條斯理地用飯。小六又渴又餓,看相柳的模樣,顯然不會給他吃飯,小六隻能儘量轉移注意力。他琢磨著,十七現在肯定去找他了,但不可能找到這裡,估計會返回鎮子。相柳吃完喝完,洗漱後慵懶地躺在榻上,散漫地翻閱著一冊帛書。有士兵在外奏報,近身侍衛進來把一枚玉簡奉給相柳,又快速地退了出去。相柳看後,盯著小六,默默沉思。小六猜到剛才的玉簡肯定是關於自己的消息,努力讓自己笑得誠實憨厚一些,“大人,小人所說全部屬實,家中還有親人盼著小人歸去。”相柳冷冷地說:“我隻相信自己的判斷,你究竟是誰?”小六簡直要翻白眼,“我是玟小六,回春堂的醫師。”相柳盯著他,手指輕叩著榻沿,小六忍不住顫抖,那是生物感受到死亡的本能懼怕。小六很清楚,相柳沒耐心探尋他的可疑,相柳隻想用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方式解決問題,那隻朏朏就是他的下場。殺氣撲來的刹那,小六打了一個滾,一邊躲避,一邊急速地說:“大人,我真的是玟小六。也許我的確不僅僅是玟小六,但我從沒對共工將軍的義軍懷有惡意,我不屬於軒轅,不輸於高辛,也不屬於神農,我隻是個……”小六沉默了,他也想問自己,我究竟是誰?他努力地抬起頭,讓自己的所有表情都在相柳的視線中,“我隻是個被遺棄的人,我無力自保、無人相依、無處可去,所以我選擇了在清水鎮做玟小六。如果大人允許,我希望自己一輩都能是玟小六。”相柳漠然地看著他,小六不敢動,額頭的冷汗一顆顆滾下,眼中有了水汽,幾十年沒有撕開的殼被強逼著撕開了。半晌後,相柳淡淡說道:“想活,就為我所用吧!”小六不吭聲。相柳熄了燈火,“給你一晚考慮。”小六睜著眼睛,發呆。清晨,相柳一邊穿衣服,一邊問:“想好了嗎?”小六懨懨地說:“還在想,我好渴,要先喝點水。”相柳冷冷一笑,出了屋子,“把他帶出來。”兩個士兵拖著小六出來。相柳淡淡說:“鞭笞,二十!”軍隊的鞭笞之刑能把最奸猾的妖兵打到畏懼,可想而知那個疼痛度,而九命相柳手下的行刑官臂力驚人,曾一百二十鞭就把一個千年的妖兵打死。粗如牛尾的鞭子,劈裡啪啦地打下來,小六扯著嗓子狂叫:“想好了,想好了……”二十鞭打完,相柳看著小六,問:“想好了嗎?”小六喘著氣說:“想好了,小人願意,隻有三個條件。”“鞭笞,二十!”鞭子又是劈啪則甩了下來,小六嘶叫:“兩個條件、兩個條件,一個條件……”二十鞭打完,小六的整個背上全是血,全身都痛得痙攣。相柳淡漠地看著小六,問:“還有條件嗎?”小六滿麵是汗,嘴裡全是血,說不出完整的話,“你……打死我,我也……也……一個條件。”相柳一邊的唇角上挑,冷冷地微笑,“說!”“我、我……不離開清水鎮。”小六很明白,相柳看中了他的用毒本事,隻要不離開清水鎮,相柳就不能差使他去毒害軒轅的將領們,也不可能去要挾高辛的貴人們。相柳顯然也明白小六的用意,麵無表情地盯著小六。一直表現得很膽小怕死的小六這一次卻沒有退縮,回視著相柳,表明你若不答應這個條件,就打死我吧!半晌後,相柳說道:“好!”小六鬆了口氣,人立即軟倒。小六被兩個士兵抬進屋子,軍中醫師熟練地撕開衣服,給他背上敷藥,相柳站在營帳口冷眼看著。小六趴在木板上,溫順地任由醫師擺布。待上好藥,所有人退了出去,相柳對小六說:“幫我配置我想要的藥物,平時可以留在清水鎮做你的小醫師,但我傳召時,必須聽命。”“好,但不是大人想要什麼,我就能配出什麼。”“配不出,就拿你的身體來換。”“呃?”小六沒想到相柳還好男風,小心地說:“大人天姿國色,小的倒不是不願意服侍大人,隻是……”相柳的唇角上翹,似笑非笑,伸出腳尖,對著小六背上最重的傷口處,緩慢用力地踩下,鮮血汩汩湧出,小六痛得身體抽搐。“一次配不出,就用你身體的一部分來換。