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對峙不過片刻,綠綺便覺對麵那雙眸子的冷意漸複了原本的溫柔明淨,即使如此,綠綺卻覺得從西門烈身上傳來的壓力越來越濃厚,令她幾乎喘不過氣來,明明是那樣清澈的眸子,明明是那樣和煦的目光,卻令人感覺不到一絲情感的存在,便如亙古之蒼天,看似有情卻無情。【】同行近十日,綠綺早已習慣了西門烈的溫文儒雅,平和親近,甚至曾經懷疑過,此人當真是魔門武道宗主,子靜的師父,畢竟西門烈給人的印象是絲毫不帶傷害的,他和楊寧又是性情迥異,絕不像一對師徒,直到此刻,綠綺心中才徹底明白,隱帝就是隱帝,不愧四大宗師的身份,也不愧武道宗主的身份,一旦觸犯其逆鱗,便要有粉身碎骨的覺悟。隻是雖然如此,綠綺卻不肯示弱半分,即使雙眸已經漸漸迷離,看不到對麵男子的身影,她仍然倔強地矗立在西門烈麵前,用筆挺的身姿表示自己的不滿和憤怒。見綠綺始終不肯屈服,西門烈心中的怒意反而漸漸消散,心念一動,周身真氣收斂,伸手上前攙住綠綺搖搖欲墜的嬌軀,長歎道:“你這小丫頭看起來弱不勝衣,性子卻是這樣倔強,隻怕不比子靜和令妹的脾氣柔順到哪裡去,我這一把年紀,若是還要和你鬥氣,傳出去隻怕貽笑天下,都要說我以大欺小,罷了,罷了,有些事情現在也無法和你解釋。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我們的苦衷,如今最緊要地卻是令妹的毒傷,總之若有一線機會,你我也不能輕輕放過。”綠綺隻覺內裡衣裳都已經被汗水浸透,若非西門烈即使罷手,隻怕再也不能支撐下去,雖然心中仍有許多不滿迷惑,卻也知道不能與西門烈反目,畢竟還要倚靠對方相救青萍。便低聲道:“是小女子失禮了,前輩若非對子靜十分關切,又怎會千裡迢迢帶小女子南下,不論舍妹能否得救。前輩若能讓綠綺與舍妹見上一麵,綠綺都是感激不儘。”說罷強撐著直起身來,向著西門烈翩翩下拜。不知是否湊巧,綠綺下拜之際漫天飛雪突然停止。幾乎是同一刹那,千萬縷陽光透過厚厚彤雲,無遮無攔地灑落下來,浩浩江水。千裡流金,皚皚白雪,皎若瓊瑤。水光、雪光相互輝映。勾勒出一幅寫意畫卷。更兼綠綺衣袂飄飛,此情此景。宛若謫仙臨凡,恰在此時,一僂略帶笑意的語聲不急不緩地響起道:“好俊俏的丫頭,當真是我見猶憐,西門先生,難道這一位是你新娶的夫人麼?”綠綺聞聲一驚,聽那語聲似從江上傳來,不禁轉頭望去,隻見一艘三桅大船正自對岸上遊順風順水而下,距離江岸大概還有七八裡遠,那人說話的度極慢,雖然船不及奔馬,這一句話的功夫,那艘大船也至少行出了百餘丈遠,有風浪相阻,距離的變化對聲音的影響可以想見,可是從船上傳來地語聲卻是始終如一,仿佛說話之人就在耳邊一般。如果隻是隔江傳音,綠綺自恃也有這樣的本事,若想這般聲線平穩,聽不出強弱變化,卻是力所未及,尤其令綠綺驚訝的是,在她的感覺中,說話之人地內力並非十分高明,比起自己也不過略勝一籌,如果是西門烈、楊寧這樣的高手,聲音不受風浪、距離的影響,便毫不出奇,此人卻也能夠做到,當真令她匪夷所思。西門烈也同樣聽到了那人的傳音,眉梢微微皺起,麵上露出古怪地神情,看上去又似惱恨,又似無奈,卻也有幾分欣慰,苦笑道:“廖水清,你的性子還是沒有變,一見麵總要開幾句玩笑,隻是說我也就罷了,怎麼打趣到這丫頭身上,若給彆人聽見,豈不是要笑你我為老不尊。”