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能繼續說下去, 因為有人來敲了門。是昨晚那個伺候過的胡人女仆, 來替櫃上的傳話的, 說是貴客的隨從來了。山宗這才退開,下了床,臉上那點笑還掛著, 手上係著束帶,束得還是那件深黛寬逸的錦袍。神容坐到床沿,看他一眼:“什麼隨從, 那些綠林人不是該走了?”她隻想知道東來他們現在何處。“你何不自己去看看。”山宗說著, 又看一眼她身上:“換了衣服再出來。”神容不禁看了眼自己身上, 這身衣服沒什麼,隻是太惹人注意,也太露了。……此時客舍的後院裡,一群人正在等著。那是東來和負責保護神容的十幾個精兵, 按照山宗的命令,今日一早趕來這裡會合,都已改頭換麵,穿了尋常胡衣,看起來就像是一群尋常富貴人家的隨從。約莫等了三刻, 才終於見到山宗自客房那裡過來。東來抬頭看到他模樣先愣了一下,已經習慣了他胡服烈烈的模樣, 忽見他錦衣在身,便不免想起了曾經他與少主剛成婚時的模樣,原本想問少主情形如何, 也連帶著停頓了一下。緊跟著就看到了神容,她就跟在山宗身後,二人看起來就像是從同一間客房裡出來的。東來立即快走兩步,向她跪下:“少主,是屬下護主不力。”神容身上換了身胡衣,簡單地梳了個發髻,都是客舍那個女仆給她置辦的。此時終於見到他,才算放心:“你們沒事?”東來垂著頭:“沒事,隻擔心少主。”神容再不想回顧先前了,雲淡風輕道:“沒什麼,我運氣算好。你們後來如何了?”東來看了眼山宗,想起了那日他麵色陰沉地趕到那片山嶺下的情形。他這十幾個兵其實都是好手,隻是當時是顧忌少主身份,不敢任意摟抱施救,稍一耽誤,就被水流卷開了。然而山宗並不在乎理由,隻看結果,恐怕這些兵回去也要領一回軍法。這些東來就不直言了:“也沒什麼,我們為找少主分開行事,領了命令去辦事,一切順利。”神容點頭,沒在意,忽而留心到這後院安靜得很,瞄了眼山宗,輕聲說:“我早就想問了,你來得匆忙,哪裡來的那麼多錢財行事?”在銷金窟裡買了她和杜心奴二人,又住入客舍上房,這裡靜得很,就如同包了這地方一般,左右花銷皆是貴客派頭,又豈會是小數目。山宗看她:“你馬上就會知道了。”說著掃一眼那些兵,“人帶出來。”東來起了身。幾個兵往後,去後麵的一間柴房裡扯出幾個被捆綁住的人來,一下推摔到他麵前,一陣含混吱嗚聲,因為個個都被塞住了嘴。神容一見他們就冷了眼神,第一個摔過來的便是當日那騙了她的那個婦人,那個可恨的牙婆子。婦人見到她就一連地磕頭,口中哼著不清楚的胡語求饒,接著又麵朝山宗不停磕頭。神容瞬間明白了:“原來你用的是她的錢。”山宗幽幽一笑:“她賣你賺了不少,自己那些臟錢自然也都倒出來了,有哪一毫是她自己的錢。”她冷冷看著那婦人,怪不得,他這算是取惡鎮惡去了。山宗問她:“你想不想出氣?”神容意外地轉頭:“你要讓我出氣?”他點頭:“否則我綁他們來做什麼。”神容心裡舒暢不少,甚至都笑了一下:“如何出?”山宗垂眼看那幾人:“在彆人的地頭上不能見血,不過叫他們永遠無法作惡還是可以的。”他語氣森森,就好似當初鎮壓那些大獄裡那群暴徒時的模樣,神容便明白昨晚那群黑場上的綠林人為何如此懼怕他了。半個時辰後,在這無人過問的後院柴房裡,這幾人臉上被刺上當地的刑囚標記,由幾個兵拽出後院,送交給昨夜離去的那群綠林。黑場上自然多的是手段讓他們無法再作惡。山宗和神容已經返回了房中,準備啟程。直到此時,神容才算徹底撇去心裡的那些不痛快,看了看坐在桌旁正用布纏著刀鞘遮掩的山宗,輕聲問:“你不是不出幽州的麼?”山宗手上不停,掀了掀眼,臉色似沉了幾分:“沒錯,所以出來的隻是個崇姓中原富商。”她回味過來了:“難怪昨夜那些人喚你崇哥。”“崇哥”兩個字從她口中說出來,山宗有點異樣的感覺,看她一眼,暗暗扯了下嘴角,一邊將手上刀鞘纏好了,塞入大氅中裹好,起身:“走吧。”客舍外的那條窄街上,到了白日裡才有了往來的人流,皆是路過的行商隊伍。那胡人櫃上的收了錢,極其熱情,如今見他們要走,又躬著身在門口送客:“貴客放心,車馬乾糧都備好了。”如他所言,門口停著輛輕便的馬車,東來坐在車上,陸續跟來的兵也都騎上了馬。神容看過一遍,登上了車,揭著車簾往外看山宗。他站在車外,從錦袍衣袖裡摸出了幾個金幣拋給那櫃上的,頓時叫人家一陣鞠躬道謝:“多謝貴客,多謝貴客,望貴客與夫人一路安順。”“嗯。”他一手掀衣,登上了馬車。神容不禁給他讓了點位置,盯著他:“他叫我什麼?”