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二十五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這份嚴寒沒有對任何人假以辭色,老天爺十分平等的將嚴寒賞賜給了北地的每一個人,上到皇帝,下到黎民百姓,漢人,蒙古人,女真人,無一例外。按照以往的規矩,漢人縮在城池裡麵過冬,女真人躲在大山裡麵過冬,蒙古人躲在蒙古包裡麵過冬。漢人吃存糧,女真人吃存糧和獵物,蒙古人吃宰殺的牲畜,大家相安無事,能不出門就儘量少出門,能不搞事情就儘量不搞事情。當然,這是建立在大家都有足夠的存糧過冬,並且能夠儘情暢享來年的美好生活的狀態之下,如果出了岔子,那麼誰都無法感受這份美好了。很不巧,去年和今年就出了個大岔子。從去年開始,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天突然變得較往年冷了許多,塞外草原連降大雪,大同巡撫梅國楨上奏朝廷,請在歸化城增開糧食互市,以售賣給三娘子一係的土默特部足夠的糧食,幫助他們過冬支持到來年開春。當時,趙誌皋還是有心思辦事情的,對梅國楨的請求還是允許的,他當然知道明廷交好三娘子一係的土默特部落為的就是讓其成為大明的草原屏障,以抵擋來自更北邊的其他對明廷並不友好的部落。那些部落的死活他們並不在意,隻要土默特部落堅持站在明廷這一邊就好。也幸虧土默特部落出了一個仰慕大明仰慕漢文化到了快要瘋狂的地步的奇女子,土默特部落才在這一段時期內成為大明堅定的塞外盟友,得到大明的各方麵扶持,成功度過了那個難熬的冬天,並且幫著大明乾掉了三波來犯的敵人。隻是今年的情況又發生了一些變化,嚴寒更甚,明廷賴以提供給大同太原宣撫三鎮軍糧的幾大重地全都遭遇了嚴寒的重創,造成大麵積的糧食絕收。大量農民破產失地成了流民,這些流民大多被組織起來丟到了緬甸,但是糧食卻是沒有了。明廷從江南等地調集糧食北上給駐軍維持生計已經十分困難,已是沒有多餘的糧食可以支援給土默特部落。因此儘管梅國楨三次上奏朝廷,趙誌皋那邊心力交瘁之下也沒有多大的執行力度可以幫助梅國楨了。宣府和山西等地也是各有各的難處,誰也幫不上忙,梅國楨自己也是自身難保。軍隊裡的口糧緊巴巴的維持著,下一批口糧還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才能到,哪裡還能分出糧食支援再次受災、大片田地和大批牛羊凍死的土默特部落呢?為此,被漢民們尊敬的稱為三娘子的土默特部首領扯力克的妻子已經是第三次前來大同請求支援糧草了。此時此刻,年已四旬的三娘子一身漢人女子的服飾端坐在梅國楨的府上,看著滿臉愁苦的梅國楨以及一臉嚴肅的麻貴,心中相當的不安。她仰慕漢文化,及其仰慕漢文化,夜深人靜隻是深恨自己不能成為漢家女兒,在江南風華之地享受風花雪月,卻要在塞北苦寒之地接受殘酷的曆練。因此,她想,如果可以和漢人修好,交好漢人,那麼是不是可以來生投胎在漢地,成為一名漢家女兒,享受到漢家女兒的優容呢?為了這般的設想,三娘子作為俺答唯一的姐姐,在他死去之後,一手推動了土默特部和明廷的和解,成為大明這個極為倔強、絕對不和北邊部落交好的國度唯一的一次破例的對象。有明一代,明廷沒有和任何北方遊牧部落和親交好過,因為有著宋朝的教訓,明人普遍認為和親是屈辱的,拿女人換和平是沒有好下場的,因此就算被蒙古人打到了北京城,也依然是組織兵力勇敢反擊。力量強的時候就主動反擊,力量弱的時候就拿封貢互市換取對方的撤兵,總而言之無論如何也不曾和親過,更不曾交好過,一直是一高高在上的姿態俯視北邊的蒙古部落,這種姿態基本上中國曆史上也沒有過。