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刺史府裡回來,廣源就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辦錯了事。總覺著夫人,不是,貴人在刺史府裡進了一下郎君所在的院子後,回來就一直臉色冷淡。但他往內院裡伸了下頭,也沒看出有什麼動靜。再想想那日郎君走時的情形,好似也沒什麼兩樣。神容看著眼前的字。書卷停在首頁《女則》的卷名上,她臨窗倚榻,將這兩個字翻來覆去看了又看,抬頭問:“東來在山裡這麼久了,還沒消息送來?”一旁紫瑞道:“沒有。”她又問:“我哥哥呢?”“郎君今日一早就去山裡了,他正著急,又怕趙刺史再請他去赴宴走動,說是端著架子太累了,又是對著……”紫瑞及時打住。對著那男人。神容不鹹不淡地輕哼一聲,又想到了那日他張狂的眉眼。她將書卷一收,不想再想起那身影,起身說:“給我更衣,我也要入山去看看。”紫瑞忙去準備。今日天氣不算太好,日光薄淡,凜凜有風。神容換上胡衣,戴了帷帽防風,拿了根柄頭包綢的馬鞭,打算騎馬上路。剛出大門,廣源跟出來問了一聲:“貴人這模樣是不是要入山,可要我支人去通知軍所?”紫瑞這才想起張威的人馬已隨郎君去山裡了,她們眼下隻能帶家中護衛,但少主今日居然沒發話。神容牽了護衛送來的馬,踩鐙坐上去:“走就是了。”紫瑞便朝廣源搖頭,跟著騎了一匹矮馬,帶上護衛出發。城中今日也有些特彆,沿途不少屋舍院頭的高處都插著花草,好似是個什麼節日一樣。快到城門口時,紫瑞老遠就看見一行人馬停在城下,個個甲胄齊整,馬壯鐙亮。她打馬往前跟緊些,低聲提醒:“少主,那是軍所人馬。”神容帷帽隻掀了一半在帽簷,轉頭才看見那隊人,好巧不巧,一眼看到隊伍後方,黑衣獵獵的男人走出來。她轉開眼說:“直接過去,我現在不想看到他。”紫瑞稱是,不敢多話。神容轉頭看著另一邊,就快到城下,忽然叫停:“等等。”紫瑞連忙叫護衛們停下。神容扯著韁繩調轉馬頭,往那路邊看。路邊有個藥材鋪子,開著大大的窗口,裡麵的藥櫃一格又一格,滿滿當當。她看的卻是門口立著的直竿,竿上挑著鋪麵招牌,這沒什麼奇特的,奇特的是最頂上還綁著一把似蔥非蔥的草。神容下了馬,走到那門口,掀著帽紗又抬頭接著看。鋪裡櫃上的跑出來:“客人可是想看什麼藥?”神容舉鞭指一下竿頭:“那也是你們鋪子裡的藥材?”櫃上的搭手:“是。”“拿下來我看看。”櫃上的訕笑:“貴客定然是從外地來的,那不是賣的,今日時日特殊,幽州各家掛花掛草,是討個避戰禍的好兆頭。”神容朝紫瑞看一眼。後者會意,馬上掏錢。“不不,”櫃上的見狀婉拒:“這真不好賣。這是咱們店裡封山前采到的最後一把,掛上去取下來也不吉利。”神容本還懷疑是外地運來的,聽說是封山前采的,甚至都走近了一步:“取下來,若不是我要的,我再給你掛上去就是了。”“這……”櫃上的覺得不大好,可看她身後一大群護衛,也不敢隨便說不。神容耐心漸無,總仰著頭看,脖子都酸了,餘光忽然瞥見身側出現了幾個兵卒,一轉頭,身旁多了道身影。櫃上的像是嚇了一跳,趕緊躬身見禮:“山使。”神容視線從他裹著馬靴的小腿往上,掠過緊束的腰身,直看到他的下巴,仰著頭,覺得被壓了一頭,彆過臉,一把拉下帽紗。山宗剛才就看到她了,本身她這樣站在人家店鋪前也顯眼,搞得像要為難人家。此時看到她舉動,不禁牽了嘴角,想起了那日刺史府上的情形。她自己那麼囂張,反而還挺有理的。他抬眼掃過竿頭:“你想乾什麼?”“買草,不行麼?”神容口氣輕淡,他管天管地,要管她嫁不嫁人,還要管她買把草不成,就是幽州法度無法無天也沒這個道理。山宗沒做聲,歪著頭在看那竿頭。那櫃上的上前來,小聲小氣地跟他說明情形。神容又瞥去一眼,帽紗下瞥見他一隻手搭在刀柄上,食指一下一下地點著,漫不經心的架勢。她腹誹:刀如其人,軟硬不吃。“嗯。”他聽完了,揮退了櫃上的,轉頭過來問:“你要這草乾什麼?”“我有用。”神容說:“說個價就是了,給我弄出這許多理由來,我也不過就是看一眼的事。”“把馬鞭給我。”他說。神容莫名其妙,還沒開口,他方才按刀的那隻手一伸,劈手奪了她手裡的馬鞭。她一驚,一下揭開帷帽,就看他將纏繞的馬鞭拉直,手臂一揚,揮鞭如影,仗著身高優勢,一下精準地抽到了竿頭上。