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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骨焚箱 尾魚 2005 字 3個月前

天色微明, 山間晨霧猶盛,披漫如紗,且蕩且揚, 下山凹的一處水塘邊,卻反常的人聲嘈雜。塘水不深, 中央處斜斜倒栽著一輛白色小麵包車, 水裡岸上,都站了不少人, 有人牽繩, 有人往水下推撬杠,還有人正從車身下遊出,呼啦抬手抹掉滿臉的水。孟勁鬆蹲在高處崖邊,拿手去摸地上的輪胎轍,崖口泥濕,轍痕非常明顯:車子應該是從這兒失了控,急衝向下方幾米處的水塘, 然後以倒栽蔥的姿態, 一直守候到他們趕來的。這高度, 栽下去了也不至於有大的損傷,更何況, 已經確認過了,車裡沒人。人都去哪了呢,是白水瀟得逞了,還是千姿得手了?但如果是千姿占了上風, 為什麼不設法聯係他們呢?孟勁鬆眉頭緊鎖,之前他隻是有點不放心:當時,孟千姿給他使了眼色,那場綁架,在他看來,危險的意味並不濃重,更像是她的一出將計就計,所以他沒有急著救人,而是儘量配合、靜觀其變。直到柳冠國報說,追蹤屏上的那個紅點,好久沒動了,而且看位置,完全是在山裡、附近沒有任何村寨,他的不放心,才漸往擔心發酵。……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孟勁鬆手指搓了搓,吹掉指腹間的泥灰,站起身子:“怎麼說?”來的是柳冠國,他一夜奔走,滿臉浮腫,眼睛下頭也冒了青:“周圍都找過了,草叢裡發現幾枚腳印,但沒什麼價值——根本看不出是往哪個方向去的。”孟勁鬆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往下說。“白水瀟有兩個住處,龍山縣有套房,老家是旯窠寨,兩處我們都去了,沒人,她應該有彆的落腳點,問了鄰居,都說不常見到她,也沒見過她有什麼相熟的朋友。”這倒也在意料之中,白水瀟那麼詭詐的人。孟勁鬆有些煩躁:“沒彆的了?請到我們餐桌上的人,對她就隻知道這麼多?”柳冠國臉上燥熱,有口難開。落花洞女其實有點特殊,不像走腳的或者辰字頭的那樣有壇有派聲勢浩大,究其本質,也就是孤苦癡傻的女子,得了洞神庇佑,有點超出常人的本領,不喜與人交往,更親近山林——孟千姿這趟請客,有點麵麵俱到一個不漏的意思,隻要是沾奇帶異的,都收了帖子,就比如老噶,隻是個做巫儺麵具的,也能占一席呢。誰能想到她背後有這乾坤。孟勁鬆話一出口,就知道說得不合適、有苛求遷怒意味,但又自恃身份,拉不下臉跟柳冠國說軟話,於是彆轉了頭——恰看到有輛車從不遠處疾馳而至。他還以為是路過的車輛停下來看熱鬨,直到車上慌裡慌張下來兩個人、柳冠國又急急迎上去,才知道來的也是山鬼。再一看臉,有幾分熟悉,略一思忖,想起來了:是沈萬古和沈邦這兩個,不是帶那個有點瘋癲的半老頭子遊山玩水去了嗎?想誰來誰:車後座的門被推開,探出半個身子來東張西望的那個,正是神棍。孟勁鬆有點煩這人,覺得他頗像一坨黏膠,甩之不脫還礙手礙腳,但七姑婆的麵子又不能不給,於是目光相接時,客氣地衝著他笑了笑。沒想到這笑竟給了這半老頭子勇氣了,過了會,神棍顛顛小跑著過來:“聽說孟小姐被一個落洞的女人綁架啦?”什麼綁架!這些下頭的人,總是危言聳聽,把話傳得變了味兒,孟勁鬆有點不悅,又不便表露:“千姿是主動跟那女人走的,她有自己的打算。”神棍一臉關切:“我聽說,找不到那個白什麼……水?”詢三問四的,是不是有點太不把自個兒當外人了?孟勁鬆不耐煩:“嗯。”“那個白什麼水,真是落洞女?不是假的?”