江上那人輕笑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西門先生不過是知天命的年紀,以先生這般精純的內功,想必尚有五六十年好活,哪裡算得上老,正該娶一位青春年少地夫人,也好花前月下,課子讀書,倒是在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雖然比先生年輕幾歲,卻已經鬢蒼蒼,垂垂老矣,想必沒有幾年日子好過了。”那人語氣輕俏,西門烈聽得啼笑皆非,隻得搖頭苦笑,綠綺卻是豎起了耳朵仔細聽那人說話。若論武功,綠綺自然算不得絕頂高手,但是她在音律一道上卻有著常人難以相比的天賦,便是萬麵鼓聲中的一縷琴音,也瞞不過她地耳朵,此刻用心聆聽,終於聽出了端倪,隻覺那人地聲線抑揚頓挫,每每從風浪地間隙傳來,故而不需多費力氣,便可令人聽得清清楚楚,隻是如此一來,那人需得對風勢水流的變化了若指掌,才能夠順勢變化,不留半點痕跡,隻憑這一點,已經足以令綠綺生出傾慕之心,恨不得立刻就能夠見到那位名聞遐邇,卻又偏偏杳如黃鶴地廖水清廖先生,是怎樣一個人,才能讓隱帝西門烈、鳳台閣主吳澄這樣的人物,也要心存忌憚呢?話之間大船已經到了近前,綠綺仔細瞧去,隻見這艘船與江並沒有太大的區彆,三條桅杆上各懸旗號,船舷左右各有六支長槳,隻是船頭船尾都看不到人影,仿佛被鬼魅驅使著在江上暢遊一般,令人生出奇異的感覺。距離江堤還有四五丈距離,從船頭突然伸出兩支長,撐在江邊淺水的淤泥當中,將船舶定住不動。未幾,艙門無風自開,從裡麵走出一個紫衣老者,隻見他白麵無須,鷹目長眉,滿麵煞氣,氣度不凡,綠綺心道,莫非此人就是廖水清,見此人神色乖戾,也難怪西門先生說他不好相與。想到還需倚靠此人解救青萍身上的劇毒,綠綺下意識地便要行禮,不料她剛剛拜了下去,那紫衣老者卻已經讓過一邊,顯出身後一個葛衣人來。這人生得一副雌雄莫辨地相貌,若說是男子,卻又眉不點而黛,唇不畫而朱,若說是女子。周身上下卻又一派儒雅風流,舉手抬足絲毫不覺局促,尤其是眉宇間那一股書卷氣,清華雅致。令人一見忘俗,更兼眉梢眼角,略染風霜,衣襟袖角。隱有墨跡,宛若一位皓窮經的大儒。綠綺立刻曉得自己方才認錯了人,蒼白的麵容上浮現一抹紅霞,進退兩難。一時手足無措,那葛衣人見狀卻沒有惱怒,反而揚聲大笑道:“老古。我就說你比我更像主子。偏偏你還不肯承認。這回可沒有什麼話好說了吧。”綠綺聞言不覺心驚,她早已對素未蒙麵的廖水清生出戒懼之心。此刻聽他這樣說法,不免擔心起那名紫衣老者來,不料那紫衣老者卻是一聲冷哼,漠然道:“主上若肯循規蹈矩,彆人怎會誤解,天氣這樣冷,又剛剛下過雪,主上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穿那件銀狐皮裘,非要穿這麼一件不耐風寒的葛衣,也不愛惜自己的身體。”葛衣人不耐煩地揮手道:“你在船艙裡燒著火盆,簡直是溫暖如春,若是穿上皮裘,豈不是要熱死了,就這麼一會兒功夫,不會受寒的,西門先生,還有這位姑娘,你們都上來吧,若是我再不回艙去,隻怕老古就要趕人了。”