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貴公子五官端正,神態倜儻,腰研緊著福袋玉佩,氣質甚是雍容,隻是臉色略有些憔悴,身上穿的長衫與他佩飾相比,顯得寒酸了些。這卻是一個熟人,程鈞不記得他的名字,但記得他姓張。當時他用滾油澆馬公子,逃出戲樓時,張公子就在旁邊鑒證。若說起來,這位張公子也是與他有兩世相見的緣分,不同於今生的匆匆過客,前世他落難時,張公子還曾照顧他,於他實有大恩。這份恩情他前世算是恩將仇報了,今生在戲樓離開的匆忙,這一段前緣也並未結清。如今再見,不由心生感慨。那張公子神色癡癡,指著程鈞道:“你是……小程老板?”程鈞笑道:“原來是張公子,一向可好?”除了他之外,程鈺和琴劍二老都不知道老板是對伶人的稱呼,聽得他們互相打招呼,還倒是什麼親朋故舊。程鈺更走上前來,看要不要與客人見禮。那張公子仔細打量程鈞,道:“果然……。果然是你。沒想到當初一彆,現在還有再見之ri,真是恍如夢中”…我,歡喜得很,…”說著突然眼睛一紅,兩行淚水從頰上滑落。程鈺本來正要上前見禮,突然見他哭了,不由瞠目結舌,不知所謂。那張公子道:“小程老板,你惹下那麼大的禍事,我隻道你此去便成永彆,常常為你擔心,卻沒想到你吉人自有天相,好極好極口叫我看看你”…”說著往前就邁步,他卻沒想到自己在船上,一步踏出船舷,登時踩空,撲通一聲栽倒在河裡。他顯然不會水性,在水中大叫掙紮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水。他隨身的書童趕上前來,也是大呼小叫,讓舟子救人,就是不敢下水,顯然也是個旱鴨子。程鈞本來見他胡言亂語,隻道他心存不軌之意,正要發作,但見他掉入河中,再想起他失魂落魄的神情,心中反而失笑暗道:原來是個花癡。財富之家的子孫,原有很多多情種子,常常傷春悲秋乃至迎風流淚,雖然莫名其妙,倒勉強也算個性情中人。眼見那張公子撲騰到了這邊船下,程鈞也不好眼睜睜看他淹si,手中竹篙一挑將他挑上船來。那張公子吃了不少水,坐在甲板上神情委頓,但兀自喜容滿麵,道:“程老板,你沒事就好,你沒事就好。”程鈺再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你這人真奇怪你自己淋得落湯雞一樣,還管彆人沒事麼?”那張公子轉頭看向程鈺,見她的容貌和程鈞六七分相似,吃了一驚,道:“咦,你……。你過,”,…你也去”,…”程鈞怕他說出不好聽的來,道:“張公子,我記得你是京師人士吧?”其實他也不知道張公子是哪裡人,但聽口音就是純正的官話因此順口一說。張公子隨口道:“是,我是京師人士口家父在當朝位列九卿廷尉之職口唉唉,可惜我這個人年屆而立還一事無成,慚愧,慚愧。”程鈞懶得理會廷尉是什麼官職,笑道:“失敬失敬,原來是張家公子。張公子不在京師安居,怎麼跑到此地逍遙了?”張公子精神微振道:“我聽聞太昌府是天下第一風流城,思慕此地風光因此孤身下來。本來隻打算遊曆一番,做幾首詞曲便回去,沒想到這金玉河實在是好。我深愛此地,便流連忘返,一年多也不曾回家,唉,此地安樂不思蜀啊。”…,程鈺忍不住道:“你喜歡合玉河,一年多也不回家,難道天天在船上住著麼?”張公子道:“諾諾一那邊最大的畫航裡麵,有個小玉梳姑娘,在金玉河上算得上最有名的姑娘,她收留我住了一年,同起同臥,夜夜笙歌,倒也逍遙快樂。”程鈺不懂,還要再問這姑娘為什麼收留一個男子在家住一年,程鈞衝她擺擺手,這嫖院的事情,原本不該給女孩兒聽,笑道:“既然你與那小玉梳一雙兩好,我隻有祝你比翼雙飛子。”目光在他身上一轉,又看見那件寒素的衣服,這一回他看得仔細,發現那張公子腰上掛的玉佩,分明是青田石的,暗道:看樣子,這小子錢快花完了,就該滾蛋了吧?果然張公子搖頭苦笑道:“飛不了。一年來花錢如流水,我這囊中漸漸羞澀了。”他將福帶上的玉佩一舉,道:“連我這袋中的玉佩也給當了換錢了。打不出賞錢去,玉梳兒雖然待我一如平常,但王八鳩兒的臉色漸漸不好看。唉,這些嫌貧愛富的勢利小人。如今我身上隻有三兩三分錢,彆說再住下去,就是回去的盤費也不夠用了。”程鈞心道:“這故事倒也俗氣,跟戲詞裡寫的似的。我看你跟那小玉梳私定終身之後,回頭定能考個狀元。”倘若是尋常人,這樣的風流敗家種子他自然不理會,但張公子前世與他確實有恩,也不得不報答一番,當下摸了摸口袋,幸喜出來遊玩帶了銀錢,掏出兩個五兩重的金元寶,遞給張公子道:“你我也算同鄉,這點盤費,要想在這裡住,那是不夠的,但回轉京師毯差不多.