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的老虎沒養在豹房,而是在西苑的南端——西華門外有個皇家動物園。地方上有時會進獻祥瑞,番邦使者也會進獻珍獸,中小型野獸都養在西華門外。大型野獸另有安排,比如專門飼養大象的象房,就位於宣武門外。從朱棣那會兒便是如此,聽說還養過長頸鹿。這些並非朱厚照自己搞出來的,曆代皇帝有閒心都會去動物園逛逛。至於豹房裡的猛獸,僅有一隻超級凶猛的金錢豹。但是,這隻金錢豹的待遇特彆好,養豹官便有二百四十人,每年俸祿二千八百餘石。這些養豹官,並非單純照顧豹子,還要負責陪朱厚照耍樂,其中不乏精心挑選來的武勇之士。朱厚照帶王淵來到皇家動物園,指著籠子裡一隻老虎說:“喏,那隻虎便是我一手養大。”“果然威風凜凜。”王淵順手拍了個馬屁。動物園裡一共七隻虎,有東北虎,也有華南虎。而朱厚照親手養大那隻,正是在動物園裡出生的,他偶爾過來扔幾塊肉而已。朱厚照問道:“王二郎可能搏虎?”王淵又不是智障,立即搖頭:“不能。”“可惜了。”朱厚照深感遺憾,他一直想看人虎相搏之戲,但至今沒有遇到自告奮勇者。太監們抬來一隻羊,朱厚照力氣頗大,拽著羊腿便扔進虎籠中,坐看群虎撲羊之戲。他一邊觀看,還一邊點評每隻老虎的特色,甚至異想天開,打算組織一支虎豹獸軍。半上午,是皇帝的早膳時間,王淵也跟著在動物園吃了一頓。吃飯之時,朱厚照突然正經起來,對王淵說:“王二郎,什麼劉六劉七,我都沒有放在心上。你知道我最想打敗誰嗎?”王淵雖沒讀過《明史》,但也對朱大將軍的事跡有所耳聞,答道:“蒙古小王子。”“二郎乃我知己也!”朱厚照哈哈大笑,揮舞著筷子說:“有朝一日,本將軍要親率十萬大軍,與蒙古小王子在邊關決一死戰!”王淵說道:“預祝大將軍旗開得勝。”換成彆的文官,隻聽“親率大軍”幾個字,就肯定激動得跳起來,土木堡之役曆曆在目啊。但王淵卻認為,土木堡之役的慘事,關鍵不在禦駕親征,而在皇帝把戰爭視為兒戲,換誰那樣打仗都肯定要完蛋。朱厚照對王淵的反應很滿意,他憤然道:“蒙古小王子殊為可惡,年年犯我大明邊關,本將軍欲效成祖之故事,將那些蒙元餘孽徹底掃清!”蒙古小王子,並非真正的小王子,乃是明朝官員對韃靼部首領的統稱。曆史上,跟朱厚照打仗的小王子,應該是蒙古中興之主、成吉思汗第十五世孫、蒙古可汗——達延汗!史書對那一仗的記載很滑稽,後世之人,黑的黑死,吹的吹死,真實情況已不可考。反正達延汗敗逃之後,回到草原沒多久便死了,繼位的小王子很快也死了。韃靼諸部隨即陷入分列狀態,互相之間征伐不斷,根本沒功夫跑來大明惹事兒。這也是為啥朱厚照親征之後,蒙古小王子不再扣邊的真正原因。聽到朱厚照的豪言壯語,王淵忍不住澆冷水,正色道:“陛下可讀過《孫子兵法》?”朱厚照笑道:“當然讀過。”王淵又問道:“兵事有五要素,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何謂道?”朱厚照說道:“道者,令民與上同也,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大明苦於邊患久亦,百姓皆欲除此患,本將軍征伐蒙古小王子正是合道之舉!”孫子說,打仗要舉國齊心,上下一誌,就可同生共死而不懼危難。