西門烈似是已經習慣了葛衣人的脾氣,微微苦笑之後便拉起綠綺,掠到船頭之上,果然兩人一上船,那紫衣老者便催著葛衣人進艙,西門烈也不等主人肅客,便拉著綠綺走進艙去。前艙並沒有分隔開來,所以顯得十分寬大,綠綺一進門便看到對麵掛著九州輿圖,將整麵艙壁都遮擋住了,乍一看去,這幅輿圖和從前見過的沒有什麼兩樣,細細端詳之下,綠綺才覺這幅輿圖對天下河流繪製得十分詳細,反而是那些山川關隘,兵家必爭之地非常簡略。除了這幅九州輿圖之外,四下地艙壁上也儘是各式各樣的輿圖,還有一些堤壩、溝渠設計的圖紙,地上到處都是書卷木簡,堆積如山,幾乎沒有立足之地,惟有船艙中間有一片空曠的地方,卻也擺著幾十根紅色地算籌,雖然早已經淩亂不堪,卻也可以看得出剛剛進行過一場演算。船艙之中其實並沒有像葛衣人所說的那樣溫暖如春,僅在門口左右各放著一個火盆,勉強不至於令人手腳冰寒罷了,想必是葛衣人擔心不慎著火,毀去了艙中書卷輿圖,這才如此決定,不過那火炭倒是極品,雖然火焰熊熊,卻沒有多少煙火氣息,反而浮現出縷縷幽香,令人心曠神怡。紫衣老者揮袖推開那些算籌,又搬走旁邊的一些書卷,整理出一塊空地,拿了三個蒲團過來,這才勉強整理出待客的所在,葛衣人自己揀了一個蒲團坐下,又招呼西門烈和綠綺坐下,嘻嘻笑道:“老古,我記得今年地青城雪芽還剩下半斤,你烹了茶端過來吧。”不等紫衣老者點頭便又轉頭對西門烈道:“我這裡彆的沒有,蒙頂甘露、青城雪芽卻是必備的,我記得西門先生原本是更喜歡蒙頂甘露的,隻是偏偏今年地甘露略嫌苦澀,我一簍都沒有留,所以隻好請你喝青城茶了,其實6羽茶經上說‘茶生蜀山青城丈人峰,為茶中上品’,青城雪芽原也不比蒙頂甘露遜色的。”西門烈淡淡道:“水清不必費心了,其實不論是蒙頂甘露還是青城雪芽,我都是喜歡的,隻是從前喝慣了甘露,所以每次見麵,也就因循了。”葛衣人聞言神色有些微恍惚,半晌才道:“以前每年我得到最上品地甘露,總是送一半給郡主,你經常去看望她,也難怪會喝慣了甘露,這些年來想必她已經不再喝甘露了吧?”西門烈意味深長地道:“郡主是否還喜歡甘露,在下倒是不清楚,隻是從二十年前開始,再也沒有極品地蒙頂甘露送上門來,郡主地性子是寧缺勿濫,所以的確是不再品嘗蒙頂甘露了。”葛衣人聞言神色微變,終於收斂了那種形之於外地飛揚氣息。正色道:“西門先生不必用言詞相激,平煙已經將事情經過全部相告,子靜既然是子,他地心上人我是一定會救的,隻是我的身份你也若不提出些許條件,卻也有些說不過去。”西門烈心中一沉,緩緩道:“不知道水清有什麼條件,希望不要過分苛刻。”葛衣人微微一笑。道:“我的要求也不多,就讓子靜離開中原一段時間吧,三四個月不短,七八個月不長。等到塵埃落定之後,他再回來也就沒有什麼關係了。”西門烈曬道:“水清既然長於治水,應該知道堵不如疏的道理,更何況水清已經多年不問世事。就是洛陽之盟你也沒有參與其中,如今何必還要多管閒事呢?”葛衣人淡淡一笑道:“我又何嘗想要多管閒事,隻是先生難道沒有聽說過‘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你應該清楚,平煙畢竟是翠湖的弟子,翠湖弟子對宗門的向心力有多大。沒有人比我更加清楚。更何況刀王的幾個弟子、侍從還沒有出現。若是子靜還留在中原,必然是處處荊棘。