大明有這種曆史包袱,放不下來,但是唯獨在三娘子這裡開了一個例外,隻有這個傳奇女子才能得到大明朝廷的善意和友好對待,隻有她這樣一個女人,才從倔強的大明身上開了一個微小的縫隙。土默特部落在她執掌權力的二十餘年內基本上實現了為明廷戍守邊關的目的,她喜歡和漢人交流,交朋友,和明廷戍邊的軍官、文官的交情相當不錯。尤其是大同鎮,軍政雙方對三娘子的感官都很好,當初吳兌做巡撫的時候,把她當女兒看待,大才子徐渭遊曆北地的時候,為她寫了很多詩作,官方史書大書特書這位奇女子,足見明人對這個奇女子的追捧。也正是因為此,三娘子這個名號成了邊關之地明蒙雙方都認可的一個通行證,明蒙維持友好關係的一個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紐帶。為了維係這個紐帶,她先後嫁給了三位“順義王”,現在這位,是她最早的一位丈夫的孫子輩。本來,她是不願意的,但是在明廷隻認三娘子的指導思想之下,三娘子還是認命,站出來,連嫁三任順義王,用女兒之軀換來了二十餘年的和平相處。在她所主持建立的歸化城裡麵,經常能看到相互交易氛圍友好的明蒙雙邊平民,甚至在歸化城到處都能看到漢化的蒙古人和蒙古化的漢人。但是,就這樣一位奇女子,一張手書比順義王本人還要靠譜的奇女子,也被嚴寒逼迫的沒有辦法,親自前來大同城向她所信任的盟友們請求幫助了。不是她願意來,實在是被逼無奈,連這兩年的大嚴寒,連漢人都不好過了,處在更北邊的他們能好過嗎?更北邊一點的野狼們能好過嗎?草原經濟從來都養不活那麼多的人口。在曆史的進程之中,溫暖期和小冰河期的交替出現曾經極大程度上主導了中國曆史的走向,在溫暖期所積蓄的大量人口在嚴寒期就會成為巨大的負擔,越靠北邊負擔越重。小冰河期一旦降臨,土地會在一段時間內變得無法生產糧食,漢人的勢力向南萎縮,而北邊遊牧民族為了求取生存,則不得不亮出雪亮的刀鋒南下。漢政權和北方遊牧政權之前的大戰,基本上可以歸類於天氣引發的生存戰爭。而此時此刻,生存戰爭即將再次降臨了。蕭如薰並不知道自己的降臨給這個時代帶來了什麼樣的影響,他覺得可能有,也可能沒有,但是他本身的降臨就是玄之又玄的事情,所帶來的影響也將是無法預計的。他想要改變曆史的走向,然而曆史未嘗不想改變他的走向,從他降臨的那一刻起,一切就注定會和他記憶中的不太一樣。梅國楨當然知道如果事情不是到了很嚴重的地步,三娘子絕對不會親自來到大同城求救,三娘子親自出馬,隻能說是因為土默特部的情況已經糟糕到了無法解決的瀕臨崩潰的地步了。和明廷交好數十年,基本習慣了和平的大部分土默特人是不願意再次開戰的,他們和漢人雜居,學習漢人的耕種和蓋房,過上了漢人的安穩日子。他們有相當一部分並不想回到從前,所以占據主流的溫和派不得不推出三娘子這位領頭人,請求明廷的救濟。去年也是如此,他們安然度過,今年比去年更加嚴苛,他們不得不再次請求明廷,然而三娘子萬萬想不到明廷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糧食歉收的情況下,明軍士兵都要喝粥度日,更彆說抽出糧食來支援他們。“梅撫台,難道真的就一點糧食都抽不出來嗎?”三娘子還是不願就此空手回去,她很清楚,她如果空手回去,就會讓土默特人徹底的絕望,而這種絕望帶來的打擊是致命的。她很明白,自己交好明廷向明廷一邊倒的政策是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的,但是有一個非常重要的隱患,那就是她的第三任丈夫,現任的順義王扯力克。