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睡夢正酣,忽然被遠方某處傳來的馬嘶人喊聲吵醒,猛地從臥榻坐起。侯希白氣急敗壞的搶門而入道:“報告少帥,大事不妙,大批人馬從長安方麵殺至,小卒奉徐、跋兩位大人之命請小帥立即動身。”寇仲稍作定神,笑道:“這等時刻,你這小子竟來耍我,哈!難怪我忽然夢到上戰場,李淵真好快。”倏地彈離睡榻,拿起放在床邊,內藏井中月和刺日弓的外袍,就那麼搭在肩上,衝出房門,問道:“徐小子、老跋何在?”侯希白追在他旁笑道:“所有人均聚往東門去,他們先行一步去湊熱鬨,著我來不理你是醒是睡都把你弄去。”寇仲忽然停步,站在通往東門的廊道間,向侯希白訝道:“你該是比任何人更戀棧生命才對!為何你卻像全不把生死放在眼內漫不在乎的樣兒?”侯希白欣然道:“生命此來彼往,有若季節轉移,是自然之道,沒有值得恐懼的地方。生命之所以令人感到珍貴,全因死亡每一刻均在虎視眈眈,在戰場上這感覺尤甚,使我份外珍惜生命,感受到生命的美好。恍然原來活著本身竟是如斯動人。哈!我既然在享受生命的賜予,心情怎會不好呢?”寇仲一手摟上他眉頭道:“事實上你是不用來淌這渾水的,隻因你夠兄弟。哈!不過小心中了我師公的毒。”侯希白笑道:“中他的毒不會太差吧?我們先上戰場去!”寇仲和侯希白登上牆頭,李世民、跋鋒寒、徐子陵和李靖、尉遲敬德、長孫無忌、秦叔寶、龐玉等十多名天策府大將,正柱立牆頭,遙觀從長安開來的大隊唐軍。旌旗飄揚下,來者達三千之眾,清一色騎兵,似是先頭部隊,因為宏義官與長安城雖是小巫大巫之彆,但守城的是李世民和他麾下能征慣戰的兵將,又有寇仲四人助陣,以這樣的兵力攻打宏義宮實與自殺沒有絲毫分彆。寇仲尚未在李世民身旁站穩說話,李世民喝道:“撤去防禦、開門!我要親自出迎。”手下傳令開去。寇仲仍未弄清楚是甚麼一回事。徐子陵長長叮出一口氣,歎道:“成功哩!來的是世民兄的尊翁,而他並非來攻打宏義宮。”寇仲凝神瞧去,來軍仍在裡許遠處,在揚起的塵頭裡,一枝大旗高舉,飄揚的正是代表李淵的徽號。大喜道:“又過一關,他娘的!”再看看天色,轉向跋鋒寒道:“彆忘記你佳人有約,現在立即趕去,該可準時赴會。”跋鋒寒搖頭道:“我已失去赴約的心情。”徐子陵不悅道:“大丈夫有諾必守,你怎可言而無信。”跋鋒寒苦笑道:“她有答應去嗎?”李世民訝道:“我從沒想過鋒寒竟會約會佳人,這位美人兒是誰?”侯希白欣然道:“老跋是怕獨坐呆等,這樣吧,大家一場兄弟,讓我捱義氣陪老跋去,她若爽約我們便當吃早點好啦!”一手抓著跋鋒寒手臂,硬把他扯下城樓。手下來報戰馬備妥。李世民道:“我們出宮迎駕如何?”寇仲笑道:“這個當然,耍戲當然要耍全套,我們去也!”陪同李淵來的,除劉弘基和常何兩名大將外,出乎寇仲等料外的尚有李建成和李元吉,不過後兩者都是木無表情,笑容勉強。顯是此行非是甘心情願,隻是不敢違反李淵聖意。李淵穿的是輕騎便服,腰佩長劍,看似精神抖擻,但眉宇間隱露倦容,看來昨夜並不好受。