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赤壁約戰(1 / 1)

秋高氣爽,江風陣陣,在石頭口停舟過夜兼大開殺戒之後,第二日晨曦剛剛透過雲層,西門凜就已經下令啟程,他立在舷窗前,遠遠望著站在船頭正在聽林誌恒指指點點介紹沿途風光的楊寧,楊寧似是毫無所覺,正全神貫注聽著林誌恒在那裡舌燦蓮花。【閱】西門凜眼中閃過一絲笑意,目光繼而落到手中緊握的一疊紙上,眼神瞬間變得複雜無比,這是他昨夜回來覺楊寧抄錄的山海經,常言說字如其人,他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豈料一看之下,卻是令他生出更多的不安。雖然西門凜早已經決定不論楊寧的真正身份為何,都要將他殺死,可是畢竟說許子靜就是九殿下楊寧,並沒有直接的證據,不過是西門凜自己的判斷和觀感,就是武道宗弟子的身份,也可以有彆樣的解釋,可是看到楊寧的筆跡,西門凜卻是相信,凡是火鳳郡主的舊部,如果看到這幾乎可以亂真的筆跡,都不會再懷疑楊寧的身份。燕王許彥性子嚴謹端重,所以書法學的是鐘體,端整古雅,頗為知名,火鳳郡主少時便是飛揚的性子,雖然燕王讓她學寫鐘體,可是她卻自行其是,先是宗法二王,寫的一手瀟灑俊逸的真書,閒來臨帖喜衛夫人的流暢瘦潔,書法便如美女簪花,天然國色。若是這樣下去,未必不會再出一位衛夫人。後來燕王欲為郡主選婿,和傳言不同的是,郡主當時雖然不願,但是也沒有違逆父命的勇氣,隻得違心赴宴。隻是前來請婚的雖然不乏年少俊傑,可是火鳳郡主心高氣傲,看不起這些眼高於頂的世家子弟,而各家勢力暗中的軟硬兼施,前來請婚的少年子弟的鉤心鬥角,終於讓這位性如寒梅冰雪般孤傲的奇女子動了真怒,盛宴之上裂碎霓裳,立誓要繼承父業,驅逐胡戎。初時彆人隻當是個小女子的狂言,孰料郡主脫下羅裙,換上鐵衣,便如脫出樊籠的火鳳,百戰百勝,算無遺策,在戰場上成就了不世功業是憑著慷慨明決、不偏不倚的性情,成為了幽冀勇士心目中的無雙統帥。字如其人,火鳳郡主既然出了閨閣,舍身沙場,她的書法便漸漸改變了風格,初時尚不明顯,後來已經是獨具一格,筆跡剛勁清瘦,疏朗俊逸,鐵劃銀鉤,曲金斷玉,撇捺鉤劃之間如同金戈鐵馬,令人一見便覺滿紙的殺氣縱橫。幽冀許多人也都臨摹過郡主的筆跡,卻都是得其形而失其神,就是像個五六分,也沒有火鳳郡主那種幾乎破紙而出的驚天氣魄。可是西門凜看到楊寧抄錄的《山海經》之後,第一個感覺就是再度見到了火鳳郡主的墨寶,直到他定下神來,才漸漸覺楊寧的字跡終究是少了幾分威棱,卻是越的孤傲清冷,雖然也是殺氣縱橫,卻不見金戈鐵馬,倒像是劍氣刀光。隻憑這一筆字,西門凜便可以將所有對楊寧身份的種種猜疑通通拋到九霄雲外。惟其如此,從前尚可自我安慰,殺的不過是一個身份不明的危險人物,如今卻是再也沒有了一分餘地,他,西門凜今日就要殺死恩主的親生骨血,兄長的唯一傳人。這時候的楊寧卻是全無所覺西門凜心中澎湃的殺意,他遵從娘親教訓,為了不讓西門凜動搖他的心誌,所以強行將此人摒除在心門之外,卻又著實難以忘懷這位師叔的親厚和好處,為了維係心靈的堅忍空明,竟是故意不去想有關西門凜的任何事情,孰料過猶不及,卻是疏忽了對西門凜的神態舉止的觀察,若非如此,西門凜情緒激蕩,頗露出一些痕跡,以楊寧的直覺敏銳,是斷然不會沒有覺的。楊寧身上已經沒有了束縛,所以站在船頭絲毫不覺拘束,聽著林誌恒在那裡給他將昔日的典故,聽到入迷之處,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是說真的麼,周郎真的就在這裡將曹操的八十三萬大軍都打敗了麼?”