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離洛陽, 西往長安。再上路時, 坐在馬車裡, 聽得最清楚的不再是軍所兵馬那種肅穆的馬蹄聲,而是換成了貴族鬆散的步調。神容在車裡坐著,百無聊賴地捧著自己的暖手爐。忽聞一聲莊嚴鐘響, 悠悠揚揚隨風送至。外麵裴元嶺帶笑的聲音緊跟著傳進來:“阿容,看看這是到哪兒了。”神容揭開車簾,看一眼他帶笑的臉, 轉頭往前, 就看見了高大威儀的城門。城頭樓闕四角指天, 勢如指日穿雲,伴隨那一聲鐘響而來的是城內鼎沸喧鬨的人聲。到長安了。她捏著車簾,眼睛往後瞄去。軍所兵馬還在後麵跟著,遠遠離了一大截。為首馬上的男人黑衣肅肅, 手指摸著橫在馬背上的刀鞘,目光原本閒閒地落在街上,此時忽然向她看來。神容與他眼神撞上,放下車簾,又坐了回去。那天在小城外遇上後, 裴元嶺與他相認,接著就問他:“崇君是否還要一路護送到底?”他竟笑著說:“自然。”而後就真的按原計劃一路護送著她來了長安, 隻不過再未近前。途中有兩次在驛館落腳,他都與自己的兵馬待在一起,彼此也再沒說過話。馬車駛入城門, 自大街進入東市,在一片繁華聲中停了下來。裴元嶺對著車門道:“我也有陣子沒去趙國公府拜會過姑母了,阿容你不妨下車來幫我選個小禮,稍後也好一並帶回去贈給她。”神容回神,摸著暖手爐回:“也好。”外麵紫瑞將車簾揭開,她將暖手爐遞出去,探身出車。東市繁華,人流眾多,此時街頭上多的是人朝這裡觀望。神容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去,原來是在看軍所人馬。這是外來兵馬,都中百姓少不得要多看兩眼。山宗在低頭彆刀,抬頭時又朝她看來。“阿容,你先進去挑著,等一等我。”裴元嶺又在旁道。神容點點頭,轉過頭不再看,走入街旁的鋪子。那頭,裴元嶺已走到山宗身邊,上下打量了一番他那身胡衣裝束,搖了搖頭:“你知道自己已經到什麼地方了?就憑你如今還敢跟來長安的這份魄力,我隻能說,果然還是當年的那個山家大郎君。”山宗隨手拍去衣擺上灰塵:“我既然接下了這職責,自然要送佛送到西。”“送佛的可不會一直盯著佛。”裴元嶺微微笑道,看他的眼神很是微妙。山宗嘴角勾起:“不盯著又如何護?”便是這痞樣也與當初一樣。裴元嶺又笑了笑,自認不是其對手。不過放眼世家子弟,誰又能是他山宗的對手。這三年間他銷聲匿跡,無人知曉他去處,就連自己這個舊交也不知其蹤。直到此番他回來,裴元嶺才知道他原來一直待在幽州。竟然還是護送著他和離的妻子回來的。這二人一路下來幾乎沒說過話,尤其是當著自己的麵前,但裴元嶺還是覺出了一絲不同。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同,便如方才他們彼此那若無其事般對視的那一眼。還未等他再開口,街上忽然開始喧鬨。有官駕經過,前方一列侍從當先開道,百姓們紛紛讓路。他們這一行隊伍人數眾多,占了半邊大街,此時也不得不往邊上退開幾步。那輛車駕自路上經過時,裴元嶺施施然抬袖遮額,認了出來,低聲道:“是河洛侯的車駕,應當是剛剛見過聖駕,要返回洛陽去了。”河洛侯出身崔家,亦是紮根洛陽的大族,但與山家不同,乃文顯之家。山宗隻朝路上瞥了一眼。裴元嶺看著這陣仗,接著又低聲道:“你在幽州三載,怕是有所不知。