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內情的人畢竟是少數,絕大多數犯人都是依靠自己的眼睛來判斷每件事兒的。當他們看到每天黃昏時刻,洪濤帶著一身泥點子,扛著一把鐵鍬,垂頭喪氣的跟在高隊長後邊回來,累得和個孫子一樣,立刻就相信了那些流言。然後再用自己的邏輯去分析一遍,把整件事兒的前因後果補充完整,繼續講述給那些剛來的新犯人聽。這就叫流傳著一個故事,也不知道這個故事到底能流傳多久,最終將要流傳成什麼模樣。而做為事件的當事人,洪濤卻好像什麼都沒聽說,雜務們逐漸疏遠他,他也不去解釋,學習號對他不再濤哥濤哥的叫得那麼親熱,他也不吱聲,唯一不變的是,他隔幾天就會到一樓東筒三號監室裡轉一圈,留下點煙、奶粉、畫報、絲線,再帶著兩個老犯人去水房抽根煙,然後就走了。洪濤的那條掛毯快完工了,兩個老犯人感激洪濤這半年多來的照顧,特意又發揮了一下,在掛毯下麵給洪濤編織出來兩句話:無知的索求,羞恥於求救,不知疲倦的翻越,每一座山丘!這是洪濤經常哼哼的一首歌裡的歌詞,洪濤對於兩個老犯人能聽懂歌詞裡麵的含義表示很欣慰,對於他們把這句歌詞也添到了掛毯上更沒什麼意見。“如果還能來得及,就再給我加一行小字如何?”洪濤覺得還缺點什麼。“您說,加什麼字?”“大興南大樓一樓東筒留念。用這句當落款,編在最底下。”洪濤說出了自己的意思。“……那……那這個掛毯就費啦。您掛不出去了吧,誰……誰一看不就知道您……”老賈吧嗒吧嗒嘴。他到不是嫌字多不好編,而是覺得有了這麼一個落款很影響掛毯的使用效果。“艸!進來過就是進來過。怕個毛!這玩意我就掛我辦公室裡,就是讓彆人看的。如果知道怕彆人瞧不起,下次就彆再進來了,我彆的給你們提供不了,一個正經工作還是沒問題的。隻要想好好過日子的,那出去就給我打電話,如果還有什麼想法的,就彆給我打電話了,我也不是什麼大善人。彆到時候弄得朋友都沒的做。”洪濤好好給老賈包括整個監室裡的其他人上了一課,當然了,他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他有錢,出去自然不用怕彆人瞧不起,但是換成一個普通人,出去之後肯定是要被社會歧視的,這個問題不光是在中國,在世界任何國家都一樣。但是洪濤就打算挑戰一下這個習慣。他骨子裡藏著一個非常逆反的靈魂,專門就喜歡乾那些彆人說不能乾的事兒。距離釋放的日期越近,他越有一種強烈的意願,他想幫一幫裡麵這些人。他們並不都是慣犯,也並不都是骨子裡的壞種,其中有一部分隻是在生活的道路上邁錯了一步。但是如果沒人幫忙。他們很難再返回正確的道路上去,還得繼續在荒原上闖蕩。說不定哪天又踩錯了地方,還得進來。這是一個惡性循環。這個道理誰都懂,但是真輪到有一個勞改釋放犯到自己的企業應聘的時候,估計沒幾個人能對他的過去忽略不計,再給他一個機會。如果洪濤沒進來過,他覺得自己也會這樣選擇,兩條腿的人那麼多,乾嘛非請一個不安定因素到自己單位裡來呢?沒必要冒這個險嘛。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洪濤自己也成了勞改犯中的一員,都說站在什麼位置就會用什麼眼光去看待問題,這句話一點兒都沒錯,洪濤現在就把自己當成一個勞改犯來看待問題了。他打算專門弄一個企業,專門接收這些勞改釋放犯,但是具體如何操作,他還沒想好。而且這個問題牽扯到一係列的社會問題,光他一個人琢磨沒用,他必須得借助一下政府了。“劉中,您有時間嘛,我想和您談點事兒,重要的事情。”這一天,洪濤在把勞動組送回筒道時,正好碰上中隊長上樓,看樣子今天他應該是值班,於是洪濤攔住了他。“重要事情?來我辦公室說吧……我說你小子這是要苦修還是怎麼滴?你看曬得這叫一個黑啊,不過這個身子骨倒是結實了啊,吃點苦也好,我聽說你現在都成了嚴管隊裡的勞動標兵了,一天一個人挖五方淤泥。