車小,山宗將裹住的刀塞在腳下,屈起長腿,聲一低就出奇地沉:“你要知道在外行走需要個身份,我是中原崇姓富商,你就是隨我出關途中不慎失散的妻子,被惡人拐賣入了風塵之所,如今又被我贖買了回來。”神容猜也猜到了,緊挨著他的身轉一下,囁嚅:“誰是你妻子。”山宗瞥她側臉,自嘲地笑了笑,確實,最多是前妻。外麵,東來已將車趕上路。這一路是有意隨著商隊走,並不是往關城方向,這是山宗早定好的。他下令時並未說緣由,東來也隻能照辦。關外百姓大多牧馬放羊,城鎮極少。蒼茫天地黑下時,就如一片黑沉沉的幕布籠蓋四野,隻剩頭頂點點星光。一片背風的坡地下,天黑後駐紮了幾個圓頂小帳,一群行商的中原人正圍著篝火飲酒吃飯,就見另一行十來人趕了過來。那一行人停下,馬車上下來個勁瘦乾練的少年,過來問他們能否一起落腳,隻要借他們幾個小帳即可,願意付錢。都是商人,又都是中原人,自然好說,那幾人皆同意了。少年返回,向車上稟報過,車上便走下一個身姿頎長的男人,身後跟出個穿著胡衣的年輕女人,隻一個側臉也容色絕豔。眾人皆借著火光看著。篝火直照到車邊,山宗一手在神容腰後一托:“過去。”她自然而然就隨著他掌心那點力道邁了腳,往那邊坐著的那幾個中原人走去。那邊幾位中原人已經起身,向山宗搭手見禮,請他坐過去交個朋友,又叫他們當中的女眷來招待神容。山宗拿開她腰後的手,過去坐下。神容被一個年輕婦人請了坐在他們旁邊一叢篝火邊,接了她們遞來的熱湯,看一圈眼前,都是女眷,一個個被關外的風吹得灰頭土臉,可見路途辛苦。男人們到底熟得快,旁邊很快就與山宗聊開,都已有人在喚他“崇兄”了。神容往那裡瞄去,山宗搭膝而坐,一手端著湯碗,剛低頭飲完一口,薄唇帶笑,錦袍袖口一縷暗紋被火光照出來,隱隱一身清貴。沒了凜冽的直刀,褪了胡服馬靴,他此時不在幽州,不經意間的舉手投足竟顯露了一絲世家涵養。但很快他們的說笑聲就叫她回了神,她低頭飲湯。一個胖乎乎的中原商人看清了神容相貌,忽然問山宗:“敢問尊夫人如何稱呼?我自長安來,曾也見過不少富貴人家,京中顯貴,瞧著略有些麵善。”神容端著碗,隻能裝作沒聽見。山宗看她一眼,漆黑的眼裡映著火光,忽而一笑:“內子姓金,名喚嬌嬌。”她蹙眉,朝他看去。那個中原商人一聽沒聽過這名字,訕笑道:“那看來隻是麵善。”一餐飯用完,交談便結束了。大家都要趕路,因而睡得也早,各自在附近的小河裡洗漱過,回去帳中安歇。神容躺入一間圓頂小帳裡時,篝火已滅。沒多久,帳門被掀開,男人的身影矮頭進來,一手係住帳門,一手脫著外袍。唰的一聲輕響,外袍落在就地鋪著的氈毯上,正搭在她腿上。她沒動,身旁男人的氣息撲麵而來,他已躺下,蓋了胡毯。神容睜著眼,眼裡是他仰躺的側臉,昨夜不知不覺睡去,毫不知情,此時才有與他同床共枕的感覺。她悄悄翻身,背過去,否則隻是看著他的肩和腰,就又要勾她回想起那個夢。氈毯太小,他又身高腿長,她這一動就如同蹭著他翻了個身。頸後忽然一陣熱氣拂過,山宗側臥了過來:“你還沒睡。”她心中一動,忽而想起來,他眼力好得很,一定是早發現她睜著眼了,乾脆開口說:“你方才說誰叫嬌嬌?”山宗的確進帳就仔細看過她了,低低笑了笑,胸腔震動,挨著她的背:“隨口說的。”那是胡十一取的好名,想起就用了,她大概還是頭一回明明白白聽見。四下安靜,除了漸漸清晰的呼嚕聲和夢囈聲,帳中隻剩下彼此並不均勻的呼吸聲。春日席地而臥還是冷,即使鋪著氈毯還是難耐。神容不自覺縮了縮身子。一隻手忽然搭在她身上,扣過去,牢牢將她扣在懷裡。是山宗的手,他手掌遮著她的耳,人貼近,低低說:“你知道為何露宿的氈毯都這麼小?”她不自覺問:“為何?”“就是要這樣睡的,否則冷。”他說,溫熱的呼吸吹在她頸後。神容被他牢牢抱著,一動不動,心想他身上的確是熱的。山宗說的不算假話,其實是商人小氣,給的氈毯小罷了。等真抱住了她,黑暗裡感受卻深刻許多。昨夜她睡著了在身側,並不覺得有什麼,今晚她一直清醒地在身邊,軟軟的身軀全在他懷裡,卻好像意味不同了。他身緩緩繃緊,貼著她的身軀,覺得她身軀似更軟了,如水一般,沒有多動,也不能多動,這小小的帳房根本擋不住半點動靜。當初成婚後都沒有共睡過一榻,如今他們卻在關外做著彆人眼裡的夫妻。他在一片昏暗裡盯著她的發,隨即就又想起她在馬車上的那句話,誰是你妻子,無聲地咧了列嘴角。當初也從未想過會有這樣一日。作者有話要說:我來惹,廢了兩千字,吐血。紅包,老規矩,明天更後和前章一起送。抓過蟲了——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