他因為巨大的威望和名氣,加上明朝的大力支持,才能取代她的丈夫成為土默特部落的實際掌權人,但是她的丈夫還是法統上最正統的權力所有者。她的丈夫並不是那麼願意走向大明一邊倒的道路,甚至於還有那麼幾次徘徊在背叛大明的邊緣,愣是給她拉扯了回來,為此,他到現在還口出怨言。和仰慕漢文化的她不同,她的這位小丈夫是十足的狼性思維。即使掌兵的人都聽從她的命令,甚至她還有直屬自己的一萬精騎,但是這也是建立在她能為大家謀取福利,謀取到明廷的支持並且得到大量賞賜的基礎上,這是她的名望,她的執政根基。可是一旦到了非常特殊的時刻,比如大家都吃不飽肚子的時候,遊牧人到底是願意學習漢人成為流民等死,還是願意聽從她的小丈夫的命令,重新騎上馬背揮舞著鋼刀求取一條活路呢?她不願知道。梅國楨卻知道的清清楚楚。“三娘子,在下不是不願意幫助你,若是不願,去年此時,在下便不會力主支援土默特部大量糧食幫助你們度過寒冬,實在是今年嚴寒甚烈,關中北地糧食大麵積絕收,朝廷從江南調糧支援我們,士兵都隻能靠喝粥度日,哪裡還有多餘的糧食?”梅國楨長歎一口氣。但凡能幫到的忙,他肯定願意,隻是……“三娘子,實不相瞞,彆說是軍中了,我麻氏在大同世代鎮守,家中田產也頗豐,但是去歲和今年連著寒冬,糧食凍死大半,往年我麾下蒼頭軍缺糧,我還能拿出一點接濟,但眼下,我自己家中佃戶都隻是勉強度日而已。”三娘子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臉。如果有糧食,一切就都還有轉機,但是如果沒了糧食,萬事皆休!“哪怕隻是一點點,也能給族人一些希望,讓他們至少可以繼續生存下去,不至於陷入絕望之中,族人一旦絕望,會很難控製!”三娘子竭儘全力的解釋自己的處境。梅國楨和麻貴何嘗不知道這一點,他們可不是不經戰爭的新人,麻貴就不說了,宿將,對塞外的土默特部落相當了解。就是梅國楨也在幾年前經曆了寧夏之役以後,就留在了西北邊塞,多年曆練使他深諳邊務,是一員勇敢的文將。如果沒有糧食,那就等於是把土默特部落推到崩潰的邊緣,是明廷數十年的拉攏之功功虧一簣,三娘子這位奇女子也將不複存在,邊關重燃戰火,所消耗的何止是一些米糧?就算是從牙縫裡麵擠也要讓三娘子回去交差,安撫住土默特部,就算是暫時的,也要使之安穩,至少先安穩幾天,這裡的士兵和官員們就暫時多忍忍,梅國楨自己決定以身作則,麻貴決定至少捐一點糧食出來。之後,三娘子千恩萬謝的帶著一批糧食走了,留下梅國楨和麻貴麵色凝重,心煩不已。土默特部是大明的盟友,幫著大明擋了不少災,三娘子更是不遺餘力地幫著大明解決糾紛,一些可能發展成戰爭的糾紛也被她內部處理掉了。這樣一個奇女子是大明萬萬損失不起的,正是因為有土默特部的存在,麻貴當時才能調兵到寧夏平定叛亂,而不擔心大同的安危。這些必要的投資非常值得,十分的值得,甚至是超值的。但是奈何現在大明拿不出糧食了,自己都快餓死了,哪裡還有糧食給他們?再給下去,他們沒打過來搶糧,自己這邊士兵先要嘩變了,那可就完蛋了!“撫台,眼下的情況,還是儘快問問朝廷的糧食有多久才到吧?這批糧食最多撐個三五天,咱們沒有下一次了。”“我當然知道,麻總兵,你去收拾一下,陪我去拜訪幾個人,若是成功,或許此事還有轉機。”麻貴心下了然。“撫台,那些人……”“無妨,國家有難,他們自己也難以獨善其身,此時此刻,他們應該能看得清楚,要是咱們頂不住了,他們也要完蛋,此事上,他們不會糊塗。”梅國楨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