“真的合道嗎?”王淵質問道,“衛所之製已敗壞多時,軍田被肆意侵占,小兵多淪為佃戶。他們平時過日子都難,怎會跟陛下一心?而北方數省百姓,因馬政、糧政破產者多,不但不想打蒙古人,反而殺官起事對抗朝廷,百姓們又跟陛下一心嗎?”朱厚照默然。王淵又問道:“陛下可知漢武帝?”朱厚照說:“知道。”王淵放下筷子,起身抱拳說道:“漢武帝擁有文景兩朝積累的國力,都不敢直接跟匈奴開戰。而是先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推行公羊派大一統、大複仇理念,在文治上統一軍民的思想。接著又行三銖錢、半兩錢,改革貨幣製度,以積累朝廷財力。”“然後頒推恩令,解決諸王割據內患。期間又改革馬政,買馬養馬,積攢騎兵。以漢武帝天人之姿,也是繼位十八年才敢征討匈奴。陛下自是英明神武,然與漢武帝相比何如?”朱厚照突然覺得飯菜沒胃口,扔掉筷子說:“漢武帝怕是更強一些。”王淵又問:“如今大明,直隸、河北、河南、山東、四川、江西、貴州、湖廣,皆有反賊作亂,國庫日漸空虛,與漢武帝之國力相比何如?”“彆何如了,”朱厚照生氣道,“我曉得國庫空虛,若這時跟蒙古小王子開戰,連朝廷大軍的糧餉都湊不齊。”王淵問道:“所以,陛下想跟蒙古小王子決戰,隻是鬨著玩而已?”朱厚照嘴硬道:“誰想鬨著玩了?我是要振作的,怎奈朝堂諸公不肯奮進!”王淵笑問:“漢武帝登基之初,朝堂大臣願意奮進嗎?漢武帝連兄弟都壓不住,時時有竇太後蠻橫乾政。而陛下大權獨攬,大明之皇威,遠勝漢武帝多矣。若以象棋舉例,漢武帝手裡隻有兩車,而陛下則車馬齊備。”朱厚照還在推卸責任:“你的殿試文章我也看了,朝政弊端怎麼改?我敢說半個不字,大頭巾們就噴口水了!”王淵反問:“就沒人對漢武帝噴口水嗎?”朱厚照變得心煩氣躁,把碗碟推到地上摔成粉碎,氣呼呼說:“我不想跟你講話,你且去!”隨侍太監跟著朱厚照離開,負責引導參觀動物園的太監,則對王淵說:“狀元郎,請吧。”王淵拱手作彆,隨口問道:“不知中官尊姓大名?”那太監沒想到狀元對自己如此客氣,微笑道:“禦馬監李能。”王淵再度抱拳,這才被一個侍衛引路離開。司禮監跟內閣對接,代表皇帝處理政務;禦馬監則跟兵部對接,代表皇帝處理軍務。而且,禦馬監還要管理牧場和皇莊,負責經營皇店,與戶部分理財政,並且統率西廠,動物園和象房也順便歸禦馬監管理。張永與劉瑾的矛盾,便是禦馬監與司禮監的矛盾,也是西廠和東廠的矛盾。劉瑾不但是文官乾掉的,更是被競爭者禦馬監乾掉的,因為劉公公把手伸得太長,竟然多次染指禦馬監的事務。各地鎮守太監,多為禦馬監太監外任。若太監為禍,司禮監迫害的是文官,禦馬監迫害的是百姓!李能把手攏在袖子裡,微笑著目送王淵離去。突然,一個侍衛騎馬奔回,交給王淵一塊牌子:“王相公,這是皇爺給你的,務必收好。”王淵稀裡糊塗接過銅牌,隻見正麵有豹子浮像,橫刻“豹字四百八十號”,反麵刻有“隨駕養豹官軍勇士懸帶此牌,無牌者依律論罪,借者及借與者罪同”字樣。李能本來不想跟王淵結交,見到此牌,立即撒腿跑過來,滿臉笑容道:“恭喜王相公。”王淵問:“何喜之有?”李能解釋說:“攜帶此牌的外官,可隨意出入豹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