林誌恒昨日破去心魔,加上晚上出去大殺一場,戰績卓著,所以麵上神采飛揚,縱然是對著心中崇敬的楊寧,也全然沒有了顧忌,奉了西門凜之命陪著楊寧欣賞沿途風光,隻是幾句話就套出了楊寧的深淺,知道楊寧對典故全然無知,所以便萬分得意地將赤壁之戰講給楊寧聽。赤壁之戰本就是以弱勝強的經典戰役,凡是學習兵法的人沒有不知道這一戰的,林誌恒出身幽冀將門,又是文武雙自然是知道得極為詳細,他又是善於言辭的人,竟是將這一戰講得天花爛墜,不論是正史野史,不論是真是假,什麼蔣乾盜書、借東風,統統都講了出來。這一帶本來已經接近赤壁山,江水兩岸到處都有孫曹兩家作戰留下的遺跡,林誌恒更是一一指點,哪裡是吳兵立營處,哪裡是曹軍水旱兩寨,哪裡是兩軍交戰之處,雖然是千頭萬緒,卻是一一如數家珍,毫無疏漏之處。楊寧聽得十分認真,他可分辨不出哪裡是真的,哪裡是後人牽強附會,隻是全盤接納,也是聽得眉飛色舞,哪裡還有半分桀驁不遜的神態。連說了將近一個時辰,林誌恒說得口乾舌燥,雖然見楊寧仍然是心馳神往,卻也顧不得了,拿起腰間的一個精美的酒囊,仰頭朝天,連喝了幾大口,臉上露出一絲酩紅,舉起酒囊笑道:“公子爺,這是我昨天殺了一個探子的時候順便從他身上取得,想不到一個尋常水寇竟有這樣的好酒,這可是三十年陳釀的杜康酒啊,我隻喝過一回,是永和三年郡主娘娘賞賜給世子殿下的。那一年是世子殿下十六歲生辰,郡主娘娘令人千裡迢迢從洛陽送來十車杜康酒,其中就有十壇三十年陳的佳釀,世子殿下令人將三十年的杜康賞賜給軍中有功將領,又令將剩下的杜康酒摻在幽冀所產的烈酒裡麵,遍賞軍中將士。我大哥騎射一向軍中聞名,也得到一壺三十年的杜康酒,爹爹讓大哥將酒放到祠堂裡麵,我偷偷進去喝了一杯,那滋味至今都還記得,哈,雖然給大哥揍了一頓,又給爹爹罰跪了三天,可是真的是很值得啊。我一向膽子隻有那一次不知怎麼勇氣十足來也是難怪,那時候我可是嫉妒死了大哥,總覺得自己沒有用處,一輩子也不會有這樣的殊榮,得到世子殿下親自賜酒,所以就豁出去了,哈哈!”楊寧卻是聽得心中不是滋味,永和三年的時候,他還隻有十三歲,練功正在緊要的時候,他不知道杜康酒的事情,可是卻還記得娘親親自釀了一壇梅花釀,令人送給羅承玉賀他生辰,他也記得娘親微笑著對身邊心腹侍女說道:“承玉已經十六歲了,隻見他行事,已經落落大方,頗有他父親昔年的氣魄,想來我也可以放下一些心事了,傳訊給吳先生,讓他今後可以徹底放手讓承玉主持軍政了,看來再過幾年,我就可以不用擔心幽冀的事情了。”那時候他隻是因為娘親那罕見的溫柔欣慰的神色而生出恨意,從那一刻起,他就開始恨著那個從未見過麵的義兄,甚至在不久前甚至冒著違背娘親嚴命想要殺了羅承玉,可是今日聽到林誌恒娓娓說著他昔日不知道的事情,他雖然心中不樂,可是就是憑他的見識,也知道羅承玉的行事果然是大度恢弘,自己是萬萬想不到,也做不出的,越想越是氣餒,雖然他已經對羅承玉不存殺意,可是卻依舊存了爭勝之心,此刻覺得自己氣度行事不如羅承玉,楊寧隻覺心情黯淡,就連欣賞風景和聽林誌恒講今說古的心情也沒有了。林誌恒卻是有了幾分酒意,竟是沒有留心楊寧的沉默,再度喝了一大口,正想說話,突然覺得手中的酒囊突然劈手奪去,不由嚇得驚叫起來,回頭看去,卻見是淩衝搶過酒囊,立刻止住喊聲,肅手站到一邊,低頭做懺悔狀,一雙眼珠卻是轉個不停。