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鐵嘴糊裡糊塗的被往地上一扔,一時間暈頭轉向,好半天才站起身來。往四周一看,遠處是山,近處是樹,頭頂是藍天白雲,腳底下是草泥塵土,眼前沒有熱情叫好的聽眾,手邊沒有清香撲鼻的熱茶,他確確實實剛被人從九裡鋪趕出來,趕到了荒郊野外。“我操你十八輩祖宗的姥姥!”那劉鐵嘴跳將起來,指著鎮子方向破口大罵,想他是說書的出身,吃的是開口飯,賣的是一張嘴,他要想罵街,什麼難聽的沒有,吐沫橫飛的罵了兩個多時辰,都沒帶重樣的,若非後來氣力不濟,再罵上兩個時辰也是毫無壓力。罵了個痛快,劉鐵嘴才想到,罵人是不頂飯吃的,那班頭趕得急,他也沒好好收拾,隻搶出了一些金銀盤纏和幾件隨身的吃飯家夥,一點吃食都沒帶,若是回到鎮子裡麵去買,那是自取其辱,若要走到下一個集鎮去,太陽可也西斜了,要是把剛才罵的兩個多時辰用來趕路,說不定還能到下一個集鎮去吃晚飯。正在這時,腳步聲響起,有人從後麵趕上來,那劉鐵嘴正是滿心不爽的時候,猛地轉身,怒氣衝衝望著來人。隻見後麵來的是一個頭戴鬥笠的身材短小之人,他見了劉鐵嘴,把鬥笠往上一頂,露出一張極年輕帶著稚氣的臉,最多十二三歲模樣,五官乾淨而且柔和,看著像是個文靜乖巧的孩子,然而一雙劍眉向上斜飛,終究露出幾分峻然。劉鐵嘴見了他,不由一愣,原來這孩子他認識。他在鎮上說書也半月有餘,有幾個熟客是天天來聽的,有些熟識了還打過招呼,能聊幾句天,也有的沒說過話,但是臉總不會認錯的。這孩子日日來聽自己說書,雖然總喜歡趴在座子上,似睡非睡的樣子,但總是來捧場的金主,按理劉鐵嘴是要客氣幾句的,但是他今日一肚皮氣,哪裡願意與小孩子磨牙,帶著幾分不快道:“你這孩子在外麵瞎晃悠什麼,快快回家去,留神你娘生氣。”那少年顯然性格較為靦腆,未說話先臉紅,道:“先生……往哪裡去?”劉鐵嘴一撇嘴,道:“你這孩子管那麼多做什麼?”那少年聽了這樣帶著一絲訓斥口吻的話,臉色更紅了,連連搖手道:“不不不……我是想,那個,天色已晚,先生有下處麼?”劉鐵嘴氣更大了,心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麼,老子若有住的地方還在這裡團團轉,就要張口罵人,突然心思一轉,和和氣氣道:“還沒找到呢,小哥的意思是?”那少年道:“小子冒昧,先生可願意去我那裡屈就一宿麼?”劉鐵嘴上下打量眼前的少年,看他背著一個筐,似乎是個窮人家的孩子,但身上穿的雖不是綾羅錦衣,卻也是乾乾淨淨的細布,想來家中至少也是小康,再看著孩子相貌乖巧,說話文質彬彬,卻還有些不利索,顯然是家教很好,但不常走出家門也不常與人打交道的良善少年,心中不免活動開來,笑眯眯道:“小兄弟,你家在哪,家裡大人同意你帶人回去麼?”他是越叫越親熱,這時已經叫起了“小兄弟”來。那少年用手撓了撓頭,道:“其實我現在一個人住,家裡沒有大人。我住的也比較遠,您……您彆嫌棄。”劉鐵嘴倒有些詫異,心道這孩子莫非是個孤兒,看著卻也不像啊?他也是老江湖了,一眼看出這孩子隻怕出身不差,定然讀過書,莫非是父母新喪,出來做活的?那他又如何去書館聽書?雖有種種不解之處,然則機不可失,劉鐵嘴還是立刻順勢答應了,跟著那少年回家住。那少年十分歡喜,在前麵帶路,領著劉鐵嘴往山上行去。劉鐵嘴一麵胡思亂想,一麵跟著那少年走,突然聽到那少年道:“先生,世界上真有神仙麼?”劉鐵嘴轉過頭來,眼見這孩子原本平靜的臉上泛出一陣紅暈,眼中閃爍著興奮地光芒,忍不住揪了揪自己的兩撇小胡子,道:“他們都不相信有神仙,娃娃,你信不信?”那少年斬釘截鐵的道:“我相信!我從小就喜歡看那些神仙的書,喜歡聽人家說神仙的故事,但是隻有您說的故事,讓我相信,這世界上真有神仙。”這句話說的劉鐵嘴渾身舒坦,哈哈一笑,道:“總有人以為自己見過世麵,卻都是井底之蛙,沒見過多大的天,還不如個孩子。我……”心中突然轉出一個主意,嘿嘿笑了幾聲,道,“我就見過神仙。“那少年驚喜道:“是麼,那神仙什麼模樣?”劉鐵嘴道:“那神仙麼……身在雲霧之中,哪裡真的叫人看得清楚?