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那樣走了?”“那自然, 我早說了, 他們沒有來往了。”裴少雍和長孫信跨馬同行, 低低交談著這兩句話時,隊伍已經出了幽州。裴少雍往後望了一眼,後麵被護著的馬車毫無動靜。“他們明明已經和離了……”他低低自語一般道。長孫信也往後方馬車看一眼, 神容這一路上就沒怎麼說過話。他清一清嗓,無事般小聲笑了笑:“是了,你沒聽他自己都說, 那就是幾句臨彆贈言罷了, 好了, 不必再聊這個。”裴少雍便沒再多言,隻是始終記著山宗那淩厲的一眼。那一眼甚至讓他覺得,自己好似動了他的禁忌。車馬停下,到了落腳的地方。悠悠一聲道觀的晚暮鐘響隨著春風送出來, 又隨風傳出很遠。紫瑞挑開馬車門簾,扶神容出來,眼前是那座熟悉的道觀。神容看了一眼山門,舉步先走了進去。知觀已經出來相迎,挽著拂塵在三清殿前的台階上向她見禮:“難得貴人再訪。”說話時他已瞧見後麵有兩個領頭的男子跟著走入, 先認出了長孫信,笑道:“原來長孫郎君此番也來了, 想必另一位就是上次護送貴人的那位郎君了。”神容被提醒了,抿唇,不自覺想起和山宗在這裡落腳時的情形。知觀話音未落, 已看清了走來的裴少雍模樣,口呼一聲“三無量”,訕訕一笑:“原來是貧道眼拙認錯了。”神容沒應話,走進了殿內,卻又記起上次在這殿中,自己捏著一支羽毛,沾著清水點過山宗肩頭,為他去晦的情形。她轉過頭,吩咐紫瑞:“快去準備吧,我想儘早入房去歇著。”紫瑞見她神色倦倦,不太耐煩的模樣,屈膝稱是,忙去安排。裴少雍和長孫信一先一後到了她身邊。“阿容,怎麼在這裡站著,是要拜一拜三清?”裴少雍在她麵前沒表露先前情緒半分,臉上皆是朗朗笑意。神容抬頭看了看那高大的三清銅像,遮掩一般點頭:“也好,拜一下吧。”知觀在門邊向長孫信見了禮,聽到這話,過來親自為神容正了正蒲團,抬手做請。神容斂衣跪下。緊跟著,裴少雍也在她身旁跪了下來,側頭看她。神容看著三清像安寧的須眉,高高豎著的胡衣領口遮了脖子,如雲烏發,如雪側顏,臉上沒有表情,眉眼卻似描畫深刻,美得豔然奪目。裴少雍忍不住又多看一眼,眼神都越發溫和了。知觀拿著簽筒過來,掂了三下,笑著送到神容眼前:“貴人不妨抽支簽。”神容聽到這話才發現自己不覺又晃了個神,看一眼簽筒,伸手撚了一支。往外抽時,知觀問:“貴人要求什麼,是運程還是姻緣?”連裴少雍都問了句:“阿容要求什麼,姻緣?”神容手停了,憶起那句“和我重新做回夫妻”。知觀身還躬著,等著她發話。她忽將那支簽推了回去:“不必了。”說完起身,徑自穿過殿內,往後去了。長孫信在旁安安靜靜看到此刻,朝著神容離去的身影看去,微微皺了眉,有些掛憂,他沒見妹妹何時這樣過,連日來都好似心思不在一般。但轉頭看到起身的裴少雍,他臉上就又笑了出來:“沒事,阿容素來不喜歡這些而已。”裴少雍捏著那支簽,就是神容剛抽出的那支,笑一下:“真是可惜了,是支吉簽。”……張威走到演武場裡麵,威武雄壯的操練號子正響。他擠去場邊的胡十一身旁:“頭兒呢?”胡十一朝前方努努嘴:“忙著呢,勸你沒事彆去找他。”張威朝那頭望,山宗隻穿了素薄的中衣,拎著出鞘的細長直刀,身影孤峭地站在場中央。“怎麼了,”張威莫名其妙:“為何不能找他?”胡十一左右看看,湊到他耳邊,攏著隻手低低道:“金嬌嬌走了!”“啊?”張威愣一下:“那這回頭兒不一起去了?”胡十一噓一聲,指一下那頭,小聲道:“你傻不傻,能去還會這樣?你是沒瞧見他剛回來時的臉色……”他有些說不下去了,想著山宗剛回來時的模樣,是一路策馬疾馳入了軍所,從馬上下來時依然乾脆利落,可臉上的樣子是他從未見過的,眼神威壓,臉色繃著,如在強忍著什麼。胡十一這樣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見了都不禁揪了一下心,當時根本不知該說什麼。到後來隻能硬著頭皮上去喚他:“頭兒,回來了?”彆的什麼都不敢多問。有一會兒,山宗才開口,像是鬆開了久久緊閉的牙關,連聲都有些啞:“去幫我盯著長孫家的隊伍,我要隨時知道他們到何處了,是否有消息送來。”