演武堂未出師的弟子偷偷喝酒,給燕山衛的任何一個護衛看到,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教訓他們一頓的,雖然淩衝恐怕回去之後就會離開燕山衛,可是現在依舊是堂堂正正的副統領,林誌恒自然不敢冒犯何況他心中對淩衝也是十分敬重,雖然淩衝效忠的是王爺而非世子殿下,但是在他的心靈裡麵其實並不在意,他父親就是燕王一係的宿將,而他大哥卻是世子殿下的心腹將領之一,所以淩衝效忠何人,都不影響他對淩衝的尊重。此刻他一邊想著如何逃過懲罰,一邊偷偷向楊寧望去,希望楊寧給自己說幾句好話。隻是楊寧卻不能理會林誌恒的心思,隻是淡淡看向淩衝,對於這個一心效忠外祖的高手,其實楊寧心中頗有好感,要不然也不會費心替他去除身上的後患了。淩衝仿佛感覺不到楊寧的目光一般,也不顧心口隱隱的疼痛,仰麵朝天,鯨吸虹飲一般,一口氣將一囊美酒喝得乾乾淨淨,然後用衣袖擦去濺落在胡須上麵的酒液,笑道:“好酒,多年沒有喝過了!”林誌恒卻是看得心痛,忍不住叫道:“副統領,那一年賜酒,你可是也得到了一壺呢,後來統領大人知道你喜歡喝酒,將自己的那一壺也送給了你,前年您奉命去洛陽,都沒有忘記買了兩壇杜康酒回來,這可是我聽山大哥說的,可沒有虛假吧?哼,什麼好酒您沒有喝過,還搶我的酒!”說到最後已經義憤填膺的模樣。淩衝聽了卻也不惱怒,微笑道:“原來是山駿這小子說給你聽的,這小子平日最喜歡和你們這些孩子胡鬨,哪有個前輩師兄的模樣,好了你彆爭了,想不到你這小子一旦放肆起來,倒是不拘形跡,也是愛酒的行家,罷了,回去之後,我家裡那叢菊花下麵還埋著還有一壇上好的桑落酒呢,原本準備今天重陽節賞菊的時候挖出來的,隻可惜偏偏今年重陽卻沒有這樣的心情,你回去之後若是有機會就去那裡取酒吧。”林誌恒本是聰明之人,聽出淩衝語聲雖然爽朗依舊,但是卻隱隱有心灰意冷之意,想到淩衝如今左右為難的處境,便是他年少無甚曆練,也覺得心中黯然。重陽前後正是羅承玉遇刺的消息傳到信都的時候,想必淩衝那時候就已經想到了局勢會展到今日的地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隨著世子冠禮的臨近,王上和世子之爭已經是迫在眉睫,世子遇刺這件事情便如火種一般,將要引了幽冀兩大勢力的內訌,而淩衝身在局自然是憂心忡忡,哪裡還有喝酒賞菊的心情呢?如今雖然已經踏上歸程,回到信都之後,淩衝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遵從世子殿下的命令去遷西赴任,否則多半會成為世子殿下和王上相爭的犧牲品,哪裡還會有品味美酒的心情,否則也不會將密藏的美酒抵給了自己。但是這些事情,卻沒有林誌恒說話的餘地,便是想要勸慰幾句也覺唐突,在想到父兄二人如今也已經隱隱生出分歧,竟也覺得感同身受,思緒萬千,卻是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林誌恒這裡默然不語,楊寧卻是聽得眼中一亮,笑道:“黃菊金橙桑落酒,霜螫白醋茈芽薑。時節近重陽。(注1)你也喜歡賞菊的時候喝桑落酒麼?”林誌恒聞言第一個反應就是嚷道:“呀,公子爺你也會念詩麼?”楊寧神色有些怔忡,喃喃道:“我從前學習廚藝的時候,聽彆人念過的,娘親也喜歡在賞菊的時候飲桑落酒,我親手做的霜螫娘親很喜歡,還賜了我一樽桑落酒,原本娘親和師尊都不許我喝酒的,那天娘親很開心,還——”說到這裡楊寧的聲音卻突然停止了,突如其來的心痛讓他再也難以說下去,不由想起那日娘親微醺之後將自己抱在懷呢喃地說著些自己不懂的話語,那罕見的溫柔疼惜令得他至今仍覺恍惚如夢。