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素,在胡語中是為寸草不生,涼並之北的萬裡荒漠水草豐茂,經過漫長的歲月,已經被黃沙和礫石覆蓋,隻有隱藏在沙漠中的大小綠洲,仍然殘留著昔日的風光。【全文字】黃沙之上,一隊人馬跋涉而行,他們帶著將近一百輛馬車的貨物,在塞外已經算得上是頗具規模的商隊了,雖然邊境已經平靜了二三十年,但是胡漢之間怨仇未消,所以這支商隊行進的方式猶如軍旅,前後左右數裡之內皆有哨探,兩列馬車走在中間,跨馬揚鞭的護衛在左右護翼,就連隊中的商旅,也大多攜刀帶劍,這些人的衣著各異,並非全是漢服,除了擔任向導的胡人之外,還有許多護衛雖然是漢人的相貌,卻也穿著胡人的服飾,畢竟在荒漠上行走,那些厚重的皮袍更能遮風擋雨,也就顧不得所謂的胡漢之彆了。商隊的領是一個頗具福相的中年胖子,他騎著一匹黃驃馬,走在車隊麵前,和他並轡而行的是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大漢,那大漢身姿挺拔,肩寬腿長,背掛強弓,腰懸彎刀,雖然相貌大部分隱藏在胡髯之下難以看清,但是從他高聳的顴骨以及褐色的眼睛來看,應該是具有胡人血統,但是他的言談舉止都與漢人無異,此刻正與那中年胖子談笑宴宴,全不似其他人那般小心翼翼,隻是一雙褐眸熠熠生光,將四周的環境地理全部收納心底。夕陽西沉,映紅了半邊天空,寒氣透過漫漫黃沙緩緩釋放,仿佛無所不在。嗬氣成霜,沙漠的夜晚要比白日冷上數倍,人畜必須得到足夠的取暖才能安然度過,眼看天色將黑,還沒有看到宿營地的出現,商隊上下漸漸有些心浮氣躁。正在這時,商隊地向導阿加勒催動座下的駑馬從前麵跑了回來,指著前方隱約可見的沙丘道:“東主,過了沙丘就是咱們今晚要宿營的‘格根塔娜’了。還有大概十裡路程。”他的漢語音調有些古怪,但是吐字還算流利清晰,倒也不難聽懂。中年胖子聞言鬆了口氣,轉頭看向胡子大漢,客客氣氣地道:“雲老大,老規矩。還是要麻煩你下去看看。”被稱作雲老大的胡子大漢頷道:“東主不必客氣,這是雲某分內之事。”說罷一揮手。帶著幾個護衛向不遠處地沙丘馳去,他們幾人都有著精湛的騎術,奔馳之際人馬渾然一體,毫無窒礙,到了沙丘之下也不揮鞭。隻是輕提馬韁,駿馬便直奔而上,轉眼間已經到了那座將近五六十丈的沙丘頂部。沙漠中的綠洲不僅是過往商旅休憩地所在。強盜馬賊也不例外,更何況有些沒有名氣的商隊,在見財起意的情況下也難免客串一回,所以在進入綠洲之前派人先行哨探,這是確保安全無虞的鐵律,負責這些的往往是商隊中最出色的斥,隻不過雲老大眼光犀利,經驗豐富,不是尋常斥可以相提並論地,經常都會覺彆人難以察覺的蛛絲馬跡,故而一向親曆親為。在雲老大前往察探地期間,商隊也停止了前進,等候他的消息,向導之所以在十裡之外便提醒商隊的領,正是因為這個距離足以防備任何襲擊,訓練有素的戰馬隻消一次突襲,裡許距離瞬息可至,不過隔著將近十裡的路程,即使有變故生,商隊也可以及時做出反應,不會因為猝然受襲而損失慘重,而這個距離也避免了雲老大幾人被調虎離山地可能。