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三章買字殺狗江山之亂,亂於人心。也不知道最早這句話是誰說出來的,閒暇時品一品覺得這話帶著一股子騷氣迂腐味,天下太平時說這句話顯得矯情做作,可真到了天下大亂的時候,仔細想想其實人心一直就亂著,不然怎麼會亂的那麼快那麼徹底?人心裡都藏著一頭凶獸,大部分時候都在沉睡,一旦聞著了血腥味醒來,再想控製這凶獸就難了。因為戰爭,多少純良百姓變成了殺人不眨眼的亂匪。方解在郡兵大營裡再一次開了殺戒,然後派了黑旗軍中得力將領重新整合郡兵,這三萬人方解既然從那三位總督大人手裡要來,就沒打算還回去。而領兵的將領都是那三位總督的親信,誠如那個郎將臨死前的怒吼一樣,方解終究是會殺他們的。方解說,你們不犯錯我就不殺你們,這句話也沒錯。可他們,怎麼可能會不犯錯?離開燕子樓之後方解讓所有隨從都回去,然後留下大犬在燕子樓三樓發呆,他一個人下樓順著大街打算隨便走走。下了樓之後方解回頭看了一眼站在高處的大犬,忽然想到自己是不是有些難為他了。大犬一直說自己對複國已經沒了**,可那是他幾十年的心結,若是沒個交待隻怕這輩子也不踏實。他自己一直在逃避,方解想幫他麵對。可是下了樓的時候方解忽然發現大犬的身影顯得那麼落寞,方解搖了搖頭,心說希望那是自己的錯覺。前陣子黑旗軍屠族的血已經乾了,百姓們又開始正常的生活。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方解將黑色披風的領子立起來擋住半邊臉。大破紇人那天方解帶著黑旗軍入城萬人空巷,這張臉如今在雍州城裡已經算不得陌生了。幸好,方解自己設計的風衣領子足夠大,立起來之後一直遮擋過了鼻子,隻露出一雙眼睛,想要認出來也不容易。他在一個賣字的書生攤位前站住,看了看擺在桌案上的字。說實話,方解的字很難看,所以他看著彆人的字都很漂亮。“要求字?”看起來大概有四十歲的書生手裡端著一本書,抬起眼皮看了方解一眼問。方解搖了搖頭,那書生鼻子裡哼了一聲也就不再理會。“你為什麼不是問我買不買,而是用了一個求字?”方解問他。書生再次翻了翻眼皮,用一種很理所當然的強調回答:“我是文人,怎麼能沾了黃白銅臭,所以不能說買賣,你想要字,隻能說求。風骨,風骨你懂嗎?”方解搖了搖頭:“不懂”書生撇了撇嘴,低聲自語道連風骨二字都不懂還求什麼字?方解從袖口裡摸出一摞銀票,從裡麵挑了挑找了一張一百兩的放在桌案上:“我想買幾個字。”那書生看到銀票的時候顯然動了心,張了張嘴後搖了搖頭:“你要說求字,說買,我是不會寫的。”方解挑出一張五百兩的放在桌子上:“我想買幾個字。”書生舔了舔嘴唇,嘴角上的笑意變得格外燦爛起來:“這位客人,你是屬實有眼光的,我的字就連雍州大儒宋蘭橋都誇讚過,說看我的字就知道人有風骨。宋蘭橋您知道嗎?那是放眼西南也數得上的博學大儒,名揚千裡。”“寫什麼?”“財源廣進”方解回答書生愣了一下,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方解:“這四個字,是不是……俗了些?我觀您是大有身份的人,若是送人的話,不如寫些詞句?”方解找了一張一千兩的銀票放下:“寫一百遍。”書生咬了咬牙:“好!”然後揮毫潑墨,不得不說,這人的字寫的極快也極好,筆走龍蛇,蘸飽了墨汁的狼毫大筆在直麵上飛舞,一百遍恭喜發財隻用了半個小時就寫完了。地上鋪了一層,他還撿了些石塊將紙壓住。最後一筆收尾,他抬起手腕得意的笑了笑,似乎對字很滿意。“寫好了,要不要我幫您送到府上。”方解看了看那一百張紙,搖了搖頭,然後將那三張銀票收回來,轉身就走。“喂!”書生大怒:“你這人是什麼意思?說了要買我的字,現在怎麼又不要了?我要到衙門裡去告你,你彆走!”方解回頭,看了書生一眼再次搖了搖頭:“我本想買風骨,果然買不到。另外……你說的那個宋蘭橋,前陣子被抄家滅門了,臨死之前要獻出自己的小妾求活路,他讚你的字有風骨,也算不得誇你吧。”書生臉一紅,訕訕的不知道說什麼。等到方解走遠,他啐了一口罵了一句。憤憤著坐下罵罵咧咧,過來一個人問這財源廣進怎麼賣的?書生隨口回答一兩銀子一張,少了不賣!那人也沒說話,掏出一兩銀子放下,拿了一張自己走了。書生愣住,看了看那一兩銀子,看了看那鋪了一地的財源廣進。總覺得自己明白了什麼,可又糊塗了。這一日,他賣了五張財源廣進,得了五兩銀子。之前十來天,他一個銅錢也沒賣到。第二天,他寫了賣字兩個大字掛好,然後覺得自己心裡輕鬆了不少,特彆踏實。…………方解走到街口,看到有兩位老者在下棋,四周圍著五六個人觀看,倒是都極規矩,誰也不說話。