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春節,運河不再那麼繁忙。三千京營騎兵的戰馬,都寄養在南京那邊,眾人乘船奔杭州而來。這都還沒過年呢,已提前下起春雨。朱厚照聽說杭州城將至,硬要跑出船艙溜達,張永和江彬連忙撐傘跟隨。船行至江漲橋,河麵愈發開闊。暮色悄然降臨,江上蟹火魚燈點點,猶如天上繁星落下。又兼細雨綿綿,漁火繁星皆在雨幕之中,猶如一幅詩意盎然的山水畫。“好杭州,此天下美景也,直令人心曠神怡!”朱厚照拍手大讚。王淵抱著兒子,牽著妻子,也出來看景,頓時笑道:“公子,這是湖墅八景之一,名曰‘江橋暮雨’。公子運氣真好,一來杭州就能見此美景,便是老天爺都給足麵子。”“哈哈哈,”朱厚照笑道,“吾乃天子,老天爺當然要給麵子。這‘江橋暮雨’頗有詩意,是誰取的名字?”王淵說道:“誰取的名字已不可考,不過在正統年間,仁和縣有位教諭叫聶大年,曾填《臨江仙》一首:一葉漁舟吞暮景,夜來江漲平橋,蒹葭兩岸響蕭蕭。水村煙廓外,隱隱見歸樵。鴻雁欲歸愁翅濕,誰憐萬裡雲霄,空蒙山色望中遙。鐘聲何處寺?白鳥沒林腰。”“好詞,”朱厚照讚道:“這聶大年作得如此好詞,隻做教諭正是太屈才了。若他生在如今,我至少要給他一個知縣。”王淵湊趣道:“可憐此人生不逢時。”朱厚照心情愉快,指著兩岸房屋問:“這些都是湖墅嗎?”“確係湖墅,”王淵說道,“岸邊多為商鋪,也有不少私宅。十裡湖墅,越靠近北關,商鋪就越多,北關那邊徹夜人流如織。”“果真如此?杭州人都不睡覺嗎?”朱厚照問。王淵解釋說:“南來北往的商賈太多,有些半夜行船至此。過了傍晚,商船便不能通關,便在湖墅一帶住宿吃喝。不過眼下即將過年,來杭州的客商銳減,恐怕公子暫時看不到那般熱鬨景象。”朱厚照笑道:“那就等元宵節之後再看。”皇帝突然問江彬,“我們今晚住哪兒?”江彬回答說:“西湖邊有一莊園,公子住在那裡,可隨時欣賞西湖美景。”朱厚照又問王淵:“二郎做總督時,可有在杭州置宅子?”王淵如實說道:“臣一直住在總督府,乃杭州城外的破廟改建。”朱厚照不解問:“二郎家中又非無財,何必那麼節儉寒酸?我知道你不貪財,也不喜歡享受,但也沒必要住破廟,這樣有損朕和朝廷的威嚴。”王淵笑著說:“威嚴不在華服大屋,臣雖然隻住破廟,但浙江士紳在臣麵前,一個個都如鵪鶉般乖巧。”朱厚照突然來了興致:“走,今晚去二郎那間破廟住!”江彬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說話,他知道根本勸不住皇帝。這個皇帝,想一出是一出,把他的後續安排完全打亂。轉瞬便至杭州北關,此時天色已儘黑,張永派太監坐小舟上岸。把東廠腰牌一亮,說是皇帝來了,官吏頓時嚇得雞飛狗跳,北關主事王世祿親自跑來打開關閘。“臣王世祿,叩見陛下!”王世祿趴在岸上高呼,身後吏員呼啦啦跪了一地。朱厚照揮手說:“都回去吧,我就過一下關。”北關主事一年一任,現在已經又換人了。王世祿並不認得王淵,但那些吏員卻認識,紛紛朝王淵拱手作揖。杭州城照舊不行宵禁,王淵帶著皇帝穿城而過,城內官員聞訊紛紛前來覲見。三司官員還是那些,不過杭州知府梁材已經升為按察副使,新任杭州知府叫做留誌淑。留誌淑新官上任,燒出的第一把火就有些大。王淵離開杭州以後,新任浙江鎮守太監叫畢真。這貨囂張暴虐,前不久被留誌淑給砍了,罪名居然是“勾結寧王叛亂”。杭州知府敢殺浙江鎮守太監,這個留誌淑的膽子好肥。神他媽勾結寧王叛亂,一個浙江太監,怎會勾結江西叛王?