雲老大在幾個護衛簇擁下登上了沙丘,隻覺眼前一亮,驀然閃現出綠草如茵、碧水如鏡的瑰麗景色,雖然已經進入了冬季,萬物凋零,然而這片被譽為沙漠明珠的綠洲——格根塔娜,時光卻仿佛在這裡遲滯了一半,依舊是春暖花開,這是因為這裡地湖水是溫泉彙聚而成,來往的商旅最喜歡在這裡宿營,不過近幾年沙漠上馬賊猖獗,很多商旅都在這裡遭遇洗劫,這才漸漸人煙冷落,今次商隊為了趕路,不得不在這裡停留,雲老大心中其實也是有些隱憂的,饒是如此,雲老大也不得不讚歎這天地生成的奇觀。雲老大並沒有將全部心神沉浸在眼前的美景當中,所以隻用了數息時間,他便覺了湖岸上停放著一輛黑色馬車。那是一輛外表樸實無華的馬車,然而雲老大可以從馬車精良的做工,以及放養在草地上的四匹神駿異常的寶馬看出異樣,就是尋常部落的王公,也未必能夠擁有這樣神駿的戰馬,而且還僅僅是用它們拉載馬車,若給胡戎的勇士看到,必定是義憤填膺。馬車四周除了一個身負長劍的白衣女子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那女子蹲在湖邊,正用雙手掬水洗麵,雖然看不到那女子的容貌,然而隻看那千絲萬縷的如墨青絲,晶瑩如雪的皓腕,就已經可以想見她的容顏是何等美麗。仿佛全然沒有察覺到沙丘頂上正有人在窺視自己衣女子緩緩起身,用一條方巾將青絲挽起,她的動作絲毫不見嫵媚,然而落在雲老大等人眼中,卻隻覺得她的一舉一動仿佛帶著天然的韻律,令人生出風姿絕世的感覺,落日的霞光映照在碧水之上,湖麵上蒸騰而起的白色霧氣也染成了淡淡的胭脂色,那白衣女子周身籠罩在霞光霧氣之中,飄飄然恍若姑射仙子,就連雲老大這等心誌堅不可摧的漢子,也不覺心神被奪,魂悸神搖。不過雲老大畢竟非比尋常,幾乎是轉瞬之間,便已經恢複如初,迷惘的神色在眼底一閃而逝,一雙褐目沉著冷凝,死死盯住白衣女子背後的長劍,伸手握住了腰間的彎刀。毛烏素沙漠是死亡與生存僅僅相隔一線的凶險之地,彆說是商旅,就是馬賊,也不敢單獨行動。這個白衣女子若不是誘餌,便是擁有卓絕的身手,不論是哪種可能,都必須小心對待,一念之差,就可能招致殺身之禍。似乎是感染到了雲老大的心意。其他幾名護衛也在最短地時間清醒過來,各自握緊了刀柄,若論個人的武力,他們其實算不得非常出眾。然而當他們的殺氣融合在一起,其勢卻如幾何級數般增長,洶湧澎湃宛如大河,而河流宣泄的方向,便是湖邊的白衣女子。以雲老大的判斷,那白衣女子理應立刻覺自己等人地存在。不論她做何反應,己方都已經是搶占了先機。然而出乎雲老大的意料之外。那白衣女子對身後的威脅恍若未覺,站起身來負手遠眺碧水黃沙,身姿閒適至極,絲毫看不出半點緊張戒備的意味。雲老大正在狐疑之際,耳邊卻傳來一個淡漠至極地聲音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何在這裡窺視?”那聲音近在咫尺,仿佛是貼著耳朵響起,雲老大身子一僵。他雖然並非絕世高手,在塞外也算是有數的高手,想不到竟然有人在無聲無息中便到了自己身後,當真令他驚駭莫名,他的幾個護衛也是大為震懾,聽聲辨位,隻覺那人就在自己身後,來不及拔刀出鞘,便想要轉身揮拳迫退那人。雲老大經驗豐富,知道在這種受製於人的時候不能反應激烈,連忙厲聲喝止幾個護衛,張開雙手,表示自己並無惡意,然後緩緩轉過身子,定睛瞧去,並非如自己想像的那般接近,丈許距離之外,一個黑衣少年負手而立。