淩衝對楊寧並不熟悉,聽得林誌恒的問話先是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在聽到楊寧語焉不詳的話語,聽得一頭霧水,卻是深深望了楊寧一眼,才繼續道:“是去年九月,淩某得知王上聞知郡主噩耗之後,年來一直鬱鬱寡歡,淩某受王上養育之恩,一心一意想為他老人家排憂解愁,所以親自帶了一壇美酒去見王上,王上被在下的誠意感動,所以允許在下相陪賞菊。王上雖然是幽冀之主,卻是每多掣肘,平日裡也多有為難之事,隻是王上這樣的人,是絕不肯向人傾訴心事的,那一日或者是有些激動吧,再加上王上不曾將淩某當成外人,所以說了許多心事,總之,王上頗為歡喜,最後喝得酩酊大醉,淩某辭彆之時,王上跟我說‘坐開桑落酒,來把菊花枝’方是人生樂事,所以淩某就想法子弄了一壇上好的桑落酒,想等到去年重陽獻給王上。隻可惜一彆之後,淩某就再也沒有機會去範陽了。今年淩某原本想既然已經沒有機會向王上獻酒,不如就等到重陽之日自己賞菊的時候喝掉吧,隻是沒有想到淩某終究是沒有這個福分了,難得誌恒你也愛酒,那壇酒送給你也算是物有所值了。”林誌恒聽得心中恍然,雖然知道還不應自己多口,卻仍然忍不住問道:“副統領你不回去信都了麼?”淩衝搖頭道:“不回去了,世子殿下雖然是一番好意,但是淩某身受王上大恩,不能獨自逍遙去,若是世子殿下放心不下,也不用費心,不到萬不得已,淩某不想和兄弟動手,隨便殿下派個人來賜死也就是了,淩某自是不會抗命的。好了,你也聽明白了,去告訴統領大人吧,他若是想有什麼決斷,一路上儘管動手就是,淩某是不會反抗的。還不快去!”說到最後一句已經是疾言厲色。林誌恒一直神色怔忡地聽著,直到那一句聲如雷霆的斷喝才將他驚醒,他連忙轉身向艙內跑去了,卻是踉踉蹌蹌,還差點在甲板上絆了個跟頭。淩衝回頭看了一眼,失笑道:“我還以為這小子有些長進呢?原來還是這樣毛毛躁躁。子靜公子,你的一番苦心都白費了。”然後才轉過頭來,看向楊寧,神色卻是一動,他做出這般決定,彆人看來定是愚忠愚孝,不懂得良禽擇木的道理,所以他早已準備迎接歎息或者鄙視的目光,可是楊寧的目光卻是分外的明晰,一雙鳳眼幽深沉靜,竟是沒有一絲震動,仿佛自己所做的選擇乃是天經地義的一般。淩衝隻覺得這少年古怪,看向他的眼神也開始莫測起來。楊寧絲毫不覺淩衝回去效忠外祖有什麼不對,此刻見淩衝神色古怪地瞧向自己,還以為他想要問明舒廉等人被殺的真相,但是那件事情的原委他是不願說的,若是真相泄漏,有違他成全明舒廉的心意,但是他還記得明、賀兩人提及過的事情,當初是似懂非懂,如今卻已經明白是有人正在挑撥離間,斟酌了一下,楊寧冷冷道:“你見到燕王,告訴他小心一些,有個叫於巍的,行刺是他主使的。”淩衝身子一震,忍不住凝神搜索四周是否有人,卻是沒有覺,楊寧似乎是覺了他的心事,淡淡道:“西門大人不在附近。”淩衝聞言心中一寬,若是西門凜不在,那麼方才的說話絕沒有旁人可以偷聽到,他低聲道:“子靜公子是在殺死明、賀二人之前得到的口供麼?”楊寧神色淡漠,冷冷道:“不關他們的事,他們是我殺的。”隻說了一句話卻再也不肯開口,他自知不會說謊,所以便一言不,隻是站在船頭默默望著兩岸的風光。淩衝雖然沒有得到答案,可是他也是聰明之人,從楊寧的語氣中已經隱隱猜出了幾分真相。而且不管真相如何,西南郡司牽涉到行刺之事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了。就是淩衝,雖然懷疑羅承玉借此機會打擊忠於燕王的部屬,卻也不會相信西南郡司上下當真是清白如紙。