第一次,沒用的耳朵吧,兩次後,就鼻子吧,鼻子削掉了,隻是醜點……”相柳腳下用力蹍了蹍,“放心。我不會剁你的手,它們要配藥。”小六痛得上下牙齒打戰,“小的、小的……明白了。”相柳收回了腳,在小六的衣服上仔細地擦去沾染的血漬,淡淡地說:“你是條泥鰍,滑不留手,一不小心還會惹上一手汙泥,但我是什麼性子,你應該仔細打聽清楚。”小六譏嘲:“不用打聽都明白了。”兵器撞擊的聲音傳來,“大人,有人私闖軍營。”相柳快步出去,吵鬨聲刹那消失。小六聽到有軍士問:“你是誰?私入神農軍營,所謂何事?”粗啞的聲音:“葉十七,小六。”是十七!他竟然尋來了?!小六跌跌撞撞地爬了出去,急叫道:“相柳大人,彆傷他,他是我的仆人,來找我的。”十七向小六奔來,靈力出乎意料,竟然把阻攔他的士兵都打開了。可這是訓練有素的精兵,打倒了兩個,能再上四個,小六大叫:“十七,不要動手,聽話!”十七停住,士兵們團團得圍著,惱怒地盯著他。十七卻不看他們,隻盯著相柳:“我、要帶小六走。”小六一臉諂媚,哀求地叫:“大人!小的已經是你的人了!”這話說得……讓在場的士兵都打了個寒顫。相柳蹙眉,終是抬了下手。士兵讓開,十七飛縱到小六身前,半抱半扶著他,手掌輕輕地撫摸過他的背。也許是心理作用,小六竟然真的覺得疼痛少了幾分。十七蹲下,“回家。”小六趴在了他背上,對相柳諂笑著說:“大人,我回去了。”相柳盯著十七打量,小六一著急,居然孩子氣地用手捂住了十七的臉:“你彆打他的鬼主意,他是我的。”相柳愣了愣,唇角上翹,又立即緊抿住了,他微微咳嗽了一聲:“經查實,你是清水鎮的平民,對我神農義軍無惡意,現放你回去。”小六也隻能裝模作樣地說:“草民謝謝大人,草民回去後,一定廣為宣傳大人的仁愛之心。”士兵散開,十七背著小六,快步離開。聽不到背後的聲音了,小六才有氣無力地說:“十七,我渴。”十七輕輕放下他,把裝水的葫蘆給他,小六喝了幾大口,長出了口氣,“我們快點走吧,那個相柳心思詭異,萬一反悔就慘了。”十七蹲下,小六想起他對身體觸碰的排斥和厭惡,可如今也不可能有其他辦法,小六小心地趴到他背上,“對不起,我知道你不願意背人。你就想象我是塊石頭,可石頭不會發出聲音……那裡想象我是頭豬,一頭會說人話的豬,對了,你討厭豬嗎?要不然你想象我是一隻……”十七的聲音低低傳來,“我就想象是你,我願意……背你。”小六愣了一下,喃喃說:“那也成,你就想象我是一隻我。”說完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嗬嗬地乾笑,笑到一半停下,哼哼唧唧,“十七,我背上疼得很,你陪我說會兒話。”“嗯。”“十七,你怎麼找來的?”“有跡、可查。”“哦,你很善於追蹤,是以前學的?”小六想起他肯定不想回憶過去,“對不起,你不想回答就彆回答了。”“十七,那個相柳很陰險,以後見著他小心一點。如果讓他發現你有可以利用的地方,他肯定會打你的主意。”“嗯。”“嗚嗚嗚,這次虧大了,沒賺到錢,卻把自己賠進去了,我怎麼就被相柳這個死魔頭盯上了呢?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啊……”十七停住了步子,扭頭想看小六,唇碰到小六額頭,溫熱的氣息拂在小六臉上,十七立即僵硬地移開,“彆……怕。”也許因為剛被相柳折磨過,也許因為堅硬的殼子被撕開的縫還沒合上,小六很貪戀這份手邊的依靠,閉著眼睛靠著十七的肩膀,臉頰貼著他的脖子,小貓般地蹭了蹭,“我才不怕他,我就不信天下沒有能毒倒他的毒藥,等我配出毒藥的那天,我就……”小六用手做了個惡狠狠揉碎一切的樣子。“十七,回去後,什麼都彆說啊,不要讓老木他們知道,老木和神農打了半輩子仗,挺害怕魔頭相柳的。