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拍打著圍擋的城頭, 城上已經倒了一地的屍首。一群披頭散發的契丹兵踏著同伴的屍首準備箭指下方,剛拉起弓,一陣飛箭自下而上, 雨幕一般搶先落至城頭,瞬間倒下一大片。又有契丹兵來支援,卻又被左右兩側齊來的兩麵箭雨逼退,甚至跌落城頭。再要抵擋, 後方已有刀兵朝他們揮來。城門早已破開, 中原兵馬殺上了城頭。聯軍大部被帶走不過才幾個時辰, 留守的契丹兵根本沒想到這麼短的時間裡就來了突襲, 麵對三麵而來的夾攻, 根本不足以抵擋。率領契丹兵的首領在城頭上, 揮著沾血的彎刀,用契丹語大喊:“擋住!不能讓他們殺出去泥禮城的路!”破風尖嘯聲而至, 一支利箭破空而至,正中他的額頭。黑亮烈馬衝至城頭下方正中,馬上玄甲凜凜的山宗剛剛收回長弓。胡十一殺至他旁邊來,看著那契丹首領一頭栽倒下去,還不滿他方才那句話,放聲大喊:“去你娘的泥禮城!那是咱們的薊州城!”霎時間四周兵卒回應高呼:“薊州!薊州!”山宗將弓拋給馬下的一個兵:“大聲點,最好叫後方的薊州也聽見!”頓時呼聲更高。破開的城門外,一名斥候快馬奔來:“頭兒, 孫過折的契丹兵馬趕回來了!”山宗問:“夫人如何?”斥候抱拳:“夫人已入甕城, 計劃順利,但跟隨他後方的彆族兵馬往甕城去了, 隻有他率領的契丹兵馬在全速趕回!”山宗聽到前半句心裡剛鬆,聽到後麵又凜起眼, 薄唇抿成一線。胡十一罵道:“這賊孫子這回竟還處處都要當先鋒了!”山宗雙眼沉壓:“他沒在甕城拿到山河社稷圖,自然是認為圖在我身上了,當然要回來應對我,而將甕城留給彆人。”他霍然抽刀:“他既然出去了,就彆想再回來。傳令大營!”……甕城之中,神容回避在軍士們後方,聽見下方契丹兵馬調動的動靜,馬嘶蹄急,回頭看出去時,發現遠處塵煙被大風吹散,他們已經調兵遠去了。薄仲自守嚴的甕城城門處奔上來:“他們調走了!”說完看到眼前場景,不禁一愣,額上緊皺的溝壑都舒展開來。身後,龐錄和駱衝一前一後一並持著刀衝上來,身上還帶著砍殺了契丹殘餘敵兵的血跡,忽然齊齊在她麵前止步。城頭上高杆豎立,杆上原本懸掛的綴有皮毛的契丹旗幟早已被登城的幽州軍斬斷踏在地上,此刻杆頭的盧龍軍旗在風裡飄揚,獵獵作響。神容就站在杆旁。駱衝左眼上白疤接連抖了好幾下,看向她,齜牙笑:“這就是給孫過折準備的‘山河社稷圖’?”神容抬手,攏一下兜帽:“是啊,這是傳訊。”龐錄的眼睛從軍旗上轉過來,尚有震驚:“傳什麼訊?”神容看一眼軍旗:“自然是傳訊盧龍軍回來了。”曾經的地方,盧龍軍已經回來了。關外開戰,那些失散的盧龍將士一定會聽說中原有兵馬來了,或許他們會來曾經的地方看一眼,或許他們就會看到這麵軍旗又升了起來……薄仲身邊陸續走來諸位鐵騎長,皆看著那麵風中的軍旗。外麵的契丹兵已經調離,沒有動靜了。士兵們送來軍糧,全軍休整。天暗了一分,那麵軍旗始終在眾人頭頂飄揚,於風裡獵獵有聲。驀然一聲高呼:“有敵情!”神容剛嚼下一口乾硬的肉乾,聞聲立即往後退,下方遠處,一片黑壓壓的兵馬往此處推來,風沙裡沉沉然模糊,蹄聲紛雜不斷。城上的幽州軍立即丟下乾糧水囊,齊刷刷架起勁n-u,搭上長箭。龐錄在左側眯眼細看:“奚族兵馬。”“還有回紇兵馬,連他們都從西北趕來參與了。”薄仲看到了後方的兵馬裝束,回頭下令:“嚴守城門!”一個攀上高頂的兵卒觀望後高聲報:“敵方重兵,粗觀數萬!”駱衝想起了過往,狠狠呸一聲:“讓他們**來,老子們又不是第一回在這裡被重兵圍剿了!”