這個少年大約十七八歲的年紀,相貌清秀端正,氣度溫和內斂,若非是出現在這樣地地點,而且如此寒冷的天氣,他卻隻穿著一件普普通通地夾袍,大概人人都會以為他不過是個尋常少年,但是雲老大當然不會有這樣的誤解,略略躬身,他從容道:“我等是過路的商旅,還請閣下不要誤解。”少年淡漠的目光掠過雲老大腰間的彎刀,道:“商旅?”他地語氣帶著些許疑問,但是並沒有質問的意味,仿佛隻是一個輕描淡寫的問題,當然雲老大知道不能無視,便用誠摯地語氣道:“閣下可能是第一次到塞外行走,商旅攜帶刀劍防身是司空見慣的事,更何況我們是保護商隊的護衛,難免要全副武裝,在下雲涉,兄弟們都叫我雲老大,今次是護送馬邑順吉商號的李東主前往胡人王庭參加‘那達慕’大會,商隊就在沙丘後麵,雲某是先行一步前來探路的,想不到驚擾了閣下和那位姑娘,還請見諒海涵。”黑衣少年沉吟未語,從雲老大等人身後卻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道:“那達慕的確是胡人盛會,然而多半在秋高草黃,牛羊肥美的秋季舉行,如今不過剛剛過了冬至,馬上就是數九寒天,這種時候,舉行什麼那達慕,你莫非是胡說八道,欺我們無知麼?”隻聞其聲,未見其人,雲老大便已經知曉說話人的身份,必然是方才還在湖邊的白衣女子,湖邊距離沙丘雖然不遠,也有將近兩裡左右的路程,不過是幾句話的功夫,那女子就到了自己身後,她的輕功當真是驚世駭俗,雲老大心中千回百轉,口頭上卻是愈恭謹地道:“兩位想必還沒有聽說過,正月十三是胡主巴特爾大汗的四十歲壽辰,塞外苦寒,男子能夠活到這個年紀的,已經算得上是長壽了,而且大汗的愛女烏雲其其格公主的婚期就是正月十五,新郎是戎王的次子奧爾格勒殿下,正是雙喜臨門,所以巴特爾大汗決意舉行一次‘那達慕’大會以茲慶賀。聽說不僅胡人的諸部王公和戎人王族的許多成員都會前來,就連戎人國師賀樓啟也會親抵王庭見證這對新人的大婚之喜,據說賀樓國師已經有十幾年不曾離開大鮮卑山了,這一次難得他老人家貴趾蒞臨,即使隻為了這個緣故,這次‘那達慕’也非的舉行不可。閣下應該知道,咱們和胡人做生意,最煩惱的就是地域廣闊,草原荒漠浩瀚萬裡,茫茫無際,等閒見不到一個人影,一般的商家都定和幾個部落做常年生意,薄利多銷,也隻有‘那達樣的良機,才能財源廣進。更何況這一次的盛會千載難逢,如此商機斷斷不能錯過,這一次不僅是馬邑的李東主,北疆各地地大商號沒有不去參加的,李東主已經是落了後的,若非急著趕路。也不會到‘格根塔娜’宿營,這裡常有馬賊出沒,雖然水草豐美,卻不適合我們這些尋常商旅逗留呢。”那黑衣少年聽到“賀樓啟”三字的時候。眼中便閃過一抹異樣的神采,聽完了這番話,若有所思地看了雲老大一眼,清秀的麵容上露出一抹燦如朝陽地微笑,溫和地道:“原來如此,我竟不知道還有這樣的熱鬨。若是我們想要跟隨商隊前往胡人王庭,不知道方不方便。”不過是淡淡的一眼。雲老大卻隻覺得呼吸和心跳都仿佛在那一瞬間驀然停止,背心更是滲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這是多少年沒有過地感覺,幸好瞬息之後,這種感覺便悄然而逝。令人懷疑不過是一場噩夢,雲老大猶有餘悸地看了黑衣少年一眼,委婉地道:“原本參加商隊隻要交納足夠的銀兩就可以了。