其實我白叮囑了吧?麻子和串子一直想套你的話,可我看這一年多,他們連自己身上有幾顆痣都交代乾淨了,對你卻一無所知……”十七的腳步慢下來,小六安撫地拍拍他的胸口,“我知道,你是十七,我希望你能一輩子是十七,但我知道不可能。不過你一日沒離開,一日就是十七,要聽我的話……”“嗯。”“必須要隻聽我的!”“嗯。”小六樂得像偷著油的老鼠,覺得背上的疼痛淡了,趴在十七背上,漸漸地睡著了。因為背上的傷,小六不想立即回去,指點著十七找個山洞,休息靜養。十七儘可能地給小六鋪了一個舒適的草榻,把山洞暫時當作家,兩人好似過上了山中獵戶的生活。每天,十七會出去打些小獵物回來。等十七回來,小六動嘴,他動手,一起做飯。十七顯然從沒做過這樣的活,笨手笨腳,不停地出錯,小六哈哈大笑。但十七太聰明了,沒有幾次他已經做得有模有樣,讓小六失去了很多樂趣。山中歲月很寂寞,不能動的人更寂寞。小六抓著十七陪他說話,天南地北、山上海裡,什麼都講,一道好吃的菜,某個山穀中曾看過的一次日落……十七安靜地聆聽。小六偶爾也良心不安,“我是不是話太多了?我一個人生活過二十多年,那時候我得了一種怪病,不敢見人,一直四處流浪。剛開始是不想說話,可日子長了,有一天我在山裡,發現忘記果子的名字了,突然很害怕,其實我都不知道自己怕什麼。但從那之後,我開始逼自己講話,我最厲害的一次是捉了隻猴子,對著他說了一天的話,那隻猴子受不了,居然用頭去撞岩石想自儘……”小六哈哈大笑,十七凝視著他。每隔一天,要上一次藥,小六大大方方地脫衣服,把赤裸的背對著十七。小六看不到十七的表情,調笑道:“我已經看完你的全身上下,你隻能看到我的背,虧不虧啊?”十七不吭聲,小六嘿嘿地笑。小六的傷不輕,十七本以為兩人要在山裡耽擱一兩個月,可沒想到不到十天,小六就能拄著拐杖行走了。又養了兩天,小六決定回家。小六收拾藥草時,竟然發現有兩株植楮(植楮(chǔ):“有草焉,其狀如葵葉而赤華,莢實,實如棕莢,名曰植楮,可以已癙,食之不眯。”)草,“這是你采的?”十七點頭,“打獵時看到,你提過。”這段日子,和小六朝夕相處,在小六的蹂躪下,他說話比以前順溜了很多。小六狂喜,簡直想抱住十七親,“太好了,麻子和串子的媳婦有了。”十七蹲下,想背小六。小六退開了,“不用,我自己走。”之前是無可奈何,現在自己能走,哪裡再能把人家一句客氣的願意當真?十七默不作聲地站起,跟在小六身後。兩人回到清水鎮,老木揮舞著木勺質問:“為什麼走了那麼久?我又沒有告訴你不該去的地方不能去?”小六笑嘻嘻地把采摘的藥草拿給他看,“當然沒去了!十七不熟悉山裡地形,不小心走進了迷障,所以耽擱了幾天,我這不是安全地回來了嗎?”看到植楮,老木大喜過望,急忙把草藥拿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收好。小六衝十七眨眨眼睛,哼著小曲,回了自己的屋子。一個月後,在老木的張羅下,麻子和屠戶高家的閨女春桃定下了親事。一切,都恢複了正常。每日的生活,依舊就和前一日一樣,平靜到乏味,乏味到無趣,無趣到平安,平安到幸福。除了,偶爾會有一隻白羽小雕飛來找小六,帶來一些東西,帶走一些東西。小六為相柳做藥總是留一分退路,比如毒藥是很毒,絕對滿足他的刁鑽要求,可或者有特彆顏色,或者有特殊氣味,總而言之,都不可能拿去毒殺那些被環繞保護的大人物。小六本以為時間長了,相柳會找他麻煩,可相柳竟然對“色、香、味”沒有任何要求,隻要毒性達到他的要求,他全部接收。小六憑借他那七零八落的醫術和毒術推測相柳因為體質特殊,所以功法特殊,是以毒修煉,小六製作的每一份毒藥應該都是進了他的肚子。想透了這點,小六暫時鬆了口氣,開始變著法子把毒藥往難吃裡做。