這還能有假的?孟勁鬆一時被問住了,好在柳冠國他們幾個也過來了,剛好聽到,幫他答了:“應該不是假的,白水瀟落洞,有好幾年了,旯窠寨的人都知道。”神棍嗯了一聲,若有所思:“那她落的那個洞,是在哪?”這神棍,問話似乎挺有條理,孟勁鬆心裡一動:“這個很重要嗎?”神棍白了他一眼:“廢話,這當然重要,你懂不懂落洞?”邊上的沈萬古嚇了一跳,趕緊拽他衣角:“棍……棍叔,你跟孟助理講話,要……禮貌點。”當著孟勁鬆和柳冠國的麵,沈萬古不敢叫他“棍爺”,怕被懟:哪個是你爺?做山鬼的,能管彆人叫爺?擱著平日,被人這麼無禮搶白,孟勁鬆早翻臉了,但跟神棍這種顛三倒四的人較真沒什麼意思,於是他語氣反而和緩:“沈先生……對落洞有研究?”神棍顯擺:“湘西我來的多了,見過落洞的女人,還見過苗老司去洞神那搶魂呢,你見過嗎?”最後一句是朝著二沈說的,兩人猛搖頭。神棍更來勁了:“去搶魂,是來武的,手裡拿根棍子,地上又敲又鑿,洞壁上狠砸,還要念咒:抓魂的滾巴,住那大井小井,大洞小洞,大溝小溝……要討伐你,要你不得安生……”說到一半卡了殼,長歎一口氣:“不行了,記憶力不行了,所以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幸好我筆記裡有,老長一段,等我回去翻翻。”孟勁鬆心下一喜,山鬼其實對落洞所知不多,翻來覆去,都是百度百科裡貼爛了的那幾句,但聽神棍說的這些話,確實有那麼點專業意味,他愈發客氣了:“你為什麼覺得,白水瀟落的那個洞很重要?”神棍說:“這不明擺著嗎,她如果是真的落洞女,那她做任何事,都是聽洞神安排的,落洞,苗語叫什麼你懂嗎?”估計這幫人也不懂,神棍比了個“二”的手勢:“兩個叫法,一個叫了滾巴(bia),意思很直白,就是魂落到洞裡去了;還有一個叫抓頂帕略,這個含義就深了,代表天崩地裂。”這番話講完,孟勁鬆倒還好,柳冠國幾個完全是一臉懵逼,神棍歎了口氣,覺得跟沒文化的人交流真是費勁:“這個天崩地裂,代表人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你想想,天崩了,不再是那個天,地裂了,你刷地掉進去了,你的世界還是原來那個世界嗎?”沈邦撓撓腦袋:“廣義上說,世界還是那個世界,狹義上,以個人為中心來看,身邊的那個小世界,確實換了。”管它廣義狹義呢,神棍繼續侃侃而談:“但是落洞,落的不是身體,是魂,是心靈,所以,抓頂帕略,代表魂落進了另一個世界,她跟正常人很難交流了,跟她交流的,是另外的力量,普通人看不見、摸不著,也接觸不到的力量。”柳冠國聽得發了怔:傳聞中的那些落洞女,好像是跟正常人很難溝通,經常自言自語、時哭時笑,總之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無法自拔——外人看來,就是丟了魂、失了魄,或者粗暴點說,瘋了、發神經了。闔著在跟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在交流?柳冠國頭發根都立起來了,左近看了看,總覺得有那麼一股子陰寒要往他身上趴。孟勁鬆不動聲色:“你的意思是,白水瀟是被某種奇怪的力量……洞神,授意的?”神棍兩手一攤:“我沒這麼說啊,措辭要嚴謹,我隻是說,如果白水瀟不是假冒的,是個真落洞女,那麼她做任何事,都是為了洞神,沒第二個了。因為其它人在她眼裡,根本屁都不是,天王老子讓她做事,她都不睬。”頓了頓又補充:“還有啊,洞神隻是一個習慣的稱謂,苗人跟漢人不一樣,他們的文化裡,神鬼不分,什麼神哪,祖靈啊,魔啊,隻要有超凡的力量,管它是不是神聖呢,他們都稱之為神。