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蔣冕默默起身,把一封奏疏,遞交到楊廷和手中。楊廷和接過來一看,頓時頭大如鬥,竟是王淵寫的《請改棉法疏》。毛紀被氣得吹胡子瞪眼:“眾臣議加棉課,他說改革鹽法;眾臣議改棉法,他說請加棉課。好說歹說,都是他在說,裡裡外外就他是好人,此賊竟奸詐至斯也!”王瓊強忍著笑意,已經有點憋不住。楊一清也是無語,包括他在內,滿朝上下都被王淵給涮了。這事兒本就因歐陽重的《抑棉疏》而起,導致群臣鬨著要加棉稅。還有心懷叵測者,把矛頭直指王淵,甚至打算趁勢攻擊物理學派,更意圖糾集反對所有心學派係。許多在朝為官的心學弟子,都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感。誰知,王淵突然神來一筆,把關注焦點引導改革鹽法上。鹽法可比棉法重要無數倍,楊廷和頓時被將了一軍,輿論旋渦也因此轉移,王淵和心學各派瞬間跳出困局。跳出來還不算完事兒,又順勢一腳給踢回去。楊廷和本想繼續拖延時間,拖到無人關注改革鹽政。可王淵卻不給機會,竟然主動提起加棉稅的事情。誰都知道,王淵的工廠產量最高,一旦大幅增加棉稅,王淵受到的損失最大。這等於為了朝廷社稷,王淵狠心砍自己一刀。反觀楊廷和,竟然還在為是否改革鹽法而猶豫。兩相比較,高下立判!王瓊說道:“滿朝非議,若再不改,我等閣臣皆為屍位素餐之輩。”楊一清不吭聲,他隻是次輔,有首輔頂著怕個毛?楊廷和枯坐良久,意興闌珊道:“這個王若虛,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翻閱史書,楊廷和真不是啥政鬥高手,也就正德剛死、嘉靖未至之時,突然發力乾翻主要政敵,嘉靖登基之後便昏招迭出。楊廷和總是考慮太多,又要權力? 又要好處,還要名聲,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兒?他當權臣卻沒有魄力? 他當奸臣又愛惜羽毛,他當社稷之臣必受派係掣肘? 這就導致他在嘉靖朝的操作讓人看不懂。歸根結底,楊廷和的政治目標不清晰。劉瑾在時? 楊廷和的政治目標是鬥倒劉瑾;江彬在時? 楊廷和的政治目標是鬥倒江彬。有兩個大反派在那兒立著,文官們自然跟著他混? 文官的內部矛盾也能壓下去。江彬死後? 楊廷和的政敵變成王淵? 可王淵很多時候主動退讓,根本就不願搞什麼正麵衝突。於是,楊廷和就不知道自己該乾嘛了,團結在他身邊的文官也自動分化。“要革新鹽法嗎?”蔣冕問。楊廷和苦澀道:“不改? 也得改了。”楊廷和是一個很要臉的人,他必須保持自己完美無缺的清流形象。可壓著不改鹽法? 已經大失人望,現在王淵主動要求加棉稅,更是從品德層麵把楊廷和踩下去。楊廷和怎麼還敢裝死?但他現在支持改革鹽政,卻又等於啞巴吃黃連? 因為該丟的聲望已經丟了。即便鹽法改革成功,楊廷和作為首輔累加政績,百官心裡也會把功勞算在王淵頭上。楊廷和感覺好累,自己要臉,王淵卻不要臉,這政鬥還怎麼玩得下去?正常的文官,隨便遭受幾次彈劾,都會嚇得隔三差五請辭。而那王二郎,從做官到現在,彈劾奏章恐怕有上千封了吧,這貨還沒皮沒臉的蹦躂得歡呢。被彈劾上千次,還沒有遭到罷官,換成常人鐵定是奸臣、佞臣,楊廷和根本不怕這種敵人。偏偏王淵毀譽參半,怨恨的人多,吹捧的人也多,而且還有無數實打實的功績傍身。更可惡的是,心學異軍突起,心學思想迅速傳播,心學門徒都在支持王淵,靠輿論“蠱惑”了許多中低層官員和年輕士子!