一年後,老木為麻子和春桃舉行了簡單熱鬨的婚禮。麻子是戰爭的產物——孤兒,他乞討時,堅信他的命運是某個冬日,陽光照在路邊,他的屍體被野狗啃食著,野狗邊吃邊歡快地嚎叫,這是和大部分孤兒一樣的命運。但是,小六和老木改變了他的命運。小六、老木都不是人族。麻子七八歲時,被小六撿了九九藏書網回來,十幾年過去,麻子長成了八尺大漢,如今小六看著比麻子還麵嫩,但麻子覺得小六和老木就是他的長輩。當著所有賓客,他領著春桃跪下,結結實實地給小六和老木磕了三個頭。老木激動地偷偷擦眼淚,小六也難得的一臉嚴肅,對麻子囑咐:“和春桃多多睡覺,早生孩子。”麻子本來還想再說幾句掏心窩的話,可一聽小六掏心窩的話,他不敢說了,如果讓春桃知道娶她就是為了能天天睡覺,比娼妓省錢,這媳婦肯定要跑。他拉著春桃,趕緊逃了。小六嘿嘿地賊笑,十七好笑地看著小六。老木迎來送往,小六沒什麼事,坐在院子一角,專心致誌地啃雞腿。串子突然衝了過來,結結巴巴地說:“有……有貴客。”拖著他往外走。相柳一襲白衣,站在回春堂門口,長身玉立,纖塵不染,就好像一朵白蓮花,還是被雨水洗刷了三天三夜的,乾淨得讓所有人都想回家去洗澡。老木身子不好意思接他的賀禮,雙手使勁地在衣服上擦著,生怕一點汗就臟了人家。小六嘿嘿笑著走了過去,隨手把啃完的雞腿扔到地上,兩隻油膩膩的手從相柳手中接過賀禮,還不怕死地在他手上蹭蹭。相柳笑意不變,隻是實現掃向小六身後的串子,小六立即收斂了。小六把賀禮遞給串子,對相柳躬著腰,諂媚地說:“請屋裡坐。”相柳坐下,不知是敬還是怕,他身周三丈內無人敢接近。十七默默地坐在了小六身旁,小六看了他一眼,唇角不禁上彎,成了一彎月牙,眼睛也變成了兩枚小月牙。小六問相柳:“你要的藥,我都給你配好了,應該沒有差錯吧?”相柳微笑,“你做得很好,所以我來送份賀禮。”小六無語,你來是提醒我現在不僅是三個人質了,還多了一個。院子裡,一群年輕人在戲弄麻子和春桃,時不時爆發出大笑聲。小孩子們吃著果子,跑出跑進,老木和屠戶高幾個老頭邊吃菜邊說笑。相柳看著世俗的熱鬨,不屑又不解地問:“等他們都死時,你隻怕依舊是現在的樣子,有意思嗎?”小六說:“我怕寂寞,尋不到長久的相依,短暫的相伴也是好的。”相柳看小六,小六殷勤地給他倒酒,“既然來了,就喝杯喜酒吧,我自個兒釀的。”相柳喝了一杯後,淡淡地說:“除了酒中下的毒之外,無一可取之處。”小六關切地問:“你中毒了嗎?”相柳輕蔑地看著小六,小六頹然。相柳問:“你很想毒死我嗎?”小六誠實地說:“我又不是軒轅的士兵,你我之間現在還沒有生死之仇,我隻是想抽你百八十鞭子。”“你這輩子就彆做夢了。”相柳又喝了一杯酒,飄然而去。小六氣悶地對十七說:“我遲早能找到他的死穴,毒不倒他,我就倒著走。”十七眼中有微微的笑意,小六看到他這超脫萬物的樣子,恨不能雙手狠狠揉捏他一番,忍不住倒了一杯毒酒給他,“喝了!”十七接過,一仰脖子,喝下。小六愣了,“有毒的。”十七眼中的笑意未消散,身子卻軟軟地倒了下來。小六手忙腳亂地給他解毒,嘴裡罵:“你個傻子!”心中卻泛起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漣漪。麻子的婚宴之後,九命相柳偶爾回來回春堂的小院坐坐,喝幾杯小六斟給他的酒,吃幾片小六做的點心。走時,他總是麵不改色心不跳。相柳這種嗜好不把小六放在眼裡的態度激怒了小六。小六入醫術此行時,一開始就是歪路,目的是為了要人命,而不是救人命。相柳把他的毒藥當糖豆子吃,讓他反思後,決定沉下心思好好鑽研如何害人,繼續在歪路上前進,目的就是遲早毒倒那個魔頭!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