說到此處,他忽而咧了下嘴角,喉結一滾:“算了,不會有消息送來,盯著他們的行程就行了。”說完就大步走了。胡十一想完,盯著場中歎口氣,撓一下額:“真沒見頭兒這樣過。”張威又往那頭看。山宗一步步走在場中,身披著漸漸暗下的暮色,轉身時一個側臉,冷肅沉沉。他信了,還是不去找他了。場外忽來一匹快馬,一個兵卒從馬上翻下,入場中稟報:“頭兒,關城斥候來報,有動靜。”山宗神情未變,手裡的刀一提,收入鞘中,大步往場外走:“牽馬過來。”大約就是從他去了一趟關外開始,關城近來時有動靜。胡十一已很麻利地動腳,第一個牽了他的馬送過來。山宗刀拋給他,拎著胡服往身上一披,迅速穿好,革帶一緊,翻上馬背後又接過了刀,臨要走,扯著韁繩停了一下:“到哪兒了?”胡十一愣一下,反應過來他是問金嬌嬌,忙回:“到檀州了。”山宗點了下頭,手上緊緊抓著韁繩,一扯,策馬出去。身後幾人快馬跟上他。胡十一伸著脖子,看他直往軍所大門去了。剛才看他模樣,差點以為他要去的不是關城,而是檀州。……道觀裡,一清早,客房中就收拾妥當了。神容坐在桌後,握著筆,在麵前攤開著的書卷上細細記述。她去關外時,就是抱著在這祖輩的書卷上新添一筆的打算,如今望薊山那一段已經補上了。停了筆,她垂眼去看那幾行小字。晦澀不通的文句,除她之外無人能看透,關外的經曆大概也是這樣,那是她和山宗兩個人的秘密。“少主,怎麼每到這道觀來,便好似睡得不好一般。”紫瑞在旁小聲提醒,一邊接過了她手裡的筆,免得餘墨滴落到書卷上。神容扇了扇墨跡,將書卷輕輕卷起來:“嗯,我先前還說再也不來這地方了。”紫瑞道:“是裴二郎君著急回長安,才又想著走這條捷徑。少主是不喜此處?”神容收好書卷,起身出門:“總引我生夢之處,有什麼好喜歡的。”紫瑞聽了暗自詫異,這麼久了,少主竟然還記著來時的那個夢魘?外麵已在準備啟程了。神容走出山門時,恰好一對男女相攜而來。彼此擦肩而過,其中的女子忽而停步,繼而朝她快走過來:“貴人?”神容轉身,台階上站著眉眼細細,頗有風情的女子,正朝她笑著:“是你。”竟然是關外銷金窟裡遇到過的杜心奴。“是賤妾。”杜心奴笑著向她福身:“本以為再也見不到貴人了,不想竟在此又遇上。”神容問:“你不是該回長安了?”“正是,當日多虧山大郎君和貴人相助,賤妾自附近的易州隨商隊回了關內,見到了出來找尋的夫君,因而耽擱了些時日,才逗留到了現在,今日途徑此地,是特來這觀中還願的。”神容往她身後看一眼,那裡站著個身著青布衣裳男子,和氣少話的模樣,料想正是她夫君了。“貴人既然在此,料想山大郎君也在了。”杜心奴找了一下:“賤妾想當麵再謝他一次。”“不在。”神容看一眼周圍,台階下的山道上,一大群護衛在忙著套馬裝車,好在她哥哥和二表哥還沒出來。杜心奴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她,麵露隱憂:“莫不是山大郎君出事了?”神容看她:“為何這麼說?”杜心奴低聲道:“當日賤妾離開時,聽那駕車的胡人說,他是孤身犯險一夜走遍了方圓百裡,才憑著絲線索及時找到那地方的,莫不是後來回程時他就遇險了?”神容心中微動,一時無言。杜心奴看她如出神一般,愈發懷疑,蹙起細眉:“倘若如此,賤妾無以為報……”“不是。”神容打斷她:“他好好的,隻是不在這裡罷了。”杜心奴先是意外,接著才鬆口氣笑了:“那就好,否則豈非叫賤妾寢食難安。”本還想問為何他不在,卻見山門裡走出兩個衣冠楚楚的年輕郎君,她止住話。神容低聲說:“走吧,之前的事不必在這裡提起。”杜心奴見那兩位郎君直直走向眼前貴女,機靈地福身低語:“他日有緣,長安再與貴人相會。”說完走去丈夫身邊,挽著他手臂,一同入觀去了。裴少雍先於長孫信一步過來,看了眼經過的杜心奴:“阿容,那是何人,與你說什麼了?”長孫信理著衣袍過來,接話道:“那是長安頗有名氣的箜篌好手杜娘子,想必是問能否同回長安吧,否則她又不認識阿容,能說什麼?”神容順著他話點了點頭:“嗯,我拒絕了。”作者有話要說:知觀:我道觀怎麼了,就被嫌棄了?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