算是我借給你的.”——張公子忙搖手道:“不行不行,我絕不能拿你的錢,你的錢都是辛苦攢來的血汗錢,我如何能拿。常言道,不呢”,…錢,不踹花子碗,我那你的錢,豈不傷天害理?我雖然見識不多,這點道理還是懂的的。”這句常言其實是說,不拿婊子錢,不踹花子碗,乾這兩樣都是缺了大德的,戲子也不比妓子高什麼,張公子不便說的明白,但其意自明。他一個高門公子知道這種市井俗話,乃是這幾ri他沒錢後,老鴨罵閒街罵他缺德時用的。程鈞又好氣又好笑,若在前世,他聽見這兩句話,非把這張公子責頭割下來,隻是如今卻不在意了,隻笑道:“事急從權,公子難道是迂腐之人?哦,難不成張公子另有財路?”張公子笑道:“若在今ri之前,那還真是束手無策,本來是打算將身上備換的衣衫儘數當了,用兩腿走回京城去,卻沒想到今天打聽一件事,倒叫我有了一根救命稻草。”程鈞隨口問道:“哦?那是什麼原因?”張公子道:“我聽說有一位故人七ri之前剛剛搬到這裡,打算在今ri擺酒宴請附近鄰居。我與他也算有一麵之緣,他又是豪爽好客慣了的,隻要我上門去求一求,一路的盤費總是有的。”程鈞暗道:原來你還是打著打抽豐的主意,那又高明到哪裡去?笑道:“既然如此,公子自去,我們先……”那告辭的話還沒出口,就聽張公子奇道:“咦,好琴!”程鈞一怔,那張公子已經濕呸迭站起身,來到船尾,伏在琴老所化的元琴上,仔細觀看,道:“好琴。,、…,程鈞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感覺琴老傳來一陣顫動,顯然是甚為高興。張公子低聲道:“這是一把至少有三千年的古琴。琴身是雷擊鳳凰木,音域悠遠,錘擊人心,琴弦是五百六十股冰寒絲繞城,音色幽婉,餘音嫋然。一把古琴之中,居然兼具上古名琴焦尾,、繞梁,兩琴之妙處,當真是巧奪天工,難為哪個大家造出來的!”程鈞一怔,就聽琴老傳音,大笑道:“好好好,這小子有眼光,我給自己煉製元神時,確實是得了焦尾、繞梁兩琴的靈感。你們靈山界也有這樣的人才!可惜了……,可惜了……。”程鈞約略猜出了他可惜什麼,琴老必然動了愛才之心,可惜這張公子不是個修道的胚子,連一分仙骨都沒有,實在不堪造就,不然憑他這份癡心,雖於道心並不相同,但也有執著一樣好處,說不定真有一條外路可走。張公子用手撫琴,不住的讚歎,也不知他說中了什麼要點,琴老得意不已,突然翁的一聲,琴弦一顫,琴音大作,聲如裂帛。張公子驚呼道:“神物有靈,無主自鳴,果然不愧是上古名琴!”程鈞啼笑皆非,就聽張公子道:“程老板也喜歡古琴?”程鈞含糊道:“尚可。”張公子道:“既然如此,你何不和我一起去拜會那位故人?他們家世代相往,也有一把好琴,我看雖不及這一把,卻也難得之極,咱們一同去觀賞觀賞。”程鈞心道:你去打抽豐,我跟你一起上麵算什麼?吃雙份兒,打包帶走?正要推辭,就聽琴老傳音道:“要去啊,要去啊,跟著這小子去看看。你去不去?不去我就要給你喊叫了!”程鈞哭笑不得,隻得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地方在哪?若是走水路的話,我這船快些。按照張公子的指點,程鈞cāo縱小船順流而下,一路出了太昌府城,沿著水麵進入一片大湖,湖麵蓮葉接天,荷花掩映,美景非常。程鈺坐在船頭,不由驚歎,臉色被 照得紅撲撲的,更添秀色。程鈞為了防止張公子騷擾程鈺,或者被琴劍二老騷擾,不得不全程陪伴在他身邊,那張公子口才也算便給,聽他指點湖麵上的景色和夏州風土,居然也不覺煩膩。行了一陣,張公子道:“到了,看見那邊沒有?門口張燈結彩……,咦,今ri不是喬遷之喜麼?怎麼不見熱鬨?”程鈞順著看去,隻見湖岸上一片大瓦房,白牆黑瓦,層層疊疊,怕不占了十畝八畝地方,朱漆的大門緊緊關閉,門口連個人影都沒有。程鈞道:“這一家倒也豪闊,是官宦之家麼?”張公子道:“不過是個體麵的豪紳,連書香門第也不是,更算不得什麼官宦人家。唉,我親眼看見今ri的請帖,怎麼不見人來?說起來此間主人說不定你也有印象,那是你的同鄉。哦……,有人出來了。”隻見大門吱呀一聲打開,從裡麵走出一個壯實青年,長得濃眉大眼,一身天藍湖綢長袍,左手胳膊吊了個白布帶掛在頸上,似乎受了傷。身邊一個小廝跟著,似乎在扶著他。程鈞一見,忍不住驚道:“五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