不過我有機緣得到了幾件神仙的物事,那是我的珍藏。”那少年大喜,拉著劉鐵嘴道:“是什麼東西,我看看成麼?”劉鐵嘴見他上鉤,心中暗喜,口中卻道:“那神仙的東西何等的珍貴,哪能隨便給旁人看?”那少年連連求懇道:“我隻看一眼,看一眼就好,先生行個方便把。”劉鐵嘴猶豫了一陣,歎道:“好吧,路上不方便,一會兒進了家裡再說。”那少年這才放心,在前麵帶路,深一腳淺一腳在野外穿行。眼見前麵隱蔽處若隱若現看得見一片屋角,房屋已然不遠,那少年轉過頭來,道:“先生,我聽旁人說妖怪,不是說妖怪,也要說妖精,唯獨您有時說怪獸,有時說妖獸,那是為什麼?”劉鐵嘴道:“那是些不懂得胡說八道,妖是妖,怪是怪,精是精,哪裡能混為一談?無知無力是為獸,有知無力是為精,有力無知是為怪,有力有知才是妖。我今日說的那個兕怪,雖有幾分靈智,但終究還是愚蠢獸類,與那呼風喚雨的神通不能匹配,隻算得一個怪。我前日說的櫻兒,是個一般的野狐狸化為人形,不但靈智與常人無異,還有人類一般的感情,然而卻隻會幾分幻術,沒有大本領,便是個精。隻有那力能搬山填海,智也能謀會斷,可化為人形的靈物,才叫做妖啊。可惜了,若非那死不了的老太太,過幾日我就要說一個大妖的本傳,叫人知道妖物的厲害,那時才精彩呢。”那少年聽得心服口服,道:“先生果然厲害。”正說著,眼前到了一間木屋,卻是孤零零的建在野外,四周沒有其他人煙痕跡。那少年推開門,道:“這本是野外獵人臨時住的小屋,廢棄了很久了,我將它整理了出來,還勉強能住人。”說著進門先把油燈點了。劉鐵嘴進來一看,屋子果然窄小簡陋,除了一張土炕和上麵擺放著的一張舊炕桌,幾乎沒有彆的家具,牆角堆了一小堆柴火,靠著一個破爛的火盆,另一邊放了一個破水缸,顯然家中貧寒之極。劉鐵嘴顯然沒想到這裡如此的簡陋,未免有些失望,但他終究是走江湖的藝人,風吹日曬,平時破廟也住過,露宿都是尋常,有片瓦安身便可,也不十分挑揀。那少年升起了火盆,打了一瓢水放在桌上,從背著的竹筐中拿出兩塊乾糧,在火盆邊上燒烤,轉頭道:“先生,你說有神仙的東西,現在能拿出來我看看了麼?”劉鐵嘴本來是打著騙兩個錢的主意,但現在看那少年家中如此貧窮,料來再騙騙不了幾個猴錢,不由得興味索然,懶洋洋的把包袱解開,拿出幾樣東西,往炕上隨意一扔,道:“都在這裡了。”那少年連忙湊過來看,隻見床上放了一把木劍,一頂道冠和一個黃銅鈴鐺。劉鐵嘴拿起木劍,道:“這是一把桃木劍,桃木驅邪,有一把劍在身,邪魔鬼怪都近不得身,而且此劍是一棵萬年桃樹中的樹心所製,另有不可思議的神通,老夫無能,不能窺其萬一,隻好留待行家了。”想了一想,還是加了一句,道,“倘若遇到有緣人,也不是不能轉讓。”瞄了一眼那少年,見他隻是看著,沒什麼表示,心道:果然是找錯了人。然而劉鐵嘴是個敬業的人,既然開了頭,做戲必然要做足全套,當下他又拿起那頂道冠,壓低了嗓子道:“這一頂黃冠,卻是……我從一個謫落的有道高人身上取下來的,說來真是罪過,那高人生前能騰雲駕霧,有通天徹地的本領。死後卻被我冒瀆了遺體。這一件東西你隻好偷偷地瞧一眼,萬萬不可說出去,不然小老兒性命難保。”說著,小胡子一顫一顫,仿佛不勝恐懼。那少年盯著道冠,表情變幻莫測,過了一會兒,突然問道:“若是我想要,先生怎麼才肯割愛?”劉鐵嘴道:“這是我心愛之物,萬萬不可讓人。”說著將道冠緊緊抓住,仿佛生怕彆人搶了自己的。那少年再三求問,劉鐵嘴才道:“這件事是多大的風險,本來我是萬萬不能出讓的,但是若你真的心誠,那便……一百……唉,五十兩銀子,拿去,隻是不能和旁人說出去,要不然咱們兩個誰也跑不了。”那少年默不作聲,劉鐵嘴心道:果然要價還是高了,可太低了也不像話。他若是隻有一二兩銀子,我還賣了,那不成笑話了麼?當下劉鐵嘴暗地裡撇撇嘴,心氣更低,打算最後糊弄一把,不成就算了,拿起那個銅鈴,眯著眼道:“前兩件雖然是寶物,但是與這一件相比,那就是廢物了,這才是真真正正的神物,那是……”那少年突然一笑,伸手輕輕一攔,劉鐵嘴剩下一大套話生生的憋了下去,隻聽他輕輕道:“先生,你訛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