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薊山在關外那一段山嶺雖視野可見, 但走過去還是費了些時間。終於到了地方, 頭頂的天早已亮透。神容站在那段山嶺之下, 細細打量,主峰皆在關內,這一截隻是收尾, 一眼就可以看到頭。但與關內的山勢不同,這一段陡峭非常,山壁參差嶙峋, 山腳下繞著條細細的河。打量完, 她又沿著嶺下緩步走動, 探了周圍地風。這一帶人跡罕至,草木茂密,但並沒有什麼能引她留意的“風”可撿。她停下,朝後麵的東來點頭。東來接到示意, 抽出刀,到她所站的腳下破土,往下掘了一個碗圓的小口。一直往下,直至一臂深,都挖掘地很快很順利, 沒有遇到任何阻力。神容看了一眼,說:“停吧。”東來收刀直身:“少主, 看來沒有礦石。”“沒有才好,若是還有一段礦脈在關外,那才是麻煩。”神容說著又抬頭朝眼前山嶺看了看, 一手按在懷間,慢慢推算著礦脈走向。書卷還在她懷裡收著,但上麵沒有記述,已不能給她指引,她這回隻能靠自己。東來讓開一步,知道這時候關鍵,不敢有半分打擾。神容的目光幾乎是一寸寸從關城方向往山嶺這頭看過,漸漸摸出了個大概,接著目光停住:“那裡不太對。”山嶺最尾端靠著河水,沒有樹也沒有草,光禿禿的山壁陡峭,山石愈發嶙峋甚至尖銳,像是被刀斧劈出來的,山腳處更是坑坑窪窪。神容又看了一遍說:“好似人為動過。”東來立即道:“屬下去看看。”一直在旁護著的那十幾個兵此時齊齊接近,其中一個向神容抱拳:“貴人小心,那裡應當是關外敵賊弄出來的。”她問:“也是陷阱?”那兵回:“不止,關外一心想摸混入關,除去陷阱,還會鑿山借道,想從山裡進入關內也是有的。”神容便明白了,這片山嶺還真被劈鑿過,而且次數很多,才變成了這麼一幅嶙峋模樣。然而關外敵方不知道望薊山的特殊,這山變化多端,前所未見,根本不能亂鑿。這段山嶺雖無礦脈,地風卻還牽扯著關內主峰,這裡地風不穩了,便導致關內的礦脈產生了一絲偏差。她想了想,既然如此,不如乾脆再動一下這山嶺,讓這裡不穩的地風泄去。不破不立,這樣既能讓關內山勢徹底平穩,才好放心開采礦石;又能壞了關外潛入的路。“能否破壞了那些?”她低聲問。那兵道:“這不是難事,關外的布防遠不及關內嚴密。咱頭兒那些兵術,就是給他們照著抄都未必學得來。”聽語氣他對山宗分外自豪,說完一抱拳,撥出五六人,迅速往前去了。神容吩咐東來:“去幫著他們,這裡地風已經不穩,留意動靜。”東來領命跟了過去,一邊抽出刀去幫忙。剩下的幾個兵都還記著山宗的命令,圍在神容身側好好護著。神容凝神留意著地風。前方那幾個兵手腳麻利,在那坑坑窪窪的山腳就如入無人之境,抽刀彎腰,不知刺到了哪裡,很快就轟然一聲悶響傳出。一大片地塌了下去,露出一個陷阱的大坑,緊接著又接連塌了好幾處。很快,牽扯出了更大的動靜,那陣沉悶的聲響一直沒停,如從地底傳出。神容早有防備,立即喚:“東來!”東來馬上叫那幾個兵離開。神容喚完卻覺得自己腳下都在震顫,如同之前經曆過的一樣,熟悉的山搖來了。她看向山嶺,碎石飛濺,有一片山石竟整個地滑了下來,直往下砸落。“往前!”她指揮東來帶人去那裡躲避,一麵也往那裡避讓。