可是無論事情真相如何,楊寧的說法已經可以將明舒廉和賀丙可能背負的叛逆罪名洗清了,在這種死無對證的情況下,想必也沒有人定要追根究底吧?畢竟王上和世子殿下應該還沒有撕破臉皮的打算,縱然從此以後,兩人隔閡更深,幽冀各大勢力之間也要開始涇渭分明。可是無論如何,這一次的事情不會損及王上的顏麵了,畢竟明司馬乃是被刺殺世子殿下的刺客殺了,世子殿下和西門凜對這個少年十分看重,想來不會定要說明司馬是被滅口的吧,那樣可就和這心狠手辣的少年反目成仇了。想到此處,淩衝不由十分開懷,再向楊寧看去的時候,突然覺得楊寧看起來十分順眼。淩衝已經作出了最後的決定,雖然西門凜還沒有回話,可是根據他對此人的了解,再加上想起了羅承玉平日的行止氣度,倒是覺得自己回去範陽的希望很大,這樣一想,頓覺心中爽快,便又生出了喝酒助興的念頭,隻是那酒囊裡麵卻已經涓滴不剩,歎了口氣,他將那精美非常的酒囊丟到甲板上,便倚在船邊,仿佛想要消除心中多年積壓的塊壘一般,他引吭高歌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輟。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注2)”他的歌聲雖然粗啞,卻是彆有一種蒼涼韻味,歌聲遠遠飄去,仿佛和江風流水節拍呼應是隱隱有金戈鐵馬意境,雖然沒有魏武的躊躇滿誌,卻將自己心中的悲憤憂苦表現的淋漓儘致。楊寧不懂詞中真意,卻是聽得入神,待淩衝唱到儘興處,忍不住高聲喝彩道:“好!”這一聲猶如冰玉相擊,雖然聲音不高,平平淡淡,但是縱然在淩衝的高歌聲中也是聽得清清楚楚。淩衝一曲唱罷,向楊寧點頭致謝,兩人相視而笑,都覺得意氣相投,正要繼續說話,突然江麵上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道:“胡說八道,這樣爛的曲子,也配稱一個好字,要老子那就是兩個字,狗屁,純粹是狗屁!”這聲音響徹雲霄,楊寧和淩衝兩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淩衝臉色已經變得鐵青,楊寧神色卻是淡漠依舊,隻是一雙眸子已經是幽冷非常,仿佛是暴風雨前的模樣。就在這時,從方才傳來辱罵聲的地方突然響起一縷清越激昂的笛聲,笛聲如裂石,宛若異軍突起,曲中儘現慷慨本色,不似是江南音調,淩衝最愛這般激越的曲子,聽得那人曲中意境高遠,竟是連心中怒意也減了幾分。笛聲三轉,繼而有人隨著笛音高歌道:“水繞蒼山固護來,當時盤踞實雄才。周郎計策清宵定,曹氏樓船白晝灰。五十八年爭虎視,三千餘騎騁龍媒。何如今日青山下,江東子弟除強凶。(注”前麵正是江水轉折之處,青山遮目,江流湍急,一時之間卻是看不到奏笛唱曲之人,隻是淩衝聽到那雖無章法,卻是雄壯豪邁的歌聲,也知道來人必然是豪傑之士,他雖然是武人,卻是頗通文章,隻聽了兩句已經是微微皺眉,他方才一時性起,臨江高歌《短歌行》,不過是因為喜歡這樂府的悲涼蒼勁,再加上那句“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一句頗合眼前情狀,一時間卻忘記了此地乃是昔年赤壁大戰的古戰場,他在這裡唱魏武的詩詞,當真是自尋沒趣。一年及此,雖然明知那人借著唱曲諷刺自己,卻是無話可尤其是聽到最後的兩句,神色更是一動,知道乃是東南的高手名宿前來挑釁為難自己這一行人了。