所以洞神,不是你想的那種神仙,叫洞鬼也沒關係,反正……就是他們理解不了、儘量敬而遠之的一種力量。”怎麼說呢,逼急了也敢去討伐、去鬥,鬥不過,才垂首認命,反正跟漢人不一樣:漢人文化裡,拜土地敬城隍,從來沒見過成群結隊持刀拿棍要去掐架的。神棍有點走神:嗯,苗人這種神鬼認知……有意思,挺有意思的。***頭遍雞叫時,孟千姿就醒了,不過睜不開眼,手腳被捆得發麻,四肢酸軟,腦袋也奇重無比。她估摸著是那迷藥的藥性還沒過,索性閉眼調息,聽屋內外動靜:直覺是個遠僻山寨,因為聽了很久都沒車聲、手機響鈴聲,哪怕是電視聲響——反而雞叫牛哞、敲鑿劈砍聲不絕,偶爾有人大聲說話,又帶了口音,興許是生澀土語,根本聽不懂。過了會,勉強能睜眼,看清身處的是個雜物房,逼仄破舊,但借著漸亮光線,能看出打掃得異乎尋常的乾淨。屋裡沒人,這讓她暫時鬆了口氣,頓了頓,覺得如此趴躺很沒氣質、不合身份,用姑婆教導的話說,“死也要死得有王者風範”,於是一點一點、非常費力地,挪動著身子坐起。坐定之後,有點唏噓:以身犯險這種事,變數是有點大,雖然是她配合著被綁架的,但現在,主導權顯然有點旁落了,她要不要放大招呢?不放,不見兔子不撒鷹,幕後主謀還沒露麵,她咋呼給誰看呢。又思慮了一下自己的處境:應該不至於被弄死,要殺的話昨晚就殺了,但會不會受罪就難說了,也許會被打……孟千姿眉頭緊蹙,直覺皮肉之苦是免不了了,礙於身份麵子,又不能露怯告饒,隻能硬扛,所以說高處不勝寒啊——就像古代國破,升鬥小民可逃可降,上層貴族基本就隻能以死殉國了,即便投降,也會被無數人戳脊梁骨。……正思潮起伏,聽到門響,看來是交鋒在即了:孟千姿坐直身子,儘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掛鎖落下,吱呀木門開啟聲響,門口浸進一片晨曦白亮,內外明暗有差,孟千姿一時竟有點不適應,隻看到一高一矮兩條身形。高的應該是白水瀟,那矮的……她直覺應該是幕後主使,顧不上晨光刺眼,一直盯著看,終於看清是個六十來歲的老女人,應該過得並不如意,穿藍布衣褂,蹬方口布鞋,衣服鞋子都有洗刷得發白的痕跡,長了張刻薄臉,眉目間滿是戾氣,一看就知道是那種很不好惹、四鄰都得避讓三分的鄉下女人。這女人抱了個黑得發亮、口小肚大、紮緊了口的壇子,普通人見了,怕會以為是盛酸湯醃鹹菜的,但孟千姿可不會這麼揣測,前後一聯,心頭一突,脫口問了句:“你是草鬼婆?”草鬼婆,亦即當地對“蠱婆”的俗稱,傳言養蠱之家都分外乾淨,是因為蠱蟲厭臟,所以最低級簡單的解蠱之法就是屎尿齊下,以至穢迫得蠱蟲離身。孟千姿前兒那場請客,但凡涉及蠱婆,是“隻受禮,不赴宴”,因為蠱婆很怕自己的身份泄露——鄰居知道你是個養蠱的,那得活得多戰戰兢兢啊,哪天被擺一道,那可是生不如死,兩相權衡,怕是寧願跟趕屍的打交道,也不願跟草鬼婆比鄰而居。那女人笑了笑,目光中隱有得色,顯然是默認了。孟千姿也笑,心裡罵:送出去的禮真是喂了狗了。作者有話要說:吉首大學曆史係的一位教授陸群寫過一篇文章,記錄了關於落洞的幾個案例,其中一個提到著青衣的苗老司到洞口設壇奪魂,“用木棒使勁地搗地,在洞壁上敲打”,口中念咒語:抓魂的滾巴,住那大井小井,大洞小洞,大溝小溝,住那洞前洞後,溝裡溝外,井上井下。抓魂的滾巴,今天要和你鬥,要討伐你,要你不得安生,要你不得安寧,要你把她的魂放回來。……很有意思的民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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