身邊緊跟著保護的兵卒卻阻攔了她:“貴人不能再往前,那裡易遇上關外敵賊。”那頭東來也同樣被那幾個兵攔住了。不能往前,神容就隻能去看山腳那條河了,蹙了下眉:“那就去河裡,若有吸力,儘量穩住,等這一陣過去再說。”山搖竟還在繼續,滑下的山石沒頭沒腦的飛落。河水在咕咕冒泡,說明神容的判斷沒錯,河裡的確有吸力。她早料定這裡地風不穩時也會有關內那樣的水流吸卷。一塊山石飛來,多虧一個兵推了一下神容才避開。神容被推著順勢就踩入了水裡,水流沒過小腿,一陣冰涼,尚未來得及說話,巨大的吸力已襲來,且不止一股,方向也不一樣。她反應極快,深吸口氣閉住,果不其然被水中吸力一卷,人就傾倒,渾身浸了水。所有人都在往她這裡趕,但水流是阻力,有個兵卒托了她一下,把她往岸上推,自己就被卷開了。另一頭東來勉力趟河而來,山搖中河水倒吸,他好不容易近前,隻來得及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就又被吸卷回去。神容被這一扯穩住了身形,但阻止不了水流吸力,人迅速隨流漂出去。偏偏那片滑下來的山石砸落入了河麵,她不知又被哪個兵推了一下,這一下太用力,她順力被卷往另一頭,砸下的山石和濺起的水花已將她和他們隔開。一陣急速的吸卷,漫無目的,直到挨到岸邊,神容兩手緊緊抓著茅草才停了。她鬆口,急急呼吸兩口氣,差點就要脫力,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一些,費力地上了岸,虛軟地挨著棵樹坐下。渾身濕冷,但她第一件事是拿出懷裡裝書卷的錦袋看了看,還好錦袋可防水火,隻要沒丟就好。她又放心收回懷裡,這才擰了擰濕透的衣裳,一口一口緩著呼吸,一麵沒好氣地想:幽州的山脾氣真不小,跟幽州的人一樣,難馴得很。但她還會鎮不住不成,現在還不是安分了。河水的確已經平靜,再無動靜。她轉頭往被卷來的方向看,一怔,那片山嶺竟已不在視線裡了。水的吸力太快了,隻這片刻功夫,居然就漂出來這麼遠。不見東來也不見那群兵,他們可能還在那一頭。神容看了眼天,就快過午時,幾個時辰一晃而過,她得趕緊去與他們碰麵。那片山嶺地風已泄,就如一個人的壞脾氣被捋順了,她出來的目的已達成,這就夠了。身上的胡衣又擰了擰,這胡衣厚實不貼身,倒是好事,此時也沒起風,不至於更冷。神容提起力氣起身離岸,穿過一片山林,才看到了那片山嶺的一個嶺尖。原來是被河流帶著繞了個向,難怪看不見了。她推算了一下距離,循著方向過去,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連忙止步,避去樹後。遠處一隊披頭散發的男人騎馬而來,手提大刀,是關外的兵馬。神容轉頭就走,一麵想起那幾個兵的話,果然一路往前會遇上關外敵賊,她現在就已經被水卷來前方了。隻能在林中快走,身後似乎一直能聽見馬蹄聲。神容就快用光僅剩的那點力氣,終於走出林子,到了一條土路上。路上正有一行五六人的隊伍緩緩經過,有馬有車,馬背上還有貨,看起來像是一支走商的。馬車裡探出一個皮膚黑黑的婦人,穿著一襲繡彩的胡衣,朝她招手,好像在喚她過去一樣。神容聽見身後馬蹄聲似又近了,咬了咬牙,隻好快步過去。馬車竟還停下來等她,那婦人伸出隻手來拉她,一麵笑著對後麵說了句胡語。