這一次僥幸還有一線生機,下一次可就未必還有這樣的運氣了,更何況即便是信都地那位,也未必希望子靜留在中原,如今子靜是眾矢之的,等到幽冀平定之後,子靜再出現,情形就截然相反了。”西門烈沉思半晌,終於頷道:“水清說的不錯,既然如此,這件事情就由你決定吧,隻是你可當真有把握能夠解除相思絕毒?”葛衣人神色有些黯然,歎息道:“沒有,我隻能暫時壓製毒性,如果我能夠徹底解除相思之毒,此毒也算不得兩大絕毒之一了。”西門烈與綠綺都是神色微變,四道目光死死地盯著葛衣人,葛衣人卻是神色自若,從容道:“其實即使我沒有提出那個要求,子靜也必須離開中原,隻因這世上唯一有可能徹底解除相思之毒的那人並非中原人士。”西門烈神色變幻不定,良久方道:“郡主曾言,水清你雖然當日也背叛了她,她卻相信你與嶽秋心用心並不相同,這一次我信你,也希望你不會辜負了郡主地期望。”廖水清聞言低頭怔忡半晌,再抬起頭來,雙目已經是霧氣蒙蒙,哽咽道:“能夠得郡主這一句話,我便是立刻死了也值得,請西門先生放心,我定會竭儘所能,隻要他們上船來,就是那個丫頭已經一腳踩進了鬼門關裡,我也有把握將她拉出來。”西門烈聽到這裡才終於放下心來,釋然道:“廖水清一諾千金,在下早有所聞,既然如此,我就可以放心地離開了,盟約的事你也心裡有數,我在這裡出現,已經是非常不妥,如果繼續留下去,隻怕讓某些人有了撕毀盟約的借口,我帶來的丫頭叫做綠綺,你想必也聽說過,洞庭雙絕裡地琴絕,她是子靜和青萍兩個人的姐姐,如果那兩個孩子不聽話,這個丫頭也可以勸勸他們,暫時就把她交給你照顧吧,等到這裡事了,我會安排人將她送回信都去的。”廖水清的目光落到綠綺身上,隻見這個少女雖然聽到了許多驚世駭俗地隱秘,卻依舊淡定自若,相貌又是靈秀非常,不免生出愛重之心,含笑道:“你放心吧,這個丫頭我看著很是喜歡,彆說暫時交給我照顧,就是留在我身邊一輩子,也沒有什麼不妥,其實要我說,何必還要回信都呢,不如做了我的義女,跟著我走遍三江五湖,豈不是勝過與人打打殺殺,勾心鬥角。”西門烈聞言笑道:“你的女兒隻怕沒有七八個,也有五六個,平日都照看不來,難道還想再收一個義女麼?”廖水清雖然受了搶白,卻是不以為忤,笑道:“那幾個丫頭平日裡養尊處優慣了,有誰肯跟著我受苦地,親生女兒反而不如義女孝順,這也是常有地事。”說到此處,兩道新月也似地眉毛微微一凝,透出幾分陰鬱之色,隻是一閃而逝,並沒有被另外兩人現。這時候,紫衣老者已經端了茶具過來,給三人各自送上一盞香茗,青城雪芽外形秀麗微曲,白毫顯露,在淺碧色的茶湯裡載浮載沉,未曾飲用,茶香已經撲鼻而來,三人雖然身份各異,卻都是精通茶道地高手,各自細細品味一番,之後西門烈便告辭離去,隻將綠綺留在船上。直到此刻,綠綺也沒有分辨出廖水清到底是男是女,容貌氣度亦雌亦雄,就連他的聲線,也是略帶幾分喑啞,既非渾厚,也非清越,根本無法分辨。隻是她用心觀察,廖水清目正眸清,形容舉止灑脫不群,言辭親切中略帶幾分戲謔,卻是字字真誠,沒有半分輕蔑不屑,令人一見之下,不由生出孺慕之感,隻是以綠綺的性子,雖然對廖水清頗有好感,也不肯去做彆人的義女的,更何況她心中仍有一絲疑忌,故而隻是默然不語,靜靜等待廖水清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