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過了兩刻之後, 山英來到廊下, 隻看到長孫信在廊柱下站著。一襲月白圓領袍齊齊整整, 襯得他麵如冠玉,那張臉卻沉著,兩手負在身後, 好似在生悶氣一般。山英邊走邊喚:“怎麼了,星離?”長孫信乍一聽到有人這麼叫自己,還如此自然, 立即轉頭, 見到是她, 才回味過來是自己讓她叫的,多少還是不太習慣,沒應聲。山英倒是不以為意,來到跟前, 見這一整條廊上就隻他乾站著,奇怪道:“為何隻有你一人在,神容呢?”她不說還好,說了長孫信臉色便更不好了,一拂袖, 側過身:“莫要跟我提這個,眼下都不想見到你們山家人!”他向來君子端方的, 還沒見這般模樣過。山英變了臉,反倒走近一步:“你這是何意,我好心詢問, 是哪裡惹到你了?”她也穿著圓領袍的男裝,束著男子發冠,冷不丁靠近,隻比他矮半頭,英氣逼人。長孫信有些措手不及,不禁往後退一步,也無心與她計較:“算了,與你說不清。”“那神容呢?”山英追問。“走了!”長孫信轉身就走。山英聽了覺得古怪,跟上他腳步。過了回廊,入了往大門去的開闊大院中,正遇上領著幾個隨從走來的裴少雍。“表哥,阿容呢?”裴少雍快步走來,身上胡衣馬靴,係著披風,早就收拾好要上路的模樣:“我等你們許久了,方才聽到外麵有動靜,好似也有其他人自這裡上路走了?”長孫信臉上勉強擠出笑:“那不是其他人,那就是阿容。”裴少雍頓時變了臉色:“阿容?她去哪裡了?”“她……返回幽州了。”“什麼?”一旁跟來的山英也投來了驚訝目光。長孫信一手在他麵前虛按兩下,安撫一般道:“沒事,是我突然發現山裡有些事沒辦好,讓她替我回去看一看情形罷了。”裴少雍眉心皺起,神情有些沉鬱:“莫非她是不打算回長安了?”“回,自然要回的。”長孫信又堆起笑:“就是中間離開一陣,我們等一等她便好。”“是麼,那就好。”裴少雍這才如往常一般笑了笑,隻不過一轉即逝。當日周均府上,神容的反應始終記在他心裡,他直覺神容忽又返回是與山宗有關,卻又寧願相信隻是長孫信說的這樣。山英此時才忍不住發話:“那二位是否還要上路?我可以護你們一程。”說著看向長孫信,“我上回答應過你的,下次要再保你一回行程的。”長孫信看她一眼,沒料到她竟不是隨口一說,還記著呢。仍是沒什麼好情緒,心想誰要山家人保行程。“不用,我就在這裡待著等她!”山英聽說神容返回幽州正暗自高興,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大堂哥追來的緣故,欣然接受:“好,你們想待多久都行!”長孫信更是氣悶,按按眉心,誰要待久,他現在隻想越早走越好,都不知要如何向父母交代,滿心都是愁!一旁裴少雍已走神許久,朝大門外看了一眼,默默往回走了。此時城門處,山昭剛剛命山家軍打開城門,親眼看著隊伍出了城門。他到此時都還覺得意外,本以為會很久都見不到他嫂嫂了,沒想到她與長孫信商量了一番,忽就請他開城,說要返回幽州。方才送行到此處時,他下了馬,去車前小聲問了一句:“可是因為大哥來過的緣故?”神容隔著車簾,語氣淡淡:“因我自己。我自己做過的事,自己擔當。”山昭沒聽明白,隻覺得她口氣堅定,與剛來時帶著心事的模樣卻截然不同,仍是當初認識的那個意氣煥發的嫂嫂,退開幾步,目送著她上路。東來在先,長孫家的護衛左右開道,護送著當中馬車離城而去。直出河東,逆而向北,回還幽州。……一隊兵馬跨入幽州,已是數日之後了。眾馬勒停,幾乎整齊劃一地下了馬,原地休整。道旁豎著界碑和幽州旗幡,旁邊席地圍坐了一群兵。胡十一拿著乾糧水囊走過去:“頭兒,到了咱的地界就不必擔心了,你好好歇會兒。”說著將水囊遞給他。山宗背靠界碑大石而坐,一手搭在膝頭,一身隨意,更顯出幾分疲憊,伸手接了水囊,拔開塞子仰脖灌了一大口,才嗯一聲。胡十一在旁邊盤腿坐下,看看他臉色:“早知州中無事,倒不必這麼急著趕回來了,頭兒你這回話說完了吧?”“說完了。”山宗懶洋洋地靠上界碑,背枕著幽州二字,嘴角扯開:“有沒有事都要儘快回來,我就該紮在這裡。”胡十一便又記了起來,他不出幽州的那個規定,塞了塊肉乾進嘴裡嚼著:“既不出幽州,頭兒又何必破例去這一趟。”依他看,有什麼話,還不如就在幽州等著金嬌嬌下次來的時候再說。山宗又灌一口水,將水囊塞上,拋還給他,喉結滾動,咽了下去,又扯了下嘴角:“有很多事,明知無望也要去試試,無憾也是要等做過了才能說的。”胡十一肉乾都忘了嚼了,他跟隨山宗三年,從沒聽他說過這種話,竟有種交心之感。