一曲唱罷,那個粗豪的大嗓門再度響起道:“服氣了吧,彆看那曹操脅天子以令諸侯,威震四海,可是在我江東周公瑾的麵前,縱然有百萬大軍,還不是在赤壁被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隻落得倉惶北逃。什麼北方霸主,不過是個跳梁小醜罷了,隻可惜有人總是不知道什麼是教訓,你們燕山衛在幽冀關起門來耀武揚威,那與老子無關,什麼時候,燕山衛的手竟然伸到東南半壁江山來了,可是小覷我江東無人麼?”隨著雷鳴也似的叫喊,隻見一葉輕舟從江邊山磯之後駛了出來,雖然江流折轉之處江麵狹窄,水流湍急,可是那艘小舟卻是不急不緩,那種悠然自得的模樣,不像是在滾滾江水之中逆流而行,倒像是在波平如鏡的湖麵上蕩舟采蓮一般,江水之上不知何時已經是舟船絕跡,唯有這一葉輕舟迎麵而來,便是再蠢笨的人也知道定是那上麵的人出聲辱罵。這時候樓船的水手早已經知機的在江心下錨停船,兩船相距不過三丈左右,楊寧和淩衝都已經將舟上兩人看得清清楚楚,隻見那舟上共有三人,船頭立著一個虯髯大漢,黑麵黑須,生得猛張飛一般相貌,而在他身邊卻站著一個青衫書生,手中拿著一支黑色的鐵笛,那書生大概三十多歲年紀,相貌氣度宛若臨風玉樹,神采飛揚,眉宇間絲毫不見風霜之色,想必至今仍是閨閣千金夢裡思慕的情郎。而在船尾扶舵的則是一個頭戴鬥笠的船夫,鬥笠壓得很低,卻是看不清容貌。淩衝看清楚這三人之後,忍不住微微皺眉,他畢竟是燕山衛副統領,可以查閱許多機密文件,尤其是這次南下,他將在南方可能會遇到的棘手人物都一一記在心見到那兩人相貌,已經是心中微動,目中閃過警惕的光芒,正想著如何措詞對答,身後卻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燕山衛乃是燕王殿下親衛,奉了世子殿下之命前來江南公乾,東南早已納土歸陳,何言半壁天下,這句話若是聽到朝廷耳隻怕越國公也要擔上幾分乾係。想來越國公大人精忠體國,聽到兩位的放肆言辭定會勃然大怒吧!無論如何,江水滔滔,皆是天子所有,就連朝廷都不管燕藩和滇藩的私下交往,就是越國公身為當朝權相,輔政重臣,也沒有權力在江水之上獨行其事吧?更何況你們這些江湖草莽,因人成事之輩,竟敢冒犯本統領的座舟,莫非卻是看不見這船上高懸的烈焰旗麼?還是諸位根本就看不起世子殿下是看不起手製烈焰旗的火鳳郡主?”西門凜說到最後已經是字字誅心,他本是地位崇高之人,自然威儀極盛,那兩人為他的疾言厲色所攝,隻覺心中冰寒,竟是一句也不能辯駁,不由互望了一眼,交換了一個眼神,已經達成共識,千萬不能被西門凜話語套住,半壁江山的口誤若是真的認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現在誰不知道越國公才是朝廷百官的真正核心。可是卻不能默認了瞧不起烈焰旗,這可不是得罪燕山衛而已,而是得罪了整個幽冀,到時候若是燕王或者世子傳下追殺令來,鳳台閣的玄武司若是一旦出手,就是當今天子也庇護不了他們彆說這次的主事人東陽侯師冥了。想到此處,那青衣書生向著樓船深深一揖道:“西門統領言重了,我東南豪傑最是敬佩昔年郡主血戰邊關的赫赫戰功,怎會輕視烈焰旗,怠慢世子殿下威儀,隻是今次閣下南來,一路上作威作福,未免太不將我們江南人瞧在眼裡,隻是昨夜,大江上下,就有數十位黑白兩道的英雄死在貴屬下的手上彆提這些年來,閣下在幽冀主持燕山衛,多少北上遊曆的江湖朋友,都因閣下的心狠手辣,以致隕命他鄉,今日閣下途徑江水,若是我江東豪傑不趁此良機討還公道,隻怕天下人都要將我們瞧輕了。今次江東黑白兩道,就在前麵十裡的赤壁山歃血為盟,要向燕山衛這過江強龍公平挑戰。