關外主要是奚人和契丹人,容貌與漢人相似,隻語言不通,這個婦人說的不是契丹話,是鮮卑話,應該是奚族人。長孫家祖上也有鮮卑血統,神容能聽懂一些鮮卑話,她聽懂了這婦人在對她身後說:“這是我們的人,一直等著她回來呢。”神容一下被拉上車,迅速往後看一眼,後方那隊披頭散發的兵馬已經追到了跟前,聽了婦人的話才停了。婦人又說句胡語,隊伍裡一個行腳的奚族男子過去給他們遞了點碎銀,那群兵馬收了錢,這才調頭走了。馬車瞬間就動了起來,走商的隊伍上了路。神容去看那婦人,微微欠身致謝。婦人似乎是隊伍領頭的,笑眯眯地看著她,指指她身上的濕衣裳,用胡語問她怎麼了。神容為了不暴露是關內來的,故意指指自己的唇,搖頭,裝作不能說話的樣子。那婦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繼而笑得更深了,從身側拿了一塊胡毯遞給她。神容接了,披在身上,兩手拉在胸前,雖然她今日特地穿了胡衣,綁著發辮也像個胡女,但剛剛躲開那幾個兵馬,不代表可以鬆懈。婦人又很熱心地遞來水囊,拔開塞子,還有熱氣。神容身上正冷,但擺了擺手,裝作不渴的樣子。婦人便將水囊放下,遞來一塊胡餅,又笑著請她吃。神容看了一眼,還是擺手,雖然她確實早就餓了。婦人便不再遞東西給她了,隻是打量著她笑,仿佛十分滿意的模樣。神容趁機朝車外看一眼,沒再看到那片嶺尖,不知道走出了多遠,看眼下情形,也不好隨便停下,怕再遇上那些關外兵馬。隻希望他們不會去那片山嶺處。她一邊看車外,一邊又看天色,思索著在哪裡下車合適。忽聞車外多出了人聲,好像是到了什麼城鎮的模樣,馬車也不再顛簸了。但那些聲音隻一晃而過,馬車好像一下變快了,神容甚至一隻手扶住了車門,才不至於搖晃。對麵的婦人還笑著用胡語說了句:“沒事,放心。”車許久才停下,像是直接拐入了什麼地方。婦人先下了車,朝神容招手,臉上還是那般滿意的笑。神容朝外看了一眼,是一間院子,院外是一條不寬的街道,街上胡人酒肆林立,應是到了附近的一個小城裡。她揭開胡毯下了車,到了這種地方也好,也許更方便東來他們找來。那婦人指一下院內的屋子,用胡語道:“進去坐吧,這裡麵可是個好地方。”神容看她一眼,見她臉上又露出了那般滿意的笑來,心中動了動,點頭,往那屋子走。走到一半,立即折身往院門跑去。婦人忽然尖利地叫起來,神容身後一下追來兩道身影,一左一右架住她就往回拖。那是兩個高壯的胡女,簡直像男人一般有力氣。神容被拖回去時,身上已經徹底沒有力氣,疲憊饑餓幾乎耗空了她,實在無法掙脫,直接被拖回了那間屋內。接著眼前一黑,她臉上被遮上了一塊黑布。……滴答滴答的聲音在響,好似是漏刻聲。神容迷迷糊糊醒來,眼前有朦朧的燭光。耳邊一個女子的聲音在說話:“唉,這是遇上牙婆子了,這關外的牙婆子可非我朝那樣的,都是直接偷啊搶的,才不管是不是傷天害理呢。”神容一下清醒了,撐著床坐起,依然是一手立即去摸懷間。一個女子挨過來:“找你那書麼?不用擔心,他們叫我搜你身,我一看就一本《女則》,有什麼好搜的,又給你塞回去了。”神容已摸到了,看向對方,那是個眉眼細細很有風情的女子,穿一身染彩襦裙,梳著樂人發髻。她開口問:“你是漢人?”