一支冷箭忽然射來,離得太遠,隻達城牆,撞上牆磚一聲悶響。龐錄迅速擋在左側,駱衝刀攔在右,中間的神容頓時被迫連退幾步到了後方角落,眾人迅速俯身低頭。又是接連兩箭而來,貼著頭頂而過。駱衝自牆磚後抬起頭,抹把臉,衝角落裡的神容狂肆地笑:“夫人放心,老子們被你救過一命,至今都記著呢!盧龍軍首的夫人,有盧龍軍在,怎能是那群玩意兒能動的!”神容意外地看他一眼,一手攏著大氅衣領,背抵著城上冷硬的牆磚,忽覺冷箭停了,轉頭往外麵下方看去。未等對方兵馬進入射程,側麵似先有箭朝對方大軍射了過去,吸引了對方的注意。“什麼人?”薄仲攀住城頭站直往下望。大風中,那自側麵射出去的寥寥幾箭不成模樣,瞬間被吹偏,似乎不堪一擊,卻始終沒停。有人在一邊射箭一邊往這裡奔跑。“盧龍軍歸隊!”陰沉天氣裡,一個兩個,衣衫襤褸,左s長袍,披頭散發,似乎是外族人,卻在奔跑中用漢話喊了起來:“盧龍軍歸隊!”薄仲看到這一幕,渾濁的眼陡然亮了起來。更遠的地方還有零星人影在往這裡奔跑,或近或遠,或快或慢,風沙遮掩了他們的臉,塵灰撲麵,手裡拿著的或許是兵器,破舊的弓,失了鞘的刀。有人在奔跑裡脫去了外麵的外族衣袍,露出了破舊的甲胄。“盧龍軍第九鐵騎營騎兵歸隊!”龐錄頓時攀住城牆,認了出來:“那是我隊裡的兵!”“第一鐵騎營騎兵歸隊!”“第三十七營騎兵歸隊……”神容在後方,自軍士們遮擋的縫隙裡看出去,又抬頭看一眼高懸的軍旗,心中一下一下擂鼓般跳急。他們果然看見了,雖然人不多,但他們真的開始回來了。駱衝一躍而起,大喊:“開城!他們就要被追上了!”後方外族聯軍的兵馬已經蹄聲踏近。沉沉穹窿下,四麵零星而來的人散如流沙,聲在風裡飄散,後方卻是如幕如潮一般席卷而來的鐵蹄。薄仲當即下令,兵卒連忙奔走,去開甕城大門,準備出去接應。忽覺一陣震顫,頓時下方有兵伏地貼耳,細細聆聽。有鐵蹄踏來,沉重悶響,連在城上都聽見了。在敵方聯軍的右側,有另一波兵馬正在接近。那是他們大營的方向。大營方向正對這支外族兵馬的尾部,儘管風沙彌漫中看不清楚,卻還是有人發現原本往甕城而來的外族聯軍推進的速度被拽住了。他們在馬上就已經朝著跑來的人不斷射去冷箭,但忽被打斷了。“有援軍!是咱們大營方向來的大軍!”一個幽州軍大聲報。薄仲抹一下眼,嘶啞著聲喊:“是頭兒布戰安排的彆州兵馬!快!出城接應!”說完轉頭朝角落裡的神容抱拳:“這裡交給我等接應,請夫人準備,隻待一路打通,隨時轉移。”神容點頭,緊緊攏著大氅,隨一隊幽州軍往城下退去。甕城外,風沙裡,檀州軍協同另外幾州兵馬自大營方向趕來。周均坐在馬上,盔帽下一雙眼細細眯起,看著戰局。旁邊馬上幾位彆州鎮將,皆由他率領,離他最近的莫州鎮將感慨道:“山使真是料事如神,傳令如此及時,咱們趕來得正好。”周均不語。這場行動之初,他被安排率軍在大營中待命,防止孫過折襲營,但孫過折沒有往大營而去,等到後來,他接到山宗的傳令,命他帶人往這裡來支援。臨走之前,他在中軍大帳的沙盤上將那些密密麻麻的排布又看了一遍,終於發現,之所以那般密集,是因為山宗推演了各種情形,似乎將孫過折交戰可能有的任何行軍手段都想到了。他越發有那種感覺,山宗對這裡太過於了解,對孫過折也很了解,不僅像來過,甚至作戰過,可能來過還不止一次。“盧龍軍歸隊!”遠處遙遙傳來高聲呼喊。周均頓時轉眼朝遠處看去,目光落在往甕城方向奔跑而去的零星散人身上,又看見甕城上方迎風飄揚的軍旗,那兩個赤金的大字赫然就是盧龍。關外有盧龍軍。