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縣令考校徐謙,多半就是存著讓徐謙知難而退的心思,這一點,徐謙心裡明白,因此也坦然道:“請大人出題。”蘇縣令沉吟片刻,撫案道:“老吾老以,於掌。”蘇縣令耍了個滑頭,用的是截題的方法,就是從四書之中隨意尋一些斷句,前言不搭後語,這種題目,最是考驗學生對四書五經的理解,就算是對四書五經倒背如流,隻怕也未必能從洋洋數十萬言中尋出這小半截的言語出來。蘇縣令將這題目道出來的時候,心裡未免有些後悔了,對一個童生都不算的少年出一個如此複雜的題目,未免過份了一些。不過題目已經出了,他的臉色也沒有顯山露水,索性給這小子一點教訓,讓他安安分分地回去讀書。徐謙沉吟片刻,才道:“這是孟子梁惠王中的話,全文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蘇縣令一時呆住,他雖是進士出身,可是像徐謙這個年紀的時候也隻是堪堪能背熟四書而已,這姓徐的小子莫非是神童,竟真有幾分本事?他哪裡知道,當年他讀書的時候,長輩們給他灌輸的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想要出人頭地,唯有讀書,所以他雖然刻苦,可是未必把所有的身心都投入進去。而從前那個徐謙不一樣,這書呆子全然沒有功利心,就是愛讀書,少年時本就是神智最聰慧的時候,一個拿出自己的興趣愛好和身心一起去關注某件事,熟讀四書五經當然不在話下。而現在這個徐謙占的就是這個便宜,做八股,他或許還尚缺火候,還需要名師的指點,可是單論基礎,就不是其他人可以比擬的了。蘇縣令看著徐謙,神情恍惚了一下,似乎還不相信,隨即又道:“想來四書五經,你已熟讀了,那麼本縣再問你,朱夫子《集注》又是什麼?”四書之中每一句話,都有朱子的批注,這便是四書的權威解釋,比如後世各種版本的某某《論語》一樣,大家都用自己的心思去理解《論語》,而在這時代,官方認可的《論語》隻有一家,所以說明朝的讀書人,大多數都是想朱子之所想,言朱子之所言。而朱夫子的《集注》,也是八股考試的重中之重,單單能背熟四書五經還不算,你還得理解它的意思,朱夫子他老人家怕大家揣摩聖人們的言論太辛苦,因此挺身而出,大包大攬,把這些苦力活全部攬在了自己身上。徐謙毫不猶豫地答道:“老,以老事之也,吾老,謂之我父兄,幼,以幼畜之也,吾幼,謂我之子弟,人之幼,謂人之子弟,運於掌,言易也。”蘇縣令忍不住連連點頭,連道:“不錯,不錯。”以徐謙的年紀,既能背熟四書五經,又能隨口道出對應的朱子集注,這在蘇縣令看來已經算是神童了,此時蘇縣令不禁重新審視打量徐謙,若說從前的徐謙無非是個披著忠良之後耍無賴的臭小子,可是現在蘇縣令似乎已經能看出這小子的潛力了,他心裡不禁想:“都說蘇杭才子神童眾多,本縣尚且不信,今日連個賤吏出身的少年竟也如此博學,真是大開眼界。”一個念頭的功夫,蘇縣令便生出了愛才之心,頜首點頭道:“不錯,你能有這見識,已是大出本縣預料之外。以你的資質,想必明年二月的縣試、府試應當不難。”說罷又道:“你雖是忠良之後,可是出身貧寒,切不可因為有些小智而沾沾自喜。”徐謙的表現大大激發了蘇縣令的愛才之心,因此才會如此溫言地囑咐幾句,換做是方才,他才懶得搭理。徐謙心裡頓時生出了希望,忙道:“大人教誨,學生定當銘記在心,學生有個不情之請,還忘大人成全。”蘇縣令捋須道:“但言無妨。”徐謙道:“是這樣的,學生雖然讀書已有些時候,不過也是剛剛換籍,所以還沒有表字,大人若是不嫌,何不賜下表字?”表字這東西,在如今是讀書人的象征,一般都是長者或者尊者賜予,大多數都是老師、或者是關係較好的長者或是官員之類,徐謙來這縣衙的目的就是這個,若是蘇縣令肯賜下表字,二人的關係可就不同了,將來對他縣試有很大的幫助。蘇縣令愣了一下,先是準備要滿口答應,可是旋即又謹慎起來,溫和地道:“既是表字,倒也不急於一時,本縣還要想想再說。”徐謙原以為蘇縣令會滿口答應,誰知道竟是這麼個答案,又聽蘇縣令道:“你且好好用功,今年年關將至,明年開春便是縣試,不可荒廢學業,下去吧。”徐謙告辭,道:“學生告辭。”從花廳裡出來,徐謙心裡不由有些懊惱,原以為兩百兩銀子送出去換來蘇縣令的一個表字,到時就是對他以賢侄相稱了,雖然在錢塘縣他徐家背景不深,可有了這一層關係,到時肯定會有收獲。可是現在看來,似乎是自己想當然了,那蘇縣令也不是省油的燈,多半是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顧左右而言他。徐謙倒也不懊惱,雖然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恢複了笑容,舉步去了吏房尋黃師爺問戶籍。黃師爺已經交代吏房的書吏把事情辦好,鄭重地將新戶籍交給徐謙,徐謙對黃師爺道:“師爺可願陪學生隨意走走嗎?”黃師爺本來不想答應,沉吟片刻,心裡哂然自嘲:“我黃仁德活了大半輩子,難道還怕他一個黃毛小子?”於是頜首點頭道:“你既有心,老夫陪你走幾步便是。”二人出了衙門,並肩而行。此時還是正午,日頭懸空,好在天氣並不炎熱。“黃師爺,學生想托你辦一件事。”黃師爺心裡知道徐謙肯定有所求,心裡好氣又好笑,但還忍不住道:“你說說看。”說也奇怪,徐謙雖是少年,可是黃師爺卻沒有再把他當作少年看待。徐謙嗬嗬一笑,道:“縣學殘破,蘇縣令倡議修繕縣學,而學生已經捐納了兩百兩銀子,黃師爺若是能給予表彰,張出布告,豈不是對你我都有好處?”黃師爺呆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徐謙的心思,心裡忍不住想:“原來這小子竟是來求名的,他花費了兩百兩銀子,便是希望得到官府的認可。”這件事倒也好辦,而且裡頭也確實有許多文章可做,徐謙出身貧賤卻能踴躍納絹,這又是一個大做文章的機會。看著徐謙希翼的目光,黃師爺莞爾一笑,心裡說,這小子也有求人的時候,竟鬼使神差地點點頭道:“這件事,倒是不難。”他沒給出準話,隻是說不難,言辭有些閃爍。須知像他這種人是絕不會給人許諾的,有說到這份上,已是很難得了。徐謙微微一笑,道:“那麼就有勞了,其實還有一件事,能不能請黃師爺將這公告先不要急於發出來,等到什麼時候張家前去拜謁蘇縣令時再命人張貼出去?黃師爺,依我看,那張家的大公子肯定會去拜謁蘇縣令,若是按著學生的去做,一定能讓那張家的人無功而返。”黃師爺頓時愕然,忍不住苦笑道:“你又要生事嗎?”徐謙搖頭,很純潔地道:“我現在是讀書人,無事生非做什麼?好了,師爺送了這麼遠,學生感激涕零,還請師爺留步,學生告辭。”隨即,徐謙深深地給黃師爺作揖後返身離去,他的背影在日頭之下拖著長長的影子,弱冠的身體卻是帶著一股子難以名狀的灑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