在下鐵笛書生靳長空,和滾江龍隋祥隋領乃是受盟主之命,前來邀請閣下往擂台相會,雙方不拘生死,定要分個勝負高低,隻是不知道閣下可有這個膽量前往赴會?”西門凜微笑道:“師冥倒是不怕死,前些日子吃的虧隻怕都忘記了,既然江東群雄都忙著拍春水堂的馬屁,那麼本座怎會不賞臉呢?隻不過東陽侯既然堂堂正正的遣使約戰,這比鬥的規矩應該有所指教吧?如果是一擁而上,來個群毆,本座自認屬下不多,沒有前去尋死的理由。”那一直憋悶著怒氣的虯髯大漢聞言嗤笑道:“老子還以為燕山衛的大統領有多大的膽子,原來也是這般瞻前顧後,膽小如鼠,看來師侯爺當真是多此一舉,若是依著老子,直接攔江約戰倒好些,西門統領才沒有避戰的借口,若是你怕了,就老老實實偃旗息鼓,夾著尾巴滾回幽冀去吧,隻是彆忘了途中到信陵拜祭一番,向聖烈大皇貴妃請罪才是,誰讓你這燕山衛大統領丟儘了她的麵子。”他這番話說得刻薄無比,彆說西門凜,就是淩衝等人都已經是怒形於色。這大漢就是辱罵西門凜也是應有之意,畢竟雙方敵對,激將本是常事,可是他萬萬不該提及“信陵”和“聖烈大皇貴妃”這兩件事情,這本是幽冀眾人心中的最大忌諱,火鳳郡主薨逝之後,燕王也曾上書要求迎歸郡主遺骸,但是皇室以屍骨難以分辨,且郡主已為大皇貴妃為由拒絕了此事,此後燕王便不再強求,因此皇室在邙山之上建了火鳳郡主的陵寢,稱作信陵,而“聖烈大皇貴妃”便是郡主的諡號。郡主生前死後都未能重返信都,這是幽冀上下心中最大的恥辱,所以信陵這兩字是萬萬不能在他們麵前提及的。而郡主生前就不喜歡彆人稱她“大皇貴妃”,除了正式的詔書之上,就是皇帝對她,也是尊稱為郡主的,“聖烈”諡號乃是楊氏所加是為幽冀中人痛恨。事實上,有人以為幽冀根本就是準備將來起兵謀反,等到大獲全勝,占了洛陽之後,再堂堂正正地供奉郡主陵寢,所以才沒有繼續據理力爭。這大漢連犯兩樁忌諱,怎不令西門凜等人義憤填膺,就是他的同伴,鐵笛書生靳長空也是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完全不知道隋祥為何突然胡言亂語,此人一向粗魯,什麼信陵,什麼“聖烈大皇貴妃”,隻怕他跟本就不知道這兩個詞句,怎會脫口而出呢?就在靳長空從呆愣中清醒過來,想要替隋祥致歉的時候,隻見西門凜仰麵大笑數聲,然後指著隋祥厲聲道:“隋祥此人,乃是漢水之上的盜匪,素來劫掠行商,無惡不作,如今又敢當眾辱及郡主,哼,郡主的陵寢和諡號也是你這等盜匪可以隨便提及的麼!給我取了他的級,待本座設香案祭祀郡主在天之靈。”隨著他的命令,站在他身後的八個少年同時揚手,八柄飛刀脫手飛出,疾如星電,向隋祥招呼過去,這八柄飛刀有的直飛,有的盤旋飛掠,有的劃過一個弧線,截住隋祥後路,上下高低更是截然不同,八柄霜刃,似是交織成天羅地網一般,將隋祥和靳長空籠罩在其竟是沒有一絲空隙。隋祥剛剛拔刀出鞘,那些飛刀已經到了身前,將他避讓的方向全部封住,隋祥一驚非卻也不躲閃,手中長刀揮灑,化成銅牆鐵壁,想要攔阻這些飛刀,靳長空也是以鐵笛撥打,他知道這些飛刀主要的目標是隋祥,甚至不顧自身安危,定要護住同伴,若是隋祥因此給人殺了,那麼江東豪傑的麵子可就丟儘了。兩人同心協力,八個少年的暗器雖然高妙,但是畢竟年輕,手法不夠老練狠辣,而且原本距離數丈,所以雖然船上不便躲避,兩人還是將八柄結成的陣勢的飛刀全部攔下,隻是靳長空手臂被一柄飛刀劃破了個口子。即便如此,靳長空也是大大鬆了一口氣,瞪了隋祥一眼,連忙深深一揖,正要請罪的時候,眼睛餘光瞧見碧光一閃而逝,耳邊傳來一聲短促的錚鳴,然後便是長刀墜落在船板上的聲響。