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的病情,當天晚上王淵就知道了。並非王淵在皇帝身邊安插眼線,而是張永派小太監過來告知。張永不但給王淵傳遞消息,還悄悄給楊廷和傳遞消息,這老家夥做事可謂八麵玲瓏。翌日,朱厚照召王淵前往豹房,精神奕奕看不出任何病態。將釣起的鯉魚扔回太液池,朱厚照不疾不徐道:“大同兵變,士卒皆投北虜。”“什麼?”王淵正在掛餌,吃驚之下,手指竟被魚鉤刺破。他定了定神,搖頭說:“皆投北虜,此言肯定誇大。大同官兵,有幾個跟蒙古人沒有血海深仇?若非走投無路,必然不會投降異族。”“或許如此,”朱厚照說,“大同巡撫張文錦被殺,參將賈鑒被亂軍分屍。”剛說到這裡,楊廷和、楊一清、蔣冕、毛紀、王瓊陸續到來,連兵部尚書王憲都被召來議事了。眾臣聚在太液池邊,楊廷和首先說:“當派得力大臣,總督三邊。一為查清兵變始末,二為防止事態擴大,三為儘快平息兵變。”朱厚照問:“派何人前往?”“左都禦史彭澤知兵。”楊廷和道。楊廷和無非是推薦彭澤過去,隻要平息兵變,正好能轉任戶部尚書。王淵說道:“大同鬨兵變,還殺死巡撫、分屍參將,恐怕是官逼兵反所致,而且是被逼得沒有活路了。若如此,當以招撫為主,不能妄動兵戈。彭總憲確實知兵,但脾氣暴躁,一旦彭總憲鬨起性子,恐怕會讓事態愈發嚴重。”楊廷和瞬間無語,因為王淵說得有道理,彭澤確實一等一的暴脾氣。朱厚照問:“二郎覺得該派誰總製三邊?”“倉場侍郎(席書)可也。”王淵說道。毛紀立即跳出來反對:“席侍郎雖然參與貴州平亂,但他本人並不知兵。萬一招撫不力,如何應對兵變?”其實,魏英和李充嗣都非常適合,他們也跟王淵關係很好,但魏英已經去世,李充嗣垂垂老矣。王陽明當然也適合,但王陽明遠在南京,不能立即趕去大同。武舉會試的兩位監試官,邊憲和俞諫也很適合。但這兩位知兵老臣,都沒扛過今年冬天,前些日子雙雙染病去世。狀元姚萊的父親姚鏌? 亦是合適人選,但如今正在廣西平亂。另有幾個知兵大臣,也全在地方平亂!彆看朱厚照和王淵不斷打勝仗? 但大明再次叛亂四起。北方數省,連續三年大旱。山東因為大種棉花? 糧價打著滾往上翻,災害之下餓殍遍地? 農民起義軍已流竄三府之地——王淵的蒸汽機和紡織工廠? 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廣西那邊鬨得更厲害,土司叛亂攻陷十餘州? 姚鏌帶兵十萬前往鎮壓? 鎮壓了兩年都還沒搞定。廣東、廣西、湖廣和江西的交界地? 如今已是叛軍天下,官兵去了他們就進山躲藏,官兵走了他們就出來劫掠州縣。土地兼並太嚴重,若不全麵清田改革? 即便成功鎮壓起義,數年之後也會卷土重來。至於王淵? 堂堂禮部尚書,不可能再親自平亂,否則朝廷的臉麵往哪兒擱?王淵拉杆釣起一條魚,說道:“席侍郎不需知兵? 隻要他去大同,兵變定可平息。”“王尚書未免也太篤定了。”蔣冕言語中帶著諷刺。王淵說道:“席侍郎是鄙人的老師,隻要打出這塊招牌,大同兵變自然消弭。”朱厚照突然笑道:“此言有理,就讓席書總製三邊。”眼看著就要過年了,席書等不及開春,接到命令立即趕往大同。席書還沒走到宣府,就接到兵變首領朱振的奏疏,說大同亂局已定,請求朝廷招撫士卒。