頓時那把草掉落在地。“也不是掛個草就能嚇住關外的,拿就拿了吧。”他對櫃上的說。“是……”櫃上的唯唯諾諾。山宗將鞭子繞回原樣,遞過來。神容眼神在他身上慢慢轉了一圈,在想他這什麼意思,不接。山宗低笑,聲音更低:“往後在我跟前少囂張一些,多聽話一些,我也是挺好說話的。”神容頓時沉了臉,搶過鞭子,又一把拉下帽紗。櫃上的撿起那把草雙手送過來:“一把吉角頭而已,貴客想要便直接拿去吧。”神容接過來,翻來覆去看了兩三遍,將那根莖須葉都細細看了一遍,說:“這叫什麼吉角頭,這是薤!”說完就轉身去上馬。山宗走到那頭隊中,看到她騎馬直奔出了城,就知道她可能又是進山去了。又是這般上路,膽子還是這麼大。“上馬。”他翻身上馬,下令:“都跟我走。”神容直奔進山時,長孫信已經收到消息,趕過來與她碰頭。“怎麼來得這麼急?”一見麵他就問。神容騎馬太快,帷帽都有些歪斜了,她抬手扶一下:“叫東來掘時注意草根,遇到了就深掘。”她想了想,又從懷裡取出錦袋裡的書卷,展開到需要的地方,看了看:“隻掘山眼那裡。”長孫信雖奇怪,還是命人趕緊去吩咐了。“怎麼了,你就這麼來的?”話音未落,聽到張威聲音:“頭兒又來了?”胡十一聲音小:“肯定是那金……”後麵沒聽清。神容往那頭走了幾步,看到山宗提著刀慢悠悠地走過來。她看看他:“又怕你的軍所擔責?”他說:“你知道還用問什麼。”神容又拉下帽紗擋住了臉,轉頭便走,心想到底誰囂張。胡十一從林子裡鑽出來:“頭兒,你怎麼那金嬌嬌了,她這好像跟你杠上了?”山宗掃他一眼:“忙你的。”他怎麼長孫神容了,還能跟他描述一下不成。張威跟著過來見山宗:“他們在這兒挖了這麼久,什麼也沒挖到,我還道要罷手了,現在居然還挖得更起勁了。”山宗聽了不禁朝裡看了一眼,又往裡走去。胡十一搖頭,“我早說那地方沒礦,他們非挖個什麼勁兒啊。”說著推一下張威:“走,咱也去瞧瞧。”自泥潭處往望薊山,再到河岸,按照神容吩咐,都已掘了多處,但什麼也沒有。現在東來已領著人全往山眼那一處深挖去了。神容站在山道上看著,一轉眼又瞥見山宗身影。他並不接近,迎風而立,閒閒抱臂,仿佛就是來看他們作為的。她當做沒看見。山宗看了片刻就覺出不對,好像又待久了,撥了下護臂,不再多看,轉身要走。“少主!”遠處東來忽喚。他一路快步走去神容跟前,渾身泥塵,手裡拿著個削下的石頭,遞過去:“我們挖到了這個。”紫瑞拿了送到神容手裡。那是一小塊焦黑的石頭,像被火烤焦了一樣,尾端泛黃。長孫信挨過去,不自覺皺著眉:“如何?”神容剝了一下那石頭尾端,忽然看向和張威站在一旁看熱鬨的胡十一,把石頭遞過去:“你來咬一口。”胡十一愣住:“啥?”長孫信著急要結果,負手看過去:“怎麼,百夫長都能違抗命令了?”胡十一下意識看山宗,懷疑這金嬌嬌是不是聽到了他說沒礦,故意整自己。山宗遙遙看他一眼,不動聲色,在想長孫神容到底要做什麼。胡十一接到他眼神,隻好漲紅了臉慢吞吞過來接了,捏著那黑乎乎的石頭看神容:“真要咬?”“隻咬尾端,又不是叫你吃。”神容說。胡十一就打算敷衍地碰碰牙,碰到就愣了:“嗯?軟的?”神容忽然轉身就往山眼走。長孫信快步跟上。所謂山眼,隻是神容定下的一個中心位置,一頭是泥潭,另一頭是東角河岸。她站在剛叫東來掘出碎石的地方,往坑裡看了看,回頭長孫信已經到了跟前。“那是紛子石。”神容說。長孫信滿眼驚訝:“當真?我們以往可從未找到過這個。”神容聽說那把薤出自山裡時,就猜到可能有紛子石。她靜靜站著,捋著思路:土山,薤,石黑如焦,下端黃軟。書卷裡隻給了位置,這些卻是剛剛連起來的。她看一眼長孫信,輕聲問:“可還記得當初那首長安童謠是如何唱的?”“長孫兒郎撼山川,發來金山獻……”長孫信及時閉了嘴,看著妹妹。神容笑起來:“我就說了,不信這事我們做不成。”這裡的確有礦,還是個意料不到的大礦。遠處,山宗遙遙看著,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神容站在那裡,風掀帽紗,露出她臉上的笑,誌得意滿。他又看了看這片山,忽然意識到,她數次進山好像是有緣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