去年今聖登基,河洛侯扶持有功,如今崔家顯赫,才會有這般排場。倘若你還在山家,洛陽如今又豈會隻有崔家獨大。”山宗無所謂地一笑,這些世家風頭離他已經很遠,隻問了句:“當今聖人是個怎樣的人?”裴元嶺不能叫人聽見他們議論這些,聲音更低:“聖人還年少,原本誰也沒想到會是他登基。”當年先帝最寵愛的是膝下幺兒,就連長孫家和他裴家也是暗地裡站在皇幺子這邊的。不料後來皇幺子因病早逝,一番兜轉,幾番變化,最後立下的儲君竟是個就快被人遺忘的藩王世子,便是今聖。雖然年少,但登基後他便開始收拾先帝的心腹大臣,還是叫人忌憚。所以要論當今聖人是個什麼樣的人,裴元嶺一時也無法說清。山宗聽完,什麼也沒說,垂眼把玩著腰間刀鞘,如同沉思。直到忽而想到什麼,他嘴邊才浮出笑來。總算明白為何長孫神容會如此不辭勞苦地趕赴幽州,尋出了這麼一個大礦來。原來是怕得罪新君,想要立功求穩。官駕陣仗過去了,道路恢複通暢。裴元嶺朝那鋪子轉了下頭,留意到鋪子前隻站著紫瑞,問道:“阿容呢?”紫瑞答:“少主在鋪中,到現在還沒出來。”山宗朝那裡看了一眼。身旁的裴元嶺已朝他看來,君子端方地理了理身上衣袍,笑道:“還不去道個彆?你可不要以為我還會讓你護送到趙國公府門前。”雖然以他的為人,可能還真有那個膽。山宗看他一眼,嘴角一提,越過他走向鋪子。鋪中是賣胭脂水粉的,隻一張櫃麵,卻擺了琳琅滿目的盒子,三三兩兩的婦人聚在那裡挑選。忽見有男人進來,婦人們都看了過去,一眼之後看到他模樣,忍不住又看一眼,相互帶笑地瞄著他竊竊私語。山宗往裡走。臨窗垂簾,簾後設席,那裡放著張小案,神容就隔著簾子坐在案後。案上擺著隻小盒,她手指沾了點,在手背上慢慢抹著看色,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隻以為是裴元嶺,頭都沒抬。“我隨便選了,料想大表哥是要與他說話才支開我的,隻在這裡打發打發時間罷了。”山宗站在她身後,無聲地笑,眼睛看到她的手背上。這手在幽州數月,也沒被秋風吹黑,還是生生白嫩,此時沾了一點嫣紅,往他眼裡鑽。神容又抹一下,才問:“你們都說什麼了?”沒有回音。“算了,我也不想知道。”她說。山宗不禁又笑。神容取帕擦了擦手,一手拿了剛試過的那盒胭脂往後遞:“就選這個吧。”遞出去時回了頭,才發現身後的人是誰,她不禁一怔。山宗站得近,她的手遞過來就直接觸到了他胸膛。彼此對看了一瞬,他垂了下眼,神容若無其事地收回手。山宗終於開口:“我就送你到這裡了。”神容才知道他是來道彆的,眼神動一下,點點頭:“嗯,這一路有勞山使了。”山宗察覺出了她語氣裡的冷淡,盯著她,扯了扯嘴角,發現已沒什麼話可說了。神容斜睨他:“你還有事麼?”她站起身,“沒事我就走了。”起了身又不比坐著,反而離得更近了,她的鞋尖抵著他的馬靴。山宗看著她,側身讓開一步。神容越過他出去,經過時彼此手臂輕擦,往簾外去了。裴元嶺等在門外,看到她出來,幾步之後就是山宗,笑了笑:“阿容為我選了什麼?”神容將那盒胭脂遞給他。裴元嶺接了,納入袖中,又笑著問:“怎麼你自己沒挑一個?莫不是已從幽州給姑母帶了禮?”神容聽到幽州就往後瞥了一眼,挑挑眉說:“沒有,幽州沒有我想帶的東西。”說完便往馬車去了。山宗一直看著,直到她已踩墩入車,放下了車簾。裴元嶺上了馬,特地自他身邊過一下,笑道:“好了,佛送到了,接下來是我的事了。料想你會在長安待幾日,我回頭再找你。”