兩方相遇,李淵拍馬而出,嗬嗬笑道:“待我先處置好家事,再重迎少帥和徐先生入城。”李淵方麵全軍勒馬停下,建成、元吉兩人策騎來到李淵馬後,成品字形。寇仲方麵隻有他和徐子陵、李世民三人,後者聞言立即滾下馬背,跪地垂首高聲道:“孩兒願負起昨夜掖庭宮爆炸一切責任,請父皇處置。”李淵俯視馬前地上的李世民,雙目殺機一閃,瞬即斂去,換上笑容,沉聲道:“昨夜之事,本是罪無可恕,但朕念在王兒多年來立下無數汗馬功勞,戰功彪炳,功可抵過,賜你戴罪立功,可重返掖庭宮,一切如舊,平身。”寇仲和徐子陵聽他一字不提李建成的東宮怪火,心中暗歎,均知李世民心中的恨意正如火上添油。李世民高呼“謝父皇隆恩”,緩緩立起。寇仲正要說話,李淵欣然笑道:“少帥心意,李淵清楚明白,一切待回宮再說如何?”寇仲以微笑回報道:“我寇仲終相信閥主確有誠意合作,疑慮儘去,當然悉從閥主之意。”轉向徐子陵道:“子陵不是約了老跋和侯小子在福聚樓吃早點嗎?”徐子陵會意,向李淵施禮告罪,逕自策馬先一步回長安城。李世民神情肅穆的踏蹬上馬,得李淵賜準後,策馬掉頭先回宏義宮,處理返回長安事宜。當寇仲與李淵並騎回城,心中想到這場風波非是成功化解,而是曉得對立的情況更趨尖銳,李淵已選擇站在建成、元吉的一方,長安城內的凶險實有添無減。徐子陵先馳返興慶宮,弄清楚王玄恕等一眾兄弟無驚無險,渡過表麵平靜、暗裡波濤洶湧的昨夜後,換馬趕往西市。經過躍馬橋,在馬背上欣賞無量寺、永安渠和兩岸的林木華宅。在春陽照射下,渠堤柳絲低垂,芳草茵茵,綠樹扶疏,市橋相望,碧波映日,魏峨的寺廟與高院大宅襯托起一派繁華安逸,不由想到地下的楊公寶庫和這宏偉都城未來的不測命運,心內感觸叢生。現在才是打正旗號重返長安的第二天早上,但他們的心境已有很大的變化,形勢的劇轉令他們再沒有必勝的把握。徐子陵在福聚樓前下馬,幾名專侍候乘馬客人的馬夫大喜迎來,徐大俠、徐大爺的不停叫著,爭者為他安置馬兒,弄得徐子陵很不好意思。眾馬夫對他的恭敬崇慕全發自真心,使他進一步感受到負在肩上對長安全城人民的艱巨重任。堂倌早得報,搶到大門迎客引路,不住打躬道:“徐大爺大駕光臨,是福聚樓的榮幸,跋大爺和希白公子正在三樓,請讓小人引路。”踏入大門,更不得了,滿堂過百食客倏地靜下來,談笑聲急潮般消退,接著爆起漫堂掌聲和喝采聲。徐子陵抱拳回禮,以微笑回報,心事卻大幅加重,暗下決心,不會令對他抱著希望和熱切期待的老百姓稍有失望。對於長安城的軍民來說,他們今趟到長安來商談結盟,為麵對塞外聯軍嚴重威脅的平民百姓,帶來最大的希望和轉機,有若在暗黑世界見到第一道曙光。好不容易登上三樓,一眼掃過去,吸引他注意的非是靠東窗對坐的跋鋒寒和侯希白,而是坐在另一角的一對男女。以徐子陵的修養,亦禁不住無名火起,不理會自已成為眾人目光的目標,向跋鋒寒揚手打個招呼後,逕自往那對男女走去。李淵歎道:“少帥可知你昨夜這麼硬要到宏義宮去,令我既為難更是窘惑嗎?”在太極宮書齋大堂,李淵寇仲兩人分賓主坐下,一片春日清晨的寧和靜謐,可是他們談話的內容,每字每句均關係到中土未來的得失榮枯。