靳長空駭然抬頭,隻見隋祥雙手正抓向咽喉,而喉嚨要害上麵卻是露出一支男子使用的尋常綠玉簪的頭部,而隋祥咽喉裡麵嗬嗬作響,兩顆眼珠幾乎要躍出眼眶,眼看就是不能活了。靳長空隻覺得頭暈目眩,伸手攙住隋祥,眼光一掃,隻見那落在船上的長刀刀身上麵竟是有一個小孔,顯然那根簪先是射穿了隋祥的長刀,然後才射穿了隋祥的咽喉,這般度力量,當真是驚世駭俗。眼睜睜看著隋祥沒有了聲息,靳長空長歎一聲,將隋祥的屍身放到艙內,站起身來,向樓船甲板上看去,目光一一掠過眾人,隻見一個青衣少年也立在船頭,卻是避在陰影裡麵,他雖然和幽冀眾人都保持著一段距離,但是一來相貌尋常,二來年齡服飾也和西門凜身邊的那些少年隨從區彆不大,所以靳長空原本竟是沒有注意到他,隻是此時看去,唯有這少年髻散落了下來,不問可知那根玉簪是何人出手的。凝視了楊寧片刻,靳長空歎息道:“請問西門統領,這位少年英雄是哪一位,想必是幽冀後起之秀吧?”西門凜微笑不語,他早料到楊寧必不會容忍,所以自己才沒有出手,如今聽到靳長空動問,他也不正麵回答,卻是笑著對楊寧說道:“你就自己告訴他吧。”楊寧神色絲毫不變,卻是上前一步,讓陽光照射在他清秀冰寒的容顏上,他淡淡道:“武道宗許子靜,幽冀階下之囚。”靳長空身子一震,隻覺得那少年的一雙眸子流光溢彩,分外的刺目,他避開了目光,冷冷道:“原來如此,聽聞閣下血洗聽濤閣,原本江東豪傑還將公子當成是英雄好漢,想不到閣下已經投靠了幽冀燕王,也罷,赤壁約戰,算上閣下一份就是。盟主下令,在赤壁山下江水之中設下擂台,雙方交戰十陣決,最後贏了六場的一方就是勝方,不知道西門統領和許公子可有膽量赴會麼?”西門凜聞言笑道:“十陣決勝負倒也不差,東陽侯卻是將本座身邊有幾個人都摸清了,隻不過我這些隨從都還沒有成年,莫非江東豪傑想和這些孩子一決生死麼?”靳長空已經恢複了冷靜,寒聲道:“侯爺能夠將他們帶在身邊,想必個個都是少年高手,昨天他們就很厲害麼,殺了我方許多兄弟,所以十陣之約是不能少的,不過統領若是不想他們出手,自然可以多接下幾陣,如今有了許公子相助,想必區區十陣,在兩位統領和許公子眼裡不過是輕而易舉的小事罷了,當然若是統領有異議,就是混戰也是可以的,隻是在下有言在先,江水上下已經被討生活的好漢封住了,就是三位可以逃走,也要付出一些代價的。”西門凜朗聲笑道:“豈有此理,燕山衛所到之處,無不俯聽命,今日不過是陣仗,本座怎會膽怯逃走,就請閣下引路,讓本座見識一下師侯爺精心安排的場麵吧。”靳長空放眼望去,隻見西門凜左右眾人,就是十幾歲的少年,也都是躍躍欲試,絲毫沒有戒懼之意,好像不是要去和江東無數豪傑廝殺一般。饒是以他心中怨恨交加,也不由生出敬意,便拱手施禮道:“如此,那麼在下就為統領大人引路,請。”說罷一揮手,那坐在船尾悶聲不響的船夫也不見多大動作,輕舟已經調頭過去,如飛駛去。西門凜下令催舟跟在後麵,自己卻是笑著對淩衝說道:“淩兄,你我今次要並肩而戰了。”淩衝笑道:“統領放心,不論你我之間有什麼仇怨,大敵當前,也斷然沒有內訌的道理,隻不過子靜公子並非幽冀所屬,為何也要插手呢?”他雖然感激楊寧,卻是仍然將心中疑惑問出。西門凜卻是微笑不語,楊寧更是仿佛沒有聽到一般,隻是淡淡瞧向遠方,隻是眉梢眼角,卻儘是興奮之色。——————————注1:丁寧《望江南旅窗雜憶》注2:曹操《短歌行》注3:6龜蒙《算山》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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