但是這一次是去胡人王庭,又是胡戎聯姻的盛會,若是有人存心不軌,難免會連累整個商隊,所以隻有知根知底的人才能加入。”雲老大雖然沒有明言,這樣說法已經等於婉言謝絕,不免有些擔心這個黑衣少年會勃然大怒,想不到那黑衣少年卻仿佛根本沒有放在心上,隻是微微一曬,便緩緩走了開去。雲老大轉身看去,隻見那黑衣少年的行止看似緩慢,不經意間卻已經到了百丈之外,沙丘之上足跡全無,如此絕世輕功,雲老大自然心中震撼,然而那白衣女子卻更令他驚駭莫名,他原本以為那個白衣女子方才已經到了自己身後,回頭之後才覺她其實仍然站在湖邊,並沒有移動位置,就連頭也沒有回,仍在隔湖遠眺。隔著這麼遠的距離,那白衣女子不僅能夠聽到自己和黑衣少年地談話,還能從容對答聲,甚至令自己絲毫感覺不到距離的存在,這種神功當真是匪夷所思,也不知道這一男一女是何等身份,武功居然高明到如此地步,幸好看他們地氣度風範不像是馬賊,否則自己保護的這支商隊,多半會全軍覆沒。慶幸之餘雲老大又想到自己婉拒了黑衣少年的事情,不覺有些後怕,幸好那黑衣少年沒有惱怒,否則多半是大禍臨頭,雖然如此,雲老大也不打算當真收容這兩人進入商隊,如此人物,又不是求財的商賈,好端端地去胡人王庭做什麼,多半是想要惹事生非,到時候他們一走了之,商隊眾人卻難免遭受池魚之殃,想到此處,雲老大暗自下定決心,回去見了李東主一定要囑咐他一番,不管那個黑衣少年提出什麼優厚的條件,都不能允許他們進入商隊。雲老大滿懷心事地回到商隊,李東主早已經等急了,日落之前若是不能進入綠洲宿營,會有很大地影響,見雲老大等人安然無恙地回來,便連忙追問是否能夠宿營。雲老大匆匆講了一遍經過,李東主也是有些猶豫,那對青年男女來曆不明,武功高深莫測,雖然不像是馬賊強盜,卻也難免有些蹊蹺,如果生出是非,即便人貨平安,也可能會延宕路程,但是看了看天色,感覺到四野的寒氣,李東主終於下定了決心,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既然敢到格根塔娜,也就沒有什麼好怕的了,自己這邊四五百人,難道還怕兩個青年男女麼?懷著這樣心思地李東主,滿心惴惴的雲老大,帶著商隊進入了綠洲,因為需要繞過沙丘,花費了一段時間,除了那輛馬車之外,湖邊上已經搭起了一座帳篷,看似樸實無華,然而雲老大敏銳地覺半敞的帳門內流光溢彩,地麵上竟是鋪著一整張華麗典雅的波斯毯,草原雖然盛產毛皮氈毯,然而這種精美的波斯毯卻是十分罕見,還有剛剛鋪好的熊皮被褥,通體銀白,沒有一根雜毛,隻憑這一毯一褥,就已經價值千金,令人瞠目結舌,擁有如此身家,還跑到這萬裡黃沙之上做什麼?那個白衣女子正在點燃篝火,見她手法熟練,顯然不是第一次宿在荒野,而那黑衣少年卻正抱著一個少女向帳篷走去,那少女身著紅色狐裘,顯露在外的容顏秀雅端麗,雖然不如比那容顏絕色的白衣女子遜色幾分,卻也是千裡挑一的美人,隻是她顯然正在昏睡,任憑黑衣少年抱持,這般詭異景象,令雲老大和李東主麵麵相覷,心底生出無窮疑慮,隻是雖有疑問,那個白衣女子和黑衣少年都擺出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姿態,終究是隱藏了心底的疑惑,自去打點宿營的諸般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