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心亂了!這是楊廷和做出的判斷。他已經能感覺到,這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天子已經開始瑟瑟作抖了,從一開始,嘉靖確實曾讓他刮目相看過,小小年紀心機深沉,洞悉人心,聰明絕頂。不過楊廷和還是沒有將他放在眼裡,因為相對於他這宦海數十年的內閣首輔來說,嘉靖還是太嫩。不過楊廷和的性子想來謹慎,他的眸光一閃,道:“至於那個徐謙,要隨時讓人盯著,這個人,依老夫看並不簡單,他的一舉一動都要回報。”毛紀苦笑道:“怪就怪在這裡,徐謙這幾日一點動靜都沒有,每日隻在家中讀書。”楊廷和皺眉,慢悠悠地道:“隻是讀書?此人一向好惹是生非,無風都要卷起三尺浪來,現在卻乖乖呆在家中讀書,這就奇了,這期間就一個人也沒有接觸過?他的家裡平時都有些什麼人。”毛紀沉默了一下,道:“有個化名何心隱的,倒是一直都在他家,我調查過,此人姓梁,原名梁汝元,是吉安永豐人。”楊廷和驚訝地道:“永豐梁家?這徐謙怎麼和梁家有了瓜葛?”毛紀道:“已經派人去打聽了。”楊廷和頜首點頭,似乎又覺得哪裡有不妥,問道:“如意坊呢?如意坊有什麼舉動?”毛紀冷冷一笑道:“倒是不見什麼舉動,這件事鬨起來之後,如意坊就已搖搖欲墜。平時極少有商賈再光顧,這些商賈一向是趨利避害。聽到如意坊惹了事,也就沒了蹤影。”楊廷和不由啞然失笑。道:“靠商賈是成不了事的,罷了,好生盯著吧,想來多則半月,少則三五日,陛下就會屈服,到時給陛下一個台階便是,你我終究還是臣子。”毛紀點點頭,突然想起什麼。道:“敬之這幾日一直抱病不出,卻不知是什麼意思?”楊廷和眯起眼,道:“他是想避嫌,誰也不得罪。”毛紀笑得更冷,帶著幾分不屑地道::“兩頭賣好哪裡有這麼容易?誰都不得罪,最後兩頭都得罪了。”楊廷和現在沒有興致去管蔣冕,搖搖手道:“以他的性子不敢趟這趟渾水,所以不必理會他,管好你自己的事便是。”待這毛紀走了。楊廷和目光一閃,目中不由掠過一絲疑竇,皇上心亂了可以理解,可是那徐謙。按理說不是身負重托嗎?既然如此,每日在家讀書又是怎麼個意思?莫不是眼見事情無法挽回,索性做縮頭烏龜?想到這裡。楊廷和卻不禁搖頭,不對。就算眼看大勢已去,徐謙定還要做一番努力。並非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隻是他既身負重托,怎麼著也得做點樣子出來,撲騰幾下,這樣才顯得儘忠職守才是,否則宮裡會怎麼看他?可問題就在於,這廝的表現並沒有絲毫異常,既不見他去與什麼人打交道,也不見他有什麼安排和謀劃,隻是一味讀書,卻不知到底賣的是什麼關子。楊廷和方才自信滿滿,不過多半是做給毛紀這些人看的,此時他的心裡卻隱隱有些擔憂,他呆呆地坐在太師椅上,琢磨了片刻,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卻也隻能苦笑搖頭,暫時作罷。其實楊廷和看不透徐謙,何心隱也看不透這個家夥,何心隱雖然每日都在督促徐晨課業,可是如意坊那邊那麼大的事,他想不知道都難,徐家的老少爺們都很忙,都是忙得腳不沾地的人物,這家裡隻有他和徐晨、徐謙三人,何心隱早聞徐謙這廝大名,自然曉得這家夥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因此一直對徐謙給予關注。原本以為徐謙這家夥多少會拉些人來營造聲勢,又或者苦思冥想應對之策。結果這廝居然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有的時候,他還拉上何心隱來探討學問。一連數日下來,何心隱一開始還以為他不過是假裝低調,可是徐謙與他相互討教的時候,何心隱發現他吐字清晰,態度也十分專注,似乎並沒有受過外界的打擾,何心隱心裡才不禁嘖嘖稱奇起來。