可覺得他說的是金嬌嬌的事,又像是彆的事,一時摸不著頭腦。再看過去時,山宗已經靠在界碑上闔眼暫歇:“過一刻叫我。”“成。”胡十一不多說了,繼續嚼肉乾琢磨。然而沒到一刻,便有一個兵跑了過來:“頭兒,後方有動靜。”山宗瞬間睜眼,撐刀起身:“什麼動靜?”行軍慣常要一路聽著四方動靜,前後都會有斥候探路和墊尾。趕來的這兵是後方的,抱拳道:“有人快馬追著我們的路線,遠探過模樣,護衛裝束。”胡十一站起來,一口吐出肉乾:“彆是周鎮將的人吧,咱這都出檀州了!”山宗想了一下:“盯著動靜,隨時來報。”那兵領命而去。山宗提刀上馬,下令眾人上路回城。……一晃又是數日,馬車還行在路上。神容習慣使然一般,在車中坐著,膝頭攤著書卷。看了一段,又收了起來。車外紫瑞道:“少主,東來回來了。”緊接著就傳出東來的聲音:“少主,追了三日也沒能趕上,他們速度太快。”“嗯,無妨。”神容不在意,她也不是來追趕他的。她往窗格外望,一如初來時一般,看到了邊關景象,蒼茫雄渾的河朔大地,連綿起伏的山脈,如蒙了層蒼黃淡涼的霧。前方是平直無人的驛道。神容收回目光,知道就快到了。忽來馬蹄聲,迅如一陣疾風,包圍而來。馬車驟然一停。外麵的護衛也紛紛停下。“少主。”東來低低喚,如同提醒。神容掀開車簾,探身而出。驛道上,驛亭的幾座房屋旁,他們的隊伍停著,外圍是一圈軍所兵馬。兵馬中,山宗打馬而出,身挺背直的坐在馬上,盯著她,黑漆漆的眼幾乎一動不動。馬車裡探身出來的女人襦裙在風裡翻掀,風姿獨秀,如夢入真。胡十一在旁嘀咕:“合著咱這些天盯著動靜,盯來的是金嬌嬌啊。”他才確信是真的。神容也看他,沒有想到,不等到幽州,他們在此便已狹路相逢。“意外麼?”她輕聲問。山宗才終於動了動黑沉的眼,頷首,喉頭微動:“確實。”神容一手提衣,在車外站直,看著他:“我來給你答複。”山宗抿唇,抬了下手,胡十一頓時帶領兵馬往後退遠。東來也帶著紫瑞和護衛們向另一頭退避。山宗下馬,拋開韁繩,盯著她看了一瞬:“什麼樣的答複需要你親自返回來說?”“自然要親口說,”神容低低哼一聲,聲也低低的,像說給自己聽的:“否則我怎能甘心。”山宗低頭看一眼自己被日頭拖出的斜長薄影,身依舊是正而不彎的,抬頭時已然平靜:“說吧。”神容望著他,挽著披帛的手握在身前,緩緩抬起下巴,居高臨下,眼神睥睨:“求我,或可考慮再與你做回夫妻。”山宗倏然掀眼,她依然那樣盯著他,眼神清亮,聲音似還留在風裡。她在等著他說話。山宗盯著她,抱刀臂中,嘴角牽起,漸漸露出一抹痞笑:“你何不到我跟前來說。”神容斜睨著他的眼神微轉,與他互不相讓地對視,他臉上的痞笑仿若更深了。她霍然一手提衣,踩著墩子下車。腳還沒踩到地,麵前已走來男人大步而來的身影,她的手被一把抓住,人被拉著,快步走向道旁驛亭房屋。一間灰舊的矮屋,一進去,她就被山宗拽到了跟前,直撲入他懷裡。“真的?”他一手牢牢摟在她腰後,低頭沉聲問:“你說的是不是真的?”神容被他抱得太緊,抬頭,額角擦過他下頜,他臉上還有未消得疲憊,眼下帶著青灰,下巴微微泛青,唯有眼裡嘴角的笑如以往一樣,既邪又壞。她看了兩眼,聲不覺輕緩:“你這是耍花招,這算什麼求法。”山宗嗯一聲:“這不算,我的求娶算。”想到他那晚的求娶情形,神容沒說話了。他的聲更沉了:“所以是真的了。”神容看著他的臉,有一瞬才說:“你就不怕我還是在報複你?”山宗痞笑的臉近了,抵著她的額,看著她的眼:“來,那就報複我。”隻報複我。下一刻,神容唇上一熱。他親了上來。她一手揪著他的衣袖,一下抓緊了,是他親地太重了,一揉一揉地磨,恨不得用上全部力氣一般。她抬高脖子,臉上蹭過他泛青的下巴,微微癢,早已來不及呼吸。陡然輕輕吸到他唇上,霎時腰被按緊,山宗張嘴含住了她的唇,她指尖都麻了一下。外麵,胡十一帶著的人和東來領著的護衛在道上一頭一尾相望,沒人吭聲。許久才看見那兩人從屋裡出來。看見了也隻能當沒看見,因為金嬌嬌是被他們頭兒抓著手帶出來的。雖然出來很快就放開了,胡十一還是瞄到了,趕緊轉頭看天,裝沒看見。那邊東來在看地。山宗托一下神容的後腰,送她上車,握了一下她的手臂。神容回頭,唇上還鮮紅欲滴。山宗看了一眼,嘴角動了動,看入她雙眼:“當初那份和離書,你若還收著,就取來。”神容立時淡了臉色:“你還提那個。”他收斂了笑:“總要解決的。”總不能當沒發生過。作者有話要說:開啟紅包盲送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