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場,有兩重含義,一是指傳教的場所,也就是一處道觀的勢力範圍,譬如後世,整個萬馬山都是萬馬寺的道場。二是指一處山門道派,護山大陣可以覆蓋的範圍,或者專指護山大陣。道觀不同於門派,可以建立自己規模宏大的的護山大陣,但道觀監造之時,可以以道觀為中心,建立起一個類似於護山陣的陣法,不過這種陣法一是規模小,二來威力不大,畢竟都健在凡間鄉裡,要注意凡人,這種陣法也可以叫做道場。這些道場因為是道觀裡的道士自行建立,往往有些強烈的個性,效果也各不相同,雖大體以防護、辟邪為主,也有些道場的特色甚是特殊。譬如有的道場周圍草木繁茂,有的道場火氣十足,還有的道場冬夏倒置,三九天炎熱,三伏反而涼爽。這座紫雲觀道場的特色,是混亂。這道觀當中,竟有一座駁靈陣,以此陣為中心,方圓數裡之內,天地靈氣混亂不堪,無頭無序,真氣阻塞,不但絕不宜修煉,連施展法術,都會受到極大影響。這萬雲穀原本是一處不俗的靈脈,竟生生給糟蹋了。這不是見鬼麼!一個道士,最重要的就是修道,倘若是為了護身還罷了,在自己居住的道觀裡麵,建立一座阻礙自己修煉的大陣,阻塞了自己的修為,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事出反常必有妖。雖然反常的厲害,但既然出現了,就自有原因。這紫雲觀處處透著古怪——莫名其妙占了萬馬寺,趕走了寺中僧侶,卻不加修葺,仍以佛寺為住,隻不過換了匾額。據程鈞所知的曆史,在百年之後紫雲觀莫名消失,隻留下萬馬寺這龐然大物。那嶽華老道是入道的修士,要娶一個尋常的柴火妞,卻有一個神秘女子出現,自稱是道人原配。明明占據了一處絕佳的修煉寶地,卻偏偏建立了極端反常的駁靈陣……樁樁件件,都不是正常的狀態,這其中,必然有圖謀。而且,圖謀恐怕非小。程鈞細細思量,連做了幾個推測,都有不足之處。暗自遺憾,可惜他真正的底牌缺了一樣東西,催動不得,不然至少能查知一二。紫雲觀……萬馬寺……程鈞腦中飛快的閃過一個名字,莫非與後世的那個人有關?若真是如此,隻怕,自己就能解開一個謎團……突然,程鈞心中一凜,轉過頭去,隻見身後的樹林中,幽幽的立著一個人影。那是一個絕美的女子,身上隻穿著一見荼白色的衣衫,長裙直到腳踝,能看見裙下赤著雙足,一頭青絲披散著,肌膚晶瑩如玉,站立在雪地裡,仿佛整個人都是雪堆成一般。那女子含笑而來,雪白的赤足踏在白雪上,幾乎分辨不出,好像浮蕩在空中一般。即使以程鈞的定力,也忍不住要上前一步扶著她,以免北風無情,將她吹飛了、吹化了。程鈞目光一凝,心中暗自估量,神色卻是平靜,點首示意。那女子見程鈞露出善意,也報以一笑,走到麵前,斂衽行禮,儀態楚楚,道:“公子安好。”聲音又輕又柔,如雪花落地,幾近無聲。程鈞看了她一眼,注意力轉而移到她那雙眼睛上——這女子雖然美麗,一雙眼睛卻是渙散無神,好似剛複明的盲人,還找不到正確的焦距。他還了一禮,道:“不敢,道友請了。”敢在雪地裡赤足走路,還沒凍到把腳砍下來的,那不必問,隻能是修士。那女子低低問道:“道友是從山外來的麼?你……可是道門中人?”程鈞點頭,道:“算是道門中人,卻非道門嫡傳。”那女子聞言,靜默許久,走上一步,道:“道友雖不是道門嫡傳,卻也是道門的正道修士,是也不是?”程鈞盯了她一回,點頭道:“是。”那女子急切切道:“那請道友這邊來,小女子有下情回稟……”話音未落,程鈞突然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輕輕一躍,兩人一起落在大樹之巔,隱沒在層層樹冠之中。…,那女子一怔,就見程鈞豎起一根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果然見樹林中,施施然走來一人。隻見那人乃是個二十餘歲的俊秀青年,雖然一身道袍,卻做了書生打扮,青衫大氅,羽扇綸巾,腰間掛著長劍並一個葫蘆,長劍的劍穗一直在風中飛舞,雖大冷天,卻搖著一把羽毛扇子,走路搖搖擺擺,儘顯風騷。程鈞一眼就看出來,此人乃是一個入道的修士,修為不高,也就剛剛踏過入道門檻,看他的打扮,乃是一個俗家火居的修士。