山宗不置可否,朝遠去的馬車又看了一眼,翻身上馬。他手揮一下,帶領兵馬去官驛,恰與馬車反向而行。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一車一馬,兩隊漸行漸遠。半個時辰後,神容的馬車停在了趙國公府外。眾仆從連忙出來伺候。神容下車時,裴元嶺也下了馬,揣著她選的那盒胭脂道:“我先去給姑母送禮去,你先去見一見你哥哥,料想他也等急了。”她點頭,進了府門,忽而又喚:“大表哥。”裴元嶺回頭,文雅地笑:“放心好了,我說話你還用擔心?是我接你回來的,隻有長孫家護衛跟著你,再無他人。”神容就知道他辦事穩妥,所以她哥哥才會想到讓他去接自己,想想又說一句:“我也是為自己著想罷了。”裴元嶺笑著點頭,先往前廳走了。神容穿過回廊,先去她哥哥的院子。剛到院門,就見一道穿著月白圓領袍的身影閃了出來,不是長孫信是誰。“阿容!”長孫信一見到她就快步迎了上來,對著她左右看了看,鬆口氣:“等了這許久,還好你好好地回來了。”神容解下披風遞給紫瑞,先叫她退去,這才問:“你怎麼了,說好要帶工部的人去幽州,偏偏請了劉尚書去坐鎮,卻連一封信也沒有?”長孫信看看左右,見沒人在,才靠近一步道:“我實話相告,也好給你個準備。”神容看著他,等著他說。他小聲道:“父母都知道了。”神容一開始沒回味過來,看到他眼色才反應過來。他是說山宗在幽州的事被父母知道了。她頓時蹙眉:“你不是答應我不說?”長孫信立即道:“這可怨不得我,我原本是一字未提的,隻怪前後兩件事連著,想不發現也難啊。”一件是神容回給裴家二郎裴少雍的信,裡麵描繪了一番驪山景致。本稀鬆平常,可裴少雍一看那位置,竟認出了那是當初先帝賜予山家的地方,便生了疑,甚至想去驪山走一趟。此事不知怎麼傳入了他們母親的耳朵裡,便已留了心。沒多久,又出一事。被關入幽州大獄的柳鶴通都要快叫人遺忘了,他沒被落罪的家人還在四處為他求救,求著求著便求到了他們的父親趙國公麵前。求救的理由是幽州大獄實在慘無人道,聽聞鎮守幽州大獄的幽州團練使更是手段殘暴,換個地方關也是好的。趙國公雖無心理會,還是叫人過問了一下幽州大獄的情形。不想根本不得而知那位團練使是何人,如同不在百官之列一般。這下反而叫趙國公注意了,畢竟他的愛女還在幽州,於是動用關係,出入宮廷,終於看到了先帝的官名冊。冊上在幽州團練使的軍職之後,是一個熟悉的名字:山宗。這前後兩件事一交疊,長孫信就是想瞞也瞞不了了。“這下你知道我為何不能給你寫信了?父親母親生怕我再給你通風報信,非要你回來才能放我去幽州。我隻能請動老尚書出麵,又請大表哥去接你。”長孫信一口氣說完,無奈歎氣,卻見麵前神容有些心不在焉一般,眼珠微動。他料想是自己說嚴重了,又溫聲安慰:“你也不必擔心,父親母親隻是不放心,要怪也是怪我隱瞞不報。”“不是,”神容看看他,輕飄飄地說:“我隻是在想,父親母親既已知道了,最好還是彆叫他們知道他來了長安。”長孫信一愣:“什麼?姓山的到了長安?”神容點頭,想起了不久前的道彆,低低說:“是他護送我回來的。”長孫信頓時連著低咳兩聲,小聲說:“他還真敢,最好藏好點!”作者有話要說:神容:幽州沒有我想帶的東西。山宗:我……神容:你不是東西。稍後來送紅包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