跟莫須有沒啥兩樣。而且,殺了便殺了,朝廷還沒法治罪,還得跟留誌淑記功!更神奇的是,留誌淑跟常倫、桂萼攪在一起。一個知府、兩個縣令,在杭州周邊瘋狂清田,把當地士紳和富戶搞得欲仙欲死。現如今,仁和、錢塘二縣,已經完成田畝清丈。並且在去年秋天,實行新的地方性稅製,官田和私田統一納稅,田賦按均稅製折算成銀兩,徭役也同樣折算成銀兩。若遇到地方工程建設,由官府拿錢雇人代百姓服役。朝廷、官府和百姓受益,士紳富戶則損失慘重,三人聯手把杭州搞得“民怨沸騰”。杭州有句新興童謠:桂惡常狂,留府囂張,官威還看王二郎。這兒歌也不知是誰編的,把桂萼、常倫、留誌淑和王淵,全都或明或暗罵了一遍。王淵已經收到桂萼、常倫來信,他回信的時候,還特地給留誌淑寫了一封。留誌淑雖然沒有徹底投靠王淵,但已經有那個味道,都屬於大明官員裡的改革派。皇帝一路觀賞杭州夜市,不時有官員過來覲見,皆被張永、江彬給打發走。出東城行不片刻,便來到總督府。破廟還是那個樣子,因為王淵沒有卸任,依舊保留總督府構架。張璁代行總督職權,唐伯虎充任文吏之首,張慕充任皂吏之首,主要負責監督開海事宜。“舉人張璁,叩見陛下!”“草民唐寅,拜見陛下!”“草民張慕,拜見陛下!”聽說皇帝禦駕親臨,張璁、唐伯虎、張慕帶著吏員,火速出府在大門口迎接。朱厚照瞟了唐伯虎一眼:“你便是唐寅?”“正是草民。”唐伯虎說。朱厚照笑道:“二郎說你被冤枉,求朕給你恢複功名。朕且考一考你?”唐伯虎帶著感激之情,偷偷看了王淵一眼。他以為皇帝要當場考詩文經義,長跪道:“請陛下出題。”朱厚照對張永說:“把那幾麵空白折扇給他,三日之內,朕要看到扇上詩畫。畫你最拿手的春宮圖,聽到了嗎?”“草民遵旨。”唐伯虎哭笑不得。他最拿手的是山水畫,為謀生才畫春宮圖,咋就變成最拿手的呢?而且,就算恢複功名,唐伯虎也會淪為笑柄,因為他靠給皇帝畫春宮圖翻身。王淵給皇帝介紹張璁:“陛下,此乃永嘉大儒張璁,張秉用。他是王思獻的至交好友。”朱厚照笑著點頭:“王瓚很不錯,你是他的好友,肯定也很不錯。怎麼沒考中進士?”張璁隻能回答:“才學不濟。”王淵說道:“張秉用滿腹經綸,實乃國之乾才,屢試不第皆因運氣不好。”朱厚照許諾道:“你若考中進士,朕必點你一甲。”“謝陛下!”張璁大喜,決定好好努力。皇帝已經發話了,狀元他不敢想,至少也得考個榜眼、探花。至於王淵所說的王思獻,名叫王瓚,榜眼出身,跟張璁是同鄉。若非王淵橫插一腳,王瓚已經是禮部左侍郎了,而且代掌禮部大印。不過嘛,由於禮部尚書李遜學患病,王淵又長期不在京城,禮部大印還是交給禮部右侍郎王瓚代管。這叫以右侍郎身份,署掌部印。順便一提,王瓚是皇帝的人,跟王瓊穿同一條褲子。曆史上的張璁,還沒考中進士呢,就已經通過好友王瓚,搭上了王瓊那條線。也因此卷入王瓊跟楊廷和的政爭,被扔到南京去吃閒飯,被迫首倡大禮議支持嘉靖,因禍得福幾年時間就當首輔。朱厚照勉勵張璁、唐伯虎一番,便被領著進總督府休息。可這裡實在太寒酸,朱厚照有些不習慣,問道:“二郎,附近還有什麼住處?”王淵回答說:“東邊不遠有一個江淮會館,頗為富麗堂皇。”“那便去江淮會館休息。”朱厚照連忙閃人。黃崇德這次賺大發了,他搞的會館居然接待皇帝,今後必然成為江淮商人之名譽領袖。一邊走,朱厚照一邊感歎:“二郎太清儉了,居然在這種地方住了一年。朝中那些清流,若及二郎一半,朕也會乖乖聽他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