周均細長的眼掃向甕城大門,大門轟然敞開,裡麵依稀衝出龐錄幾人,拚了命一般直迎向那群零散的人。那群人接連奔去,甚至有人不顧嚴寒扯開了衣裳,袒露了右臂,隱約可見右臂上烏黑模糊的刺青。“盧龍軍歸隊!”又是一聲,是嘶吼出來的,混在風裡,如嗚如咽。他目光掃回前方戰局,忽然發現自己當初是不是弄錯了什麼。一個檀州軍馳馬回報:“敵方不曾纏戰,放棄進攻甕城了,他們都往故城方向退去了。”周均臉上細微地抽動了一下,因為他發現就連這點山宗都推演到了。他將手裡抽出的寬刀收起,扯韁轉向:“留一支兵馬入甕城駐紮,其餘人隨我往薊州方向進軍。”……大隊契丹兵馬趕回圍擋著的正中城下。遠遠看見城門緊閉,城上垂首站立著一排契丹兵,似乎戰事已停。一個契丹首領搶先出列,大喊:“城主回來了,快開城!”城上並沒有動靜,也無兵應答。那排契丹兵身後忽然降下一陣漫天箭羽。那首領手裡刀一揮,吼出一聲契丹命令,下方的契丹兵退避散亂之際,上方那群契丹兵已倒了下去,原來早已斃命,隻是被用作了遮擋罷了。後方緊接著一排黑甲的中原兵馬站了出來,一旁高高豎起了幽州旗幡。旗下站著持刀而立的頎長身影,一身玄甲,居高臨下,臉朝著這裡。是山宗。下方契丹首領大驚,率領契丹兵迅速後退,轉向後撤。胡十一在城頭一角遠遠眺望,轉頭報:“頭兒!沒有那孫子!”山宗已經看到了:“他派來試探的一支兵馬,可能他還有彆的路通往薊州,派人去跟著他們,追蹤到底。”胡十一暗自罵一句“鬼祟玩意兒”,以為他會直接過來的時候他居然臨時變了路子,隻得轉頭去點人。山宗刀一提,即刻往下走去:“肅清這道圍擋,連通甕城,準備進發薊州!”左右鎮將稱是。圍擋至甕城再到邊關大營,一條道已全然打通,往薊州去的障礙已除,此時隻剩下故城薊州。天又暗了一層,呼嘯的大風久久不停。神容自馬上拿開遮擋的手,眯起眼往前看,那道以往隻覺遙遠的虛實難辨的橫擋線已在眼中成為真實的城牆,牆上飄著幽州旗幡,邊牆上還有易州旗幡,滄州旗幡。證明這裡已經被中原兵馬占據了。三位鐵騎長率領一支幽州軍護送她轉移出甕城,以免讓契丹人還以為她在那裡,再有動作。薄仲、龐錄和駱衝一行其他鐵騎長此時還在翁城裡,等著能有其他失散的盧龍軍歸來。不知能等到多少。“頭兒的吩咐,請夫人稍作等待。”一個鐵騎長道。為安全起見,他們遠遠停下,先命一名斥候揮旗示意。又一陣風沙掠過,神容閉眼回避,耳中聽見有兵馬朝這裡馳來。身下的馬停了下來,她睜開眼,麵前伸來了一隻手。山宗已打馬近在眼前,衝著她笑:“我來與你會合了。”說著一手勾住她腰,“過來。”神容顧不上說話,立即往他那裡傾身,一隻腳踩住他騰出的馬鐙。山宗手臂一用力,直接就將她抱到了自己的馬上。神容側坐在他懷裡,抵著他身上堅硬的玄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沒什麼顯眼的傷,不自覺心裡鬆下來,輕聲說:“還好。”山宗笑一聲,韁繩一振,帶著她直接策馬而去。圍擋內留守的契丹兵抵擋不住往後方退去了,剩下的殘餘到現在才被徹底肅清。附近連著的幾座小城頭內有一些奚族和其他外族聯軍沒有調儘的兵馬,也都已往後退去。山宗手臂環著神容,策馬奔過圍擋的城頭,穿過去,繼續往被遮掩的後方疾馳,繼而猛一勒馬:“看。”神容抬頭朝前方看去,漸漸昏暗的天地裡,儘頭處,一道隱約可見的城牆矗立著,高大的城門靜默巋然,雖然還遠,整座城卻已在風沙裡露出了神秘的麵貌。薊州就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