這場兵變,其實早該爆發。隻因王淵收複大寧,重設大寧都司,耗費了大量錢財,大同那邊的防禦工程拖延日久,搞得兵變也跟著延緩兩年爆發。事因大同巡撫張文錦而起,寧王造反的時候,張文錦正好擔任安慶知府。他提前整兵設防,把寧王大軍死死拖在安慶,因此立下大功而升遷,也算是文官當中的知兵之人。張文錦調任大同巡撫之後,麵對右翼蒙古連年入侵,立即著手修繕邊疆防禦設施。張文錦借著修築城堡的機會,自己貪了不少。這屬於潛規則了,按理也會出事兒,可負責督造工程的參將賈鑒更貪!在賈鑒的瘋狂貪汙之下,大同城北第三道防線全是豆腐渣,而且沒有建造相關的生活設施。張文錦對此毫不知情,眼見城堡依舊修好,立即調派三堂士兵前往駐守。三堂士兵,乃大同邊軍精銳,一向都非常驕橫。他們被調去駐守新建城堡,妻兒老小也得跟過去,去了之後發現沒住的地方——城堡偷工減料,士卒住房很少,軍屬住宅直接沒有。除了高層軍官,中低層武官和士卒,隻能一家人擠在破房子裡。這種條件,是不可能抵禦寒冬的,冬天一到就凍死不少人。於是,中低層軍官帶頭兵變,分屍督工參將賈鑒泄憤,又攻入大同城將巡撫張文錦殺死,大同邊將猝不及防之下紛紛逃跑。然後,參加兵變的軍官和士卒傻眼了,他們中間沒有一個能挑大梁的。由於害怕朝廷問責,大量士卒逃亡,許多竟跑去投靠蒙古。剩下的軍士,打開大牢救出朱振,擁立朱振為兵變首領。朱振前麵出場過,應州之戰,斬殺蒙古小王子,朱振也立下了許多功勞。戰後不久,朱振升任大同總兵,因為被彈劾貪汙而下獄。他一直被關在大同牢房裡,亂軍群龍無首之下,居然強行推舉朱振當帶頭大哥。且不論朱振以前的劣跡,他如今被架在火上烤,稍不注意就有滅族之禍。於是朱振變得聰明起來,他跟亂軍約法三章,如果士卒不答應,他寧死都不肯出來扛事兒:其一,不得侵犯皇莊;第二,不得搶掠官倉;其三,不得殺人放火。真是活見鬼了,這些兵變士卒,居然變得紀律嚴明。他們在朱振的統帥下,沿途攻打逃散的亂軍,收編無數逃亡士卒,所過之處竟秋毫無犯。席書前往平亂的半路上,朱振已經占據半個大同邊鎮,把大同治理得井井有條,然後主動請求朝廷招撫。席書接到朱振的奏疏,一邊派人發回北京,一邊舍棄隨從獨自趕路。奏疏還沒到京,席書已經策馬狂奔,冒雪來到大同城外。下馬換上官服,席書大喊:“三邊總督席書,奉皇命前來平亂,爾等還不快快開城投降!”城內士卒嘩然,連忙去稟報朱振。不多時,朱振親自出城迎接:“罪臣朱振,叩見席總製!”席書質問道:“兵變士卒,可都約束好了?”朱振說道:“大同兵戈已息,軍士秋毫無犯,隻求朝廷寬恕罪責。”席書說道:“朝廷是否寬恕,自有大臣商議。”朱振驚訝道:“席總製沒帶來招撫皇命嗎?”“暫無,”席書說道,“我隨你進城便是,且詳細說說兵變首尾。”朱振就這樣陪著席書進城,把兵變經過細說一番。進城之後,朱振再問:“席總製,朝廷可願招撫士卒?”席書微笑道:“你好生約束士卒,我自會如實稟報。”朱振更沒底了,他對席書也不了解,隻知道這位在陝西賑過災,還在陝西鎮壓過饑民起義。當晚,朱振設宴款待,兵變軍官也來參加。朱振的情況非常尷尬,他雖然占領了半個大同邊鎮,可卻不能完全控製麾下士卒。他說自己可以請求朝廷招撫,那些兵變軍官才聽他的,甚至一路秋毫無犯。