寇仲正暗怨剛才上床瞌睡的時間不足半個時辰,聞言苦笑道:“閥主啊!請你大人有大量,我是沒有選擇的餘地,否則怎向子陵交待?子陵肯來說服我,是看在妃暄份上,妃暄則是看在秦王份上,若秦王給你老人家嚴懲不赦,例如貶謫遠方,我們間合作的基礎再不複存。唉!你要我怎樣說呢?我和太子的關係並不好。在戰場上我們唯一信任的人是秦王,隻有他的軍事才能始可與我們配合無間。若明知要打一場必敗之戰,我不如返梁都來個倒頭大睡,再來個坐山觀虎鬥,怎都勝過被迫退守揚州。所以我昨夜的行動雖對閥主不敬,但最終為的仍是我們的聯盟。”李淵凝視著他,沉聲道:“少帥可知領利終開出條件,隻要我們肯照辦,他們將依約退軍。”寇仲很想問他是那些條件,但仍忍著不問及這方麵的情況,微笑道:“閥主相信頡利嗎?”李淵淡淡道:“我想聽少帥的意見。”寇仲啞然失笑道:“若條件中包括須獻上我寇仲人頭,頡利或者會暫時退兵。”李淵不悅道:“少帥言重,若條件中有此一項,我李淵根本不會考慮。”寇仲微俯往前,目光灼灼的迎上李淵眼神,道:“那其中一個條件,定是不可與我結盟,令我們反目決裂,如此頡利在收得損害閥主國力的重禮後,暫且退兵,待我進攻洛陽時,他即與突利大舉南下,再不用倚仗其他外族,完成他們夢想多年征服中土的壯舉。這是我寇仲的看法,也是秦王的看法,太子和齊王當然另有想法,此正為我隻肯與秦王合作的原因。中土未來的命運,閥主一言可決。”李淵長身而起,在寇仲麵前來回竣步,忽然停下,仰望屋梁,似是喃喃自語的道:“今早天尚未亮,淨念禪院的主持了空大師在東大寺的荒山引介下,到宮內見我。”寇仲坦然道:“我早知此事,若非在他力勸下,我已拂袖而去。在這樣的情況下,子陵很難怪我。”這叫打蛇隨棍上,於適當時機,儘量淡化與李世民的關係。李淵彆頭往他瞧來,雙目精芒爍閃,沉聲道:“少帥竟是如此不滿我李淵?”寇仲絲毫不讓地回敬他的銳利神光,道:“這不是滿意或不滿意的問題,而是戰略上的考慮。若我寇仲隻是孑然一身,舍命陪君子又如何?可是現在我手下超過千萬兒郎,他們的生死操控在我一念之間,我怎能不為他們著想?”稍頓續道:“我之所以接受子陵提議,除玉致的因素外,更重要是認為此舉行得通。而這看法大半是建立在秦王身上,因為我比閥主更清楚秦王是怎樣的一個人。”李淵冷笑一聲,盯著他道:“我絕不會認同少帥這句話,他是我一手養大的親生兒子,他是怎樣的一個人,誰比我李淵清楚?”寇仲從容笑道:“請恕小子冒犯,閥主眼中的李世民,大部份是彆人的看法,是彆人眼中的李世民。而我對李世民的認識,卻是最直接了當,因為他是我生平所遇到最強頑的勁敵,我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因為我了解他的強項和弱點,那是生死攸關的問題。例如昨夜掖庭宮的火器爆炸,我以人頭保證,絕不該由他負責。我可以十成十地肯定的告訴閥主,這是個移贓嫁禍的陰謀。火器大有可能來自梁師都,因為子陵和希白曾親眼目睹梁師都的兒子梁尚明從海沙幫接收大批火器,若我有一字虛言,地滅天誅。”