楊廷和很想指著王淵的鼻子大罵:“年輕人不講武德,欺負我七十多歲的老人家。傳統文官必須守規矩,守規矩你就輸了,如果我這次發力,一封彈劾奏章就讓你滾蛋!”不要笑話,真是這個道理。王淵的工廠搞那麼大,直接加劇山東和江南的糧荒,隻這一件事情就能讓王淵丟官。因為官員不許經商,就算是讓家仆經營,做大之後也會成為致命弱點。隻可惜王淵不講武德,對彈劾奏章視而不見,連辭職的樣子都懶得做,皇帝還始終罩著予以縱容。這次,王淵甚至拿自己的政治弱點,主動對著自己開刀。於情於理,王淵早就該這樣做了,但真做出來反而獲得讚譽,反而從道德上把楊廷和壓下去。就好像惡棍改過自新,反而獲得社會讚賞,反而把不敢做好事的普通人比下去。哪有這樣的混賬道理?在文淵閣枯坐一上午,楊廷和突然對次輔楊一清說:“鹽政積弊已深,必須改革新法。在改革之前,需派部院官巡視鹽政,免得奸商趁機鬨出亂子。”楊一清點頭道:“正該如此。”楊廷和詢問道:“令左副都禦史楊旦,提督兩淮鹽務如何?”“可……”楊一清突然停頓,用異樣的眼光,重重看了楊廷和一眼,隨即笑道,“可也。兩淮鹽務提督,職責重大,不經過廷議嗎?”楊廷和說:“不用,我認為楊晉叔(楊旦)能夠勝任。”楊一清又問王瓊:“德華有何意見?”王瓊冷笑:“二位已經議定,我又何須多嘴?”首輔和次輔,就這樣達成交易,政敵王瓊選擇隔岸觀火。……王宅。嚴嵩搖頭感慨道:“這位楊閣老,又想要名,又想得利,他真把天下人當傻子嗎?”“除此之外,他還能怎麼做?”王淵笑著說。左副都禦史楊旦,就是王淵高中狀元時,帶著王淵騎馬簪花遊街那位,當時楊旦還隻是順天府尹。楊廷和、楊一清兩人,剛剛達成的幕後交易,執行者便是被任命為兩淮鹽務提督的楊旦。各地鹽政貪腐成風,朝廷必須不定期派人巡查。官太小了查不動,隻有都禦使、侍郎級彆的,才能在巡查當中收到效果。因此,“提督鹽務”又俗稱“巡鹽部院”,部特指六部侍郎,院特指都察院都禦史。楊旦表麵被派去巡查兩淮鹽務,其實是給囤戶們兜底的。即在正式改革鹽法之前,讓那些炒“鹽引期貨”的囤戶,趕緊再官商勾結撈一筆,彆被新鹽法給突然套牢。而且,隻幫楊黨罩著的囤戶,不管其他囤戶的死活。就像王淵不怕泄露新鹽法消息,楊廷和也不怕泄露消息。其他囤戶想要解套,必須有鹽運司官員配合,而被派出去的楊旦,正好可以壓住鹽運司。除了楊黨罩著的囤戶,其他囤戶根本彆想從鹽運司支鹽,支不了鹽就沒法解套!次輔楊一清,之所以答應幫忙,是因為他也有利益牽扯其中。楊一清成長於廣東,並且在廣東考科舉,部分族人參與海貿;同時他還祖籍雲南,兒子回老家占了不少良田。但他的主要家業卻在鎮江,靠支持囤戶也撈了不少。楊旦巡查鹽務的時候,自然會把楊一清支持的囤戶也照顧了。楊黨及其罩著的囤戶,還有楊一清罩著的囤戶,因為這次官商操作,又可狠狠大撈一筆。而依附其他權貴的囤戶,隻能傻乎乎看著,把楊廷和恨到了骨子裡。其實他們更應該仇恨王淵才對,可內部叛徒總是比外部敵人更可惡的。這新鹽法還沒實施呢,囤戶內部就自行分裂了,不可能再抱團抵製新鹽法。楊廷和這個操作雖然徇私,卻實際有利於推行新鹽法,可以減輕很多改革阻力。其實,即便新鹽法實施,囤戶依舊有得賺,而且比散戶賺得更多。但他們無法再控製市場,無法再坐收漁利,無法再買空賣空,必須參與到實物交易當中。這等於把一幫玩金融的,生生逼成搞貿易的!楊廷和這種玩法,會得罪很多權貴,但可團結自己的派係官員。他終於戰略收縮了,不再強求更多人支持,隻顧維係自己的基本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