千萬要主意身體啊,你還小,還是長身體的時候,勞動強度太高,影響你的發育……唉,你也彆發育了,再發育就該一米九了吧,太高啦!”劉中對洪濤一直挺好的,一方麵因為洪濤給他帶來了坐坐實實的政績,另一方麵洪濤也很會做人,從來不給他增加麻煩,而且他是因為交通肇事罪進來的,和傳統上犯罪分子不是一個概念,劉中心裡對洪濤沒什麼好惡感。“閒著也是閒著,多乾點活兒時間過得還快一點,大鐵鍬一掄,轉眼一天就過去了,說實話,越是臨近釋放的日期,我這個心裡就越亂,想平靜也平靜不下來,所以我得給自己找點活兒乾。”洪濤和劉中談話就正經多了,他那個職位和年紀,注定了他不喜歡那種天馬行空般的扯淡。“哈哈哈哈,沒關係,彆急,也不是光你這樣,每個犯人快出去的時候都這樣,如果不著急就麻煩了,你還想在這裡待一輩子啊!”劉中讓洪濤的實話給逗樂了。“我今天來找您,就是想和您聊聊出去以後的事情,如果您有時間,就多聽我絮叨一會兒,您看成嗎?”洪濤正好順著劉中的這個話題說了下去。“好啊!我們乾這個工作可不光是整天嚇唬你們,解決你們的思想問題,也是我們工作的一部分。”劉中帶著洪濤進了他的辦公室,居然還倒了一杯水,讓洪濤坐在韓指導員的辦公桌前。“你出去之後應該不發愁生活問題吧,繼續上學應該是有點難度,不過以你的腦子,自學也不是不可以。你也不發愁以後的工作問題,你們家那些公司,你隨便去哪個都不成問題啊?”在劉中看來,洪濤這個問題提得有點無病呻吟,如果連他都為出獄之後的生活問題擔憂,那這個監獄的幾千名犯人就都彆活了。“準確的說,我不是擔心我出獄之後的事情,我是擔心其他犯人出去之後能不能找到工作,能不能掙錢養家。您也知道,勞改犯找工作是很難的,光靠街道給安排,恐怕也是杯水車薪。如果他們出去還沒工作,又沒地位,我覺得過幾年您可能還會在這裡見到他們,當這個熟人很沒意思。”洪濤今天一反常態,不再像一個半大小子一樣口無遮攔,而是把話說得規整異常。“嗬,有點意思啊,如果我閉上眼聽,你都能當上指導員了,知道憂國憂民啦!合算你小子以前都是裝的是吧?看來我這裡的管教工作還是不到位啊,這都快出去了,還沒給你管教好,要不我給你申請申請,你再待上兩年吧!”看到洪濤這個像三四十歲人一般說話的樣子,劉中反倒開起了玩笑。其實他這個玩笑隻是一個借口,心裡真正想的是該不該和洪濤繼續談下去,今天的洪濤明顯有點反常,究竟有什麼事情讓他如此反常呢?肯定不是小事,如果是大事,那自己適合不適合聽呢?聽了有沒有好處……“您不用擔心,我不會給您添麻煩的,我覺得這應該是一件好事,不過就是有些麻煩,具體的細節我也搞不太明白,您是老管教了,應該比我清楚一些,所以我隻是想和您請教請教。”洪濤是誰啊,上輩子和有關部門的人打了十幾年的交道,他們的一言一行洪濤都很門清,劉中這句玩笑話一出,洪濤就知道他有顧慮,於是趕緊先說幾句定基調的話,免得事情還沒談呢,就把劉中嚇跑了。“咱們彆繞圈子了,我也是粗人,如果今天指導員在,你們倆能繞到一起去。成,你說吧,有什麼大事情讓你這麼慎重?”劉中身上的軍隊作風很多,雖然到地方上已經改了不少,但是骨子裡還是很爽快的人。“我想和咱們監獄繼續合作,成立一個專門安排釋放犯人的工廠。這次這個是真正的工廠,和咱們中隊的家具加工廠不一樣,我估摸著投資在三百萬以上,至少能提供幾百個工作崗位。不光能安置那些刑滿釋放人員,還能安置一部分管教的家屬,不過我現在隻有想法、資金和項目,但是沒有政策和工廠用地,這兩個東西我解決不了,我也不清楚如何解決,所以想問問您,這樣做合適不合適?”洪濤衝著劉中扔出一顆冒著煙手榴彈。“咣當……多少?三、三百萬!”劉中果然讓手榴彈炸得外焦裡嫩,剛端到嘴邊的瓷茶杯由於忘了吹一吹,結果把嘴唇燙的夠嗆,差點脫手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