李淵聽得麵色一變,好半晌才壓下聲音道:“竟有此事?”寇仲歎道:“閥主的真正敵人,是突厥人而非我寇仲。我早說過,擊退外族後我們可坐下來從詳計議,我根本沒有做皇帝的興趣。隻是不願天下落入禍國殃民、私通外敵的昏君手上。昨晚我曾對了空明言,我的耐性愈來愈小,日防夜防,不如索性返回梁都操練兒郎,大家在戰場上刀來槍往的拚個痛快。閥主不是說過不會讓我空手而回嗎?那就拿出行動來,公布我們正式結盟,把畢玄的使節團趕回老家去,大家在戰場上見個其章。”他確是失去瞎纏下去的耐性,這番話可說是對李淵最後的忠告,暗示若除去私通外敵的建成和元吉,一切好商量。李淵回到龍座,神思恍惚的坐下,呆望前方片刻,目光往他投去,點頭道:“我會好好思索少帥這番坦白的說話,不過請給李淵一點時間,快則五日,遲則十天,李淵會予少帥一個肯定的答覆。”寇仲心中暗歎,不過無論如何,李淵該暫時不會和他翻麵動武,該算是個好消息。女的訝然往徐子陵瞧來,男的卻慌忙起立,笑容滿麵的道:“相請不如偶遇,今天就讓愚蒙作個小東道,子陵兄請賞麵。喚!差點歡喜得忘記禮節,這位是芷菁,長安望族沙家的四小姐。”沙芷菁大方的起立欠身施禮,姿態優美,一派大家閨秀的風範。烈瑕又道:“這位是我的老朋友,現時長安城內人人談論的徐子陵徐公子。”沙芷菁“啊”的一聲嬌呼,顯是被徐子陵的朵兒震懾。徐子陵強按下燒冠衝發的怒火,微笑還禮,心中卻恨不得把這卑鄙奸徒碎屍萬段。烈瑕昨日口上的有約佳人,大有可能是沙芷菁,如此日日相見,可知他們關係的密切。他敢肯定烈瑕應是從趙德言處得知沙芷菁和寇仲的關係,甚至是在趙德言慫恿下,故意接近沙芷菁,攫取她的芳心,以這種卑劣的手法打擊和惹怒他們作報複,以擾亂他們陣腳,增添他們的煩惱。烈瑕拉開椅子,笑道:“大家坐下再說。”徐子陵目光落在他麵上,立即變得鋒銳冰寒,淡淡道:“烈兄不用多禮,我來是想告訴你,五采石已物歸原主,烈兄再不用為此費神動歪念頭。”沙芷菁大為錯愕,始知徐子陵和烈瑕間的關係並不簡單。烈瑕雙目殺機一閃,笑道:“子陵兄有心哩!愚蒙但願采石能無驚無險,安返波斯。”徐子陵目光轉投沙芷菁,微笑道:“沙小姐請安坐,我這位老朋友最愛宣揚邪教教義,甚麼黑暗與光明相對,諸如此類,引人入彀,沙小姐務要明辨是非曲直。”又探手往烈瑕肩膀拍去,笑道:“對嗎?烈兄!”烈瑕感到他看似簡單隨意的一拍,竟籠罩著他頭頸肩膊所有穴道,如讓他忽然變招,實有一舉製他死命的威脅力,雖明知他不敢如此當眾行凶,但豈敢拿自己的命去豪賭,駭然閃往剛坐下的沙芷菁椅背後。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人道生平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烈兄何事慌惶,是否怕含恨黃泉的宋金剛來找你索命呢?”轉向沙芷菁正容道:“沙小姐請恕在下交淺言深,我徐子陵極少討厭一個人,烈兄卻是其中之一。”言罷不待烈瑕反駁,施施然去了。