程鈞從來沒見過此人,但不妨礙他產生了一股親切感,不是對人,是對那人身上的衣服。這身衣服,從青衫到頭巾,再到羽毛扇,從頭到腳乃是一套,可是當初修道界底層修士中間最時興的衣服。據說是因為修道界一個出眾的天才兼美男子這樣打扮,仙風道骨,望之如神仙中人,因此引起了一時風潮。當時人人不管是俊秀少年,還是彪形大漢,都是這麼打扮,不僅如此穿戴,還要舉止文雅,談吐騷包,總是裝作風流倜儻的樣子。程鈞當初,也曾經這麼打扮過來,而且,他一眼看出,這人的幾個細節學得並不好,頭揚的角度並非恰到好處,走路的姿態也不夠風騷——反正比他當初差遠了。記憶觸動的一刹那,程鈞是有些恍惚的,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不過,這種記憶一閃而過,很快就回到了現實,一絲疑惑隨即浮起,暗道:“我記得這打扮流行的區域並不廣,至少在北國修道界並不盛行,莫非他是南邊來的?那青年走了片刻,腳步一頓,轉而來到程鈞打坐的那棵樹下,刷的一聲,拔出長劍來。程鈞一怔,就見那人身法輕動,長劍揮舞,刷刷刷刷幾聲,劍光閃爍,聲動風雷,刹那間削下——幾根樹枝來。程鈞心中更加奇怪,就見那青年袖子一抖,從袖口落下幾個灰白的東西,滾到雪地裡,程鈞嘴角微微一抽,隻見那幾個東西,正是幾枚草菇。那青年撿起草菇,揀了兩根細細的竹簽穿成了兩串,將剩下的樹枝攏在一起,生了一個火堆,然後一屁股坐在火堆麵前,開始燒烤。一麵燒烤,一麵哼著小曲,小曲的曲調程鈞很熟,就是戲曲裡的曲牌子“小開門”。程鈞看了此人許久,暗自得出一個結論:此人頗具童趣。正這時,他隻覺得身後有細細的氣流,轉頭一看,卻是那女子,程鈞疑惑,那女子細如蚊呐道:“這人是嶽華的大弟子衝和。最為嶽華喜愛。”程鈞點頭,心中一凜,暗道:我記得小和尚提到過,嶽華老道有一個徒弟會用掌心雷,那必然是入道的修士,但那人卻做了道士打扮,與此人舉止不同。倘若這人也是嶽華老道的弟子,那麼那老道可是有好幾個弟子,不知他們修為如何?倘若個個都有入道的本事,就有些棘手了。正這時,程鈞驟然轉頭,心道:又有人來了。底下那衝和渾然不覺,兀自燒烤的興高采烈,也不知道一共就兩串草菇,他哪來那麼大興頭。過了一會兒,草菇稍好,他收了起來,用嘴輕輕地吹了一遍,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咯吱咯吱嚼了,讚道:“好一個天上少有,地下難逢的美味佳肴……”隻聽有人接口道:“大師兄,你好悠閒啊。”衝和驟然回頭,隻見身後樹林裡走出一個小道士,背負雙手,滿臉嘲諷之色。程鈞就覺一絲聲音鑽入耳朵,“衝遠也來了。他是嶽華的二弟子,他們兩個向來不和。”程鈞微微點頭,心道:又是一個,這一個比他師兄差一籌,不過剛剛入道。那衝和哈哈一笑,道:“師弟來得不巧,我已經吃完了。”說著把手裡還抓著的熱騰騰的草菇往背後一藏,露出了賤賤的笑容。衝遠嘴角下撇,沒絲毫笑意,隻盯著那人,道:“師兄,我記得師尊有要事吩咐與你,你為什麼不去辦事,反而在這裡胡鬨?”衝和笑道:“我去了呀。唉,師弟你不知道這裡的難處。萬馬山何等廣闊,天冷難行,茫茫林海之中找一個人有多困難。我找遍了兩個山頭,蹤影全無,料想他逃得遠了,因此現在這裡飽餐戰飯,這才二次去找。”那師弟詭秘地一笑,道:“怎麼,衝清不過入門兩月的小道士,胎息都沒練好,就讓被師父譽為天才的衝和大師兄如此為難?那他倒是了不起的很啊。”衝和笑著道:“也不是他了不起,隻是我肚裡沒食,拖累了效率,俗話說得好,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心發慌……”那師弟突然喝道:“少來這套,我看你明明是陰奉陽違,敷衍師尊。衝和啊衝和,你來看看,這是什麼……”突然從身後抽出手來,將手中所提之物往前一拋,那東西咕嚕嚕往前一滾,滾到了衝和腳下。那衝和低頭一看,臉色驟變,道:“衝遠,你……”原來那東西如西瓜大小,染滿鮮血,眉目宛然,正是一個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