可一旦朝廷不願招撫,又或者打算懲治兵變軍官,朱振可能會第一個被手下殺死。今天這個宴席,朱振說了不算!一個百戶問道:“席總製,朝廷打算如何處置咱們?”“不知,”席書可不會言語服軟,否則就是縱容兵變,但也不能逼迫太甚,說道,“朝廷大臣商議之後,自會拿出章法。你等要做的,便是約束各自士卒,不得再有任何違法亂紀之事。”另一個試千戶說:“朝廷不給出章程,我等如何敢招安?”“等著便是。”席書說道。“嘿!”又有個百戶拍桌子,指著席書說:“你這總督,一問三不知,皇帝派你來有何用處?”席書冷笑:“吾身為三邊總督,敢獨自進城,還沒有誠意嗎?朝廷自是有意招撫,但你等若是殺孽太重,調兵鎮壓又如何?我便在城裡住下了,皇命一來,該怎樣便怎樣。你們兵變都敢,還怕我一個文官?”眾軍官無言以對。席書又說:“你等可知罪?”朱振帶頭跪下:“吾已知罪,請求朝廷寬恕。”眾軍官麵麵相覷,隻能跟著跪下。席書說道:“既已知罪,都起來吧,等著朝廷發落便是。此間情形,本官亦會如此奏明朝廷。”軍官們回到座位,紛紛大吐苦水。一個百戶說:“席總製,你可一定要跟陛下說清楚,咱們也是逼不得已啊。張文錦和賈鑒貪得太過分了,咱們妻兒老小被調去北邊,卻連屋子都不好好修建,前些日子凍死了許多兄弟和家眷!”另一個軍官說:“應州之役,咱也跟著陛下打過蒙古小王子。可論功行賞,咱隻分到幾鬥米,封賞全被上麵的吃了大半!”又有軍官說:“我還跟著王二郎救過駕呢。當時陛下被蒙古騎兵追擊,王二郎帶著咱們救護陛下,被蒙古小王子堵在山裡出不來。當時,陛下離我就兩三丈遠,夜裡陛下烤火的柴禾還是我遞過去的。他娘的,拚死追隨陛下打仗,到頭來隻賞了一兩銀子!”席書扭頭看向朱振:“論功行賞之時,你在做大同總兵吧?”朱振尷尬道:“還沒呢。當時王總兵卸任,在下還沒到任,論功行賞是鎮守太監在主持。”席書瞬間明了,那個鎮守太監,估計故意把總兵王勳調走,又趕在朱振沒有赴任之前,匆匆忙忙便把戰功封賞給搞定了,打時間差不知貪墨了多少銀子。席書說道:“你等的委屈,本官會如實稟報,定然還你們一個公道。”一個軍官問:“席總製說話算數嗎?”另一個軍官說:“若王二郎在此就好了,聽說王二郎賞罰分明,而且他在陛下麵前也說得上話。”席書說道:“本官是王二郎的老師。”“嗬,那敢情好!”“席總製,剛才咱們有眼不識泰山,這杯我向你賠罪!”“席總製且放心,我等必然約束士卒,隻等著朝廷發落,任殺任罰,沒有二話!”“……”屁的任殺任罰,若朝廷真打算殺掉一批帶頭者,眼前這幫軍官必然真的造反。席書穩住這幫兵變頭子之後,立即寫信告之朝廷實情。他這封信,都被兵變頭子仔細檢查,沒有問題才能安全送出城。真的隻是招撫,不做任何處罰?怎麼可能!大同鬨這麼一出,王淵正好安插武進士、武舉人。相關責任人,暫時肯定不能嚴肅處理,但再過一兩年就可秋後算賬了。當然,那個中飽私囊的鎮守太監,不管現在已經調任何處,王淵都會追查到底!這次釀成兵變的罪魁禍首,也會逐一查處,順便清理軍田,安插流職武將。席書暫時可以不用回京了,戶部尚書也可以讓給楊廷和的人,抓住良機整頓大同邊鎮才是重中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