離他們幾米外,有個乞丐蜷縮在大槐樹下曬太陽。旁邊放著一個破碗,破碗裡有米飯有菜,看起來這乞丐的日子過的也不太辛苦。再遠處,有一隻野狗眼睛一直盯著這邊,眼睛裡或許隻有那個破碗那些飯菜。方解沒有去看兩位老者下棋,而是在乞丐身邊坐下來問:“飯菜賣嗎?”乞丐睜開眼,很詫異的看了方解一眼,等確定方解確實是在問他,又猶豫了好一會兒後才試探著回答:“賣?”“怎麼賣?”方解問。“五……五文?”乞丐又試探著問。“一百兩”方解將那張一百兩的銀票遞給乞丐。乞丐張大了嘴巴,能吞進去一個鵝蛋,他手伸出去,卻沒敢接。“我……還能幫您做點啥?”乞丐顫抖著嘴唇問。“你覺得這一百兩銀子太多了?”方解問。“嗯!”乞丐使勁點了點頭:“你要是施舍我,這一百兩也確實太多了些。像我這樣的,拿著這一百兩銀票去錢莊也兌換不出來銀子,要麼被奪走銀票亂棍打出來,要麼被捆綁了送官說我是偷來的……這銀票我是真想拿,可是拿不住。”方解點了點頭,摸了摸錢袋子有幾十兩銀子。“十兩?”他問那個乞丐。“好!”乞丐點頭如搗蒜,接過來銀子把那個破碗遞過去。方解搖了搖頭,指了指不遠處那條已經餓的明顯憋了肚子的野狗:“喂它。”“喂它?為什麼?”乞丐問。方解沒回答,乞丐也不好再問,端著破碗放在路邊然後退回來,那野狗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忍受不住食物的誘惑,跑過來開始吞食,還不是戒備的看看這邊,不時對路過的人呲牙咧嘴。乞丐往回走,心說自己真是遇到了個怪人,花錢買乞丐的剩飯喂野狗,這事就算說出去也沒人信。方解看著那隻野狗,搖了搖頭。這條狗他記得,他醒過來的第一天,站在羅府枯湖邊的時候,遠處廢墟裡有一隻狗一直在哀嚎。後來方解派人挖開那片廢墟,從裡麵找到一具蒼老的屍體。這位老人沒有聽從黑旗軍的勸告離開自己的家,結果被羅耀的金剛界震碎了房子埋在了裡麵。“這裡還有些銀子。”方解遞給乞丐:“隨便在大街上找五個人,往西走轉過街口有個賣字的書生,讓他們幫忙買五幅財源廣進。”乞丐再次怔住,心說自己見過的怪人不少,這麼奇怪的頭一次見。不過他也不敢拒絕,誰知道這位爺什麼來頭,他起身在大街上求了幾個人去賣字,還剩下幾兩銀子自己收了起來。“問你一個問題。”等乞丐回來後方解說道。“您說,我走街串巷,彆的不知道,誰家寡婦有姘頭,誰家男人外麵養了女人,這種事我聽說的不少。”方解沒理會,沉默了一會兒問道:“有人作亂,所以天下亂,然後人心亂。人心亂了之後,善人變成了惡人。許多淳樸百姓變的嗜血,對曾經的同鄉好友也能舉起屠刀。對這種事,如何阻止?”乞丐徹底傻了,愣愣的問:“您這是問我?”“是”“這個……”乞丐想了好一會兒,然後坐直了身子回答:“其實不是天下亂了人心才亂的,人心本來就是最狠的東西。就好像那邊那條野狗,它現在餓著肚子不敢吃人,可一旦有一天它實在餓極了跑到亂墳崗子上吃了死人,那麼它第二天就敢對活人下嘴。人也是一樣,心裡本來就都有惡念,隻不過平時不餓,所以不需要作惡。餓的狠了,主人都能咬。”“怎麼解?”方解問。“殺唄”乞丐理所當然的回答:“這種世道,就缺少一個冷血無情的人出來,從頭殺到尾,殺到所有人心裡都打顫,誰也不敢反對他,他說什麼就是什麼,這樣秩序才會恢複過來。我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但也知道曆朝曆代的開國皇帝,哪個手裡沒有百萬條人命?多的,隻怕千萬條也有吧。”“對於人心裡的惡,在太平時候可以用揚善來教導,人人都揚善,惡也就乖乖的藏起來不敢亂竄。人本來就都在互相模仿,一個怎麼樣就都怎麼樣。這狗一樣,跟著善人就守善。跟著惡人,就隻會咬人了。可是在亂世,揚善有個雞-巴用?”乞丐說了一句粗話,連忙閉嘴歉然笑了笑。“殺了那條狗,羅耀府西邊有一座新墳,把這狗葬在墳邊。”“為什麼?”“守善”方解起身,把那張一百兩的銀票放下:“謝謝”“謝謝?”乞丐詫異之極:“謝我殺了這條狗?”“都有”方解拍了拍衣服上的土,看了一眼那條朝著他麵露凶光的狗。“您,這是怎麼了?”乞丐實在忍不住好奇的問。方解整理了一下衣服,緩步遠去。乞丐一直看著他離開,直到方解徹底消失在他視線裡。然後他從大槐樹旁邊的草堆裡翻出另一碗剩菜,朝著野狗打了個口哨。那野狗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試探著走了過來。等野狗低頭吃東西的時候,乞丐極迅速的用繩子打了個圈勒住狗脖子然後拖著跑,沒多久,狗就沒了氣息。乞丐殺狗,本就是拿手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