聲音有些嘶啞。對方盯著她看了看,大喜:“說了這麼久沒回音,差點以為你是胡人,還好我猜對了,你與我是一個地方來的。”神容又打量四周,這隻是一間簡易的住房,有一個妝奩在,才能看出是住女子的。她的身下是一張低矮的床席,鋪著一層豔麗的胡毯。她瞬間就厘清前因後果了,那個婦人竟敢賣了她。那女子看她臉色不悅,輕笑道:“說來真是奇特,你是唯一一個被牙婆子賣來還好端端的,我見過之前被騙來的,都半死不活了,你一定聰明,沒吃他們的東西,也沒喝他們的水。”“若非出於無奈,我根本不會上她的車。”神容咬了咬唇:“待我出去再問她……”“算賬”兩個字還沒說出來,她忽而一怔,連忙起身去看窗外,卻發現窗戶推不開。儘管如此,窗外的天黑了她還是看出來了。“我昏多久了?”她回頭問。女子歎氣:“昏一日了都,你一定是吃了些苦吧,我給你灌了好些米湯呢,衣服也是我給你換的。”神容這才顧上看身上,果然已經換上了一身胡衣,五彩斑斕的。她心想糟了,過去這麼久了,山宗還在關城那裡等她。“怎麼了?”女子問她。神容坐回床席,麵沉如水,一言不發。女子湊近來,挨著她跪坐:“我照顧你時就在想,看你一身貴氣,可彆是出身二都,如今聽你口音,應是長安人士無疑。”“嗯。”神容心不在焉,此時也沒有心情理會彆的。女子朝她跪坐端正了,見禮,自稱也換了:“賤妾也是長安人士,曾出身長安教坊,會彈箜篌,名喚杜心奴。前些時日自國中往邊關采樂,在易州地界遇上一群商人,他們起先說請賤妾來這裡奏樂,豈料來了之後,他們竟不肯放賤妾走了,所以賤妾與貴人一樣,皆是被騙來的。”神容淡淡說:“那又如何?”杜心奴笑了笑:“貴人有所不知,這地方其實是個銷金窟,銷的無非是酒和色。賤妾看貴人似乎出身不凡,或許是會一些宮廷樂舞的,不知能否與賤妾配合一番,明晚博個頭彩……”“想都彆想。”神容直接打斷了她的話。早看出這地方不是什麼正經地方,但叫她去獻舞,做夢不成?杜心奴一愣:“貴人不願?”神容輕哼一聲:“他們不配。”杜心奴這下算是徹底確定了,這的確是位貴人,否則不會在這般境地下還能臨危不亂地說出這番話來。她瞄了瞄神容,試探般笑道:“說起來,賤妾曾有一次在北疆境外落難,也遇上個貴人,不過她要好說話許多,溫柔如月,貴人不同……”神容轉頭看她。杜心奴頓時訕笑:“貴人像日頭,這天上哪能缺了日頭呢是不是?”神容現在沒心情與她說這些,她隻想安靜地想個法子離開,冷淡道:“你就是再編故事也休想說動我。”杜心奴語塞,心想這貴女看著明明年紀不大,眼睛也太毒了,什麼心思都逃不過她似的,口中無奈歎息一聲:“明晚會有附近的貴客來,據說要挑人帶走的,賤妾本想著這是個好機會,所以才想請貴人配合來著。”若非見她生得明珠一般,豈會想到這念頭。好不容易等到她醒才提了。神容忽然看她:“你說什麼?”杜心奴差點又要愣住,還以為自己說錯話了。神容眼珠動了動,忽然站了起來:“那好,跳!”杜心奴沒料到她竟改了主意,高興道:“貴人同意了?”神容豎起食指,示意她噤聲。她的人一定正在找她,隻要有機會出這地方,她當然同意。作者有話要說:我來了~紅包~明天和前兩章的集中一起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