隻是他不好多問,滿腹的疑問一直憋在心裡,到了第五日,外間已經傳出消息,事情終於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宮裡越是采取無動於衷的態度,外間的流言就傳的越是厲害,各種關於如意坊的流言越來越多,至於那汪峰,卻已是傳說進了詔獄之後,已被日夜拷打,被活活打死。徐謙的老爺子就是錦衣衛,對詔獄裡的事多少知道一些,詔獄關押的,多是朝廷命官,外間傳言詔獄如何陰暗,進去之後如何飽受酷刑,其實多有不實。因為宮中要拿的人有兩種,一種要敲打某人,這一類大臣官員,誰都不能保證還會不會起複,因此,若是沒有宮裡頭的確切消息,一般錦衣衛斷不會隨意用刑,說來說去,錦衣衛隻是親軍,他們的一切職責都是為宮中服務,宮裡沒有放出明確的信息,誰敢輕易動刑?這種傳言汪峰已動用酷刑,已被人打死的流言顯然是有人推波助瀾,隻是偏偏,多數人卻是深信不疑,畢竟詔獄給人的印象過於恐怖,再加上許多人內心深處,未必不希望事情越大越好。清議嘩然,朝廷也炸開了鍋。到了這個地步,隱隱有不死不休的局麵了,甚至在各部堂的衙門裡,有些人當著諸位堂官們的麵,大談國家將亡必有妖孽,皇帝已被奸邪妖人蠱惑,社稷傾覆,指日可待。文人說話,未免浮誇,可就是如此,各部堂的官員非但沒有製止,反而為之叫好。國子監亦是公車上書,按理來說,按照太祖所規定的生員不可建言國事的祖製,國子監生員並沒有建言的權利,隻是內閣六部不去管,國子監的官員們刻意放任,卻是誰也管不著,所謂民不舉官不究,這上書的各種犀利文章,居然堂而皇之的進了內閣。內閣這邊,已經積壓了太多的事,十份奏書,就有九份是抨擊宮中、詆毀如意坊的,至於其他的奏書,已經沒人去顧忌,河南的災情,顯然已經越來越嚴重。嘉靖再也坐不住了,他的麵前,是十幾份從河南送來的奏本,其中有洛陽知府,有開封知府,這兩地災情最是嚴重,兩地知府覺得蓋子捂不住,隻好據實稟奏,隻是裡頭的許多信息,卻都駭人聽聞。內閣的三位閣老,已經請到了東暖閣,嘉靖臉色陰沉沉,慢悠悠的道:“新任巡撫江正不是剛剛赴任,何以災情越來越嚴重,流民越來越多?”嘉靖顯然問的是楊廷和,楊廷和卻如老僧坐定,不發一言。倒是抱‘病’而來的蔣冕忍不住道:“陛下,新任巡撫剛剛到任,許多政令還未實施……”嘉靖臉色更冷:“可是你們看看,百姓易子相食,流民已經積至十萬,再這樣下去,若是生出民變,便是生靈塗炭,是天大的事。諸卿既是宰輔,何以對河南災情束手無策,隻是撤換巡撫,加撥一些錢糧,可是遠水救不了近火,莫非一點應急之策都沒有?”楊廷和嘴角微微一動,正想說什麼,毛紀卻是突然道:“陛下,微臣在外間,聽到一些流言,不知當說不當說。”嘉靖慢悠悠的道:“你說罷。”毛紀點點頭,道:“外頭有人說,眼下已是寒冬臘月,河南何以連續大水泛濫,這實在有悖天象地理,因此有人謠傳,說這是國家出了妖孽,陛下施政有缺,而……”嘉靖冷冷打斷他:“依朕看,這不是外頭的人要說的話,是你想說的話,是嗎?莫非你是要朕下詔罪己才乾休?”毛紀連忙搖頭,道:“微臣不是這個意思,微臣的意思是,定是什麼東西觸怒了老天,才致如此。”其實這種言論在這個時代倒不算是迷信,往往出了災情,大臣們總是喜歡聯係到老天不高興上頭去,其實大臣們未必信這個,隻不過拿這個出來,借著老天,說出自己想說的話而已。嘉靖撫著禦案,眸光越來越嚴厲,道:“子不語怪力亂神,現在河南大災,你們不思賑濟,反倒聽信坊間流言,在這禦前胡言亂語,怎麼,你們說有妖孽,誰是妖孽?”楊廷和眼皮子抬了抬,終於出口:“蓋災異者,天地之戒也。陛下承洪業,奉宗廟,托於士民之上,未能和群生,陰陽失調,理當引以為戒,遠奸邪、親君子,臣並不信妖孽之說,可奸邪小人即是妖孽,逐利的商賈也是妖孽,陛下眼見群妖亂舞,非但不予彈壓,反而為了宮中蠅頭小利,而大肆鼓勵,這是何故?”一句反問,已經很不客氣了。嘉靖氣的手臂顫顫作抖,卻是無話可說,他一個人,說不過兩個人,顯然也說不